立春剛過,陽光如碎金般從老木窗欞的縫隙灑落,漫過陳列架上的釉色陶器,在地面上暈染出一圈圈琥珀色光斑。案頭攤開的《榮昌陶器》旁,一尊三足多環(huán)彩釉瓶泛著溫潤的釉光——這是今年78歲的羅天錫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曾在“首屆中國四大名陶展”中斬獲金獎。頭戴鴨舌帽、鬢邊微生白發(fā)的他輕撫瓶身,指尖摩挲過瓶口環(huán)形裝飾,仿佛觸摸著六十年陶藝生涯的年輪。
“榮昌陶是會說話的?!绷_天錫笑著遞來茶盞,“你聽,它們在窯火里唱了800多年……”
泥途初探
“父親常說,光影是活的,泥巴也是活的?!边@句兒時聽到的教導,羅天錫記了一輩子。
羅天錫一出生就與藝術結緣。父親是攝影師兼美術愛好者,家中堆滿畫冊與膠片,光影與線條在幼年的羅天錫眼中仿佛擁有生命。“從小,我就愛畫畫。粉筆廠的廢料是我的第一支‘畫筆’,連環(huán)畫本上的人物、動物,都是我筆下的主角?!绷_天錫回憶。
1965年,17歲的羅天錫踏入榮昌陶器廠,成為一名學徒。面對成噸的陶泥與轟鳴的窯爐,年少的他有些迷茫?!霸疽詾槟軐W雕塑,結果領導看我個子高,把我分去注漿?!绷_天錫說,“每日清晨,我便弓著腰,雙手緊握注漿壺,將石膏模具挨個灌滿泥漿。汗珠從脖頸滑入注漿桶,陶泥的表面砸出一個個小坑?!?/p>
然而,廠區(qū)角落的廢料堆,卻成了羅天錫的“秘密花園”。午休時,看到老師傅們靠著窯爐打盹,他總是悄悄溜到廢料堆,撿拾那些陶泥邊角料。麻雀蹦跳,野貓穿梭,就連偶爾出現(xiàn)在田埂上的馬兒,都在他指尖凝聚成形。“泥巴粘在手上的感覺,像是在和另一個自己對話?!彼χf。
一次“逾矩”,改寫了羅天錫的命運。一天,羅天錫在忙完注漿工作后,捏了幾件巴掌大的小鹿、小狗、麻雀等樣式的陶塑。因期待自己的作品在窯爐中燒制成型的樣子,他偷偷將它們混入一批制陶師傅們的作品中一起燒制。由于這些作品是為即將到來的廣州交易會而準備的,廠里的領導為保證作品不出紕漏都在窯邊守候?!皬S里有規(guī)定,不能燒制自己的‘私活’。我躲在后面,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作品被打包送往交易會?!绷_天錫說。
半個月后,一通電話打破了他的沉默……原來是廣州交易會的商人來詢問購買小動物陶塑的事,負責生產的副廠長劉乾龍一番打聽,才得知這些陶塑是出自羅天錫之手。“本以為會受到處分,沒想到領導竟允許我去技研組捏泥巴!”羅天錫說。
就這樣,羅天錫正式進入技研組,整天和泥巴“打交道”,一干就是20多年。
“父親說,做一行就要愛一行,我認為我做到了?!绷_天錫整理著展柜里的獎杯、證書,玻璃倒影中,這位老匠人的眼神仍亮如少年。
陶潮再涌
“金竹山,瓦子灘,十里河床陶片片……”羅天錫哼起兒時的民謠,尾音卻哽在喉頭?;赝麡s昌陶器廠的衰敗,羅天錫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難以掩飾的遺憾。
20世紀90年代,曾經(jīng)以傳統(tǒng)手工藝為生產基礎的陶器廠開始面臨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
“那些年,市場對陶器的需求不再是單純的傳統(tǒng)工藝,而是越來越注重品種多樣化和個性化?!绷_天錫嘆道,“我們這些傳統(tǒng)手藝,在過去有著穩(wěn)固的根基,但在市場需求巨變的情況下,卻未能及時調整?!?/p>
1999年,陶器廠最后一窯爐火熄滅,“十里河床”只剩北風呼嘯,廠區(qū)的瓦礫和廢棄物漸漸吞噬了曾經(jīng)的希望。榮昌陶的市場一度萎縮,陶瓷工匠紛紛轉行至建筑陶瓷或日用陶瓷領域,這些轉型看似有了短期的經(jīng)濟增長,但對于傳統(tǒng)工藝的繼承與發(fā)展而言,無疑是一記沉重打擊。曾經(jīng)充滿特色的榮昌工藝陶,幾乎被遺棄在了歷史塵埃中。
殘酷的現(xiàn)實,讓深深眷戀榮昌陶的羅天錫心痛不已。作為一位從事陶藝數(shù)十年的手藝人,目睹家鄉(xiāng)文化產業(yè)的衰敗,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與無奈?!疤账噷ξ襾碚f,早已不只是生計,更像是一種信仰。面對這場變革,我曾一度陷入迷茫。”羅天錫說。
然而,命運總是給堅守在“獨木橋”的人們開辟新的通道。
2001年,羅天錫應邀前往成都一家制陶企業(yè),擔任該廠技術總監(jiān)及廠長,主要從事工藝美術陶器的生產。憑借其深厚的陶藝功底和對市場需求的敏銳嗅覺,羅天錫成功帶領公司敲開了出海的大門,他們的產品遠銷加拿大、美國等多個國家。
盡管如此,羅天錫的內心始終為家鄉(xiāng)的榮昌陶所牽絆。每當想到榮昌陶的困境,他的內心便不自覺地翻涌起陣陣波瀾。
2005年,重慶市榮昌縣(今重慶市榮昌區(qū))政府為了發(fā)展當?shù)刂厣に嚠a業(yè),出臺振興榮昌陶的相關政策,吸引了許多專業(yè)人才來榮昌發(fā)展?!爱敃r聽到這個消息后,我激動得快要跳起來!”羅天錫說。隨后,他交接好手里的工作,辭去職務,帶著對家鄉(xiāng)深沉的熱愛,回到了榮昌。
決心延續(xù)并振興榮昌陶這一傳統(tǒng)技藝,羅天錫創(chuàng)辦起自己的“天錫陶藝工作室”。
有了在外工作的經(jīng)驗,羅天錫深知陶藝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并非易事,單靠傳統(tǒng)的制陶方式已無法適應現(xiàn)代化的需求。因此,他開始在傳統(tǒng)工藝的基礎上,結合當代審美和需求,不斷進行創(chuàng)新與突破,創(chuàng)作出了包括鳳瓶、龍瓶、梅瓶等系列作品。這些作品一經(jīng)面世,便受到業(yè)內的高度評價,并在多項全國性陶藝展覽中屢獲獎項。
正是因為羅天錫心中的那份堅守與執(zhí)著,榮昌陶在他的推動下,被更多人看見。
泥火不熄
“有了人才,就能讓榮昌陶的發(fā)展具有可持續(xù)性,就能帶動陶文化的進一步開放和交流?!绷_天錫深知,榮昌陶未來的“模樣”,還要靠后輩人才“捏”出來。
在羅天錫的陶藝路上,涌現(xiàn)過許多得意門生,呂玉成便是其中之一。2005年,呂玉成正式拜羅天錫為師,學習陶藝。當時,呂玉成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制陶基礎,并非一張“白紙”。他上手快,時常認為自己做得很不錯了。遇到這種情況,羅天錫總是耐心地指點,幫他發(fā)現(xiàn)作品中的不足,細致入微地協(xié)助他調整每一處細節(jié)。
通過羅天錫的言傳身教,呂玉成明白了“精益求精”對于藝術的意義,他的技藝也在一次次“琢磨”中得到了顯著提升,作品也逐漸具備更高的藝術水準?!傲_老師常說,一件好的作品要做到形神兼?zhèn)?,只有這樣,才能打動人心?!眳斡癯烧f。
如今,呂玉成已經(jīng)成為榮昌陶界的中堅力量,許多陶坊都向他拋出橄欖枝。他的DIY(自己動手做)工作室也是榮昌安陶小鎮(zhèn)的一大特色,吸引了來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和陶藝愛好者。榮昌區(qū)的許多中小學校,也時常組織學生前來參觀、學習陶藝,這種“接地氣”的陶藝體驗已成為榮昌教育的一抹亮色。“看到這些孩子能來學習榮昌陶的制作,我覺得榮昌陶的傳承有了希望?!眳斡癯烧f,“學無止境,我還要繼續(xù)努力,把榮昌陶的技藝傳承下去。”
除了培養(yǎng)徒弟,羅天錫在推動榮昌陶發(fā)展的過程中,也積極參與榮昌陶藝產業(yè)建設。作為榮昌區(qū)第十四屆、十五屆政協(xié)委員,羅天錫多次提出關于陶藝產業(yè)發(fā)展的提案,呼吁更多的政策支持和社會關注。2016年,他走訪了榮昌區(qū)內主要的10余家陶瓷生產企業(yè),進行了深入的實地調研,并提出在陶區(qū)內舉辦榮昌陶藝培訓班的建議?!拔覀円⒅乇就撂厣谋Wo,也要鼓勵創(chuàng)新。讓更多年輕人投入到這項古老藝術中,榮昌陶才有未來?!绷_天錫說。
羅天錫持續(xù)保護和傳承榮昌陶的努力,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可。2018年,羅天錫被認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陶器燒制技藝(榮昌陶器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這個榮譽,既是對我個人的肯定,也是對榮昌陶歷史與文化價值的認可。”羅天錫說,“我會繼續(xù)走下去,帶著這份責任,盡全力讓榮昌陶在未來的歲月中熠熠生輝?!?/p>
泥火不熄,匠心永續(xù)。羅天錫手中的陶土仍在講述著這座陶都的新生故事。正如他所言:“榮昌陶藝,不僅僅是一門手藝,它是心靈的語言,是需要代代相傳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