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哥的土胡琴

一個貧窮家庭的孩子，要想擁有一把上好的胡琴難上加難。

阿喜哥喜歡亂想：舊社會阿炳手上的二胡是不是商場買的不知道，但一定不是全世界最好的二胡，可正是這樣一把二胡，卻拉出了傳世名曲《二泉映月》。

阿喜哥的胡琴是早些年用土辦法做的，斷斷續續地拉了幾年了。當時他并沒想到為了鼓王競選做準備，如同書法一樣，純屬個人喜歡。他在屋后的竹山上鋸了一段上好的楠竹拿回家來，將竹筒鋸下。為了防止竹筒裂縫，他在水里浸泡一段時間后曬干，再在筒上打個小孔，又刷上油光锃亮的清漆，然后將蛤蟆皮用酒浸軟了緊緊地貼在上面，再拿到太陽下曬，緊巴巴的，用手彈上去，嘣的一聲脆響——一個琴筒就這樣做好了。他再將一段筆直的梨樹干削皮打磨后，刷上一層清漆插在琴筒的小孔里，琴的主部件就這樣做成了。至于弓，阿喜哥用彈性適中且經久耐用的苗葉竿制成，弓絲用棕絲代替。至于胡琴的兩根弦，他舍不得花錢去買那專用鋼線，就用了一粗一細的兩根尼龍線代替。

這樣，一把純手工打造的“土胡琴”就誕生了。

那天阿喜哥做出胡琴后喜形于色，小院里陽光瀑布般傾瀉，幾株梔子花開得正濃，直升機一樣的蜻蜓在他眼前飛來飛去，他高興得抱著阿黃在地上打了個滾。阿黃對他創造出來的新玩意兒同樣充滿了好奇之心，一邊跳，一邊望，還伸出兩只爪子這里摸摸，那里按按呢。“小心點兒，別碰壞啦！”阿喜哥喝道。阿黃就得意地來了個后滾翻。阿喜哥對自己做出的胡琴愛不釋手，拿著左看右看，可總覺得還差了點兒什么，他翻箱倒柜地找出媽媽納鞋底用的錐子，在琴筒上刻上“阿喜哥制 1982年初夏”幾個字，用黃漆填上了，再將外表黃漆抹干凈，就留下了黃黃的、書法味極濃的字行。

阿喜哥拉琴是讀小學三年級時跟著鄰村寶爺學來的。寶爺雙目失明，靠出門抽彩頭、算八字、看風水維持生計。寶爺外出時，總是帶著一把胡琴，邊走邊拉。村里人一聽見琴聲，就知道是寶爺來了。阿喜哥當時并不認識寶爺，可是寶爺每次從他家門前過，他就聽琴聽得入迷，偷偷地跟在寶爺后面走。走來走去，阿喜哥對于胡琴也就不那么陌生了。阿喜哥想上前去摸摸寶爺手里的胡琴，可是寶爺把琴看得重，不讓他碰，后來彼此熟悉了，才放心地讓他拿著玩，還告訴他簡單的譜子。慢慢地，寶爺發現阿喜哥這個伢子善良、憨厚、上進，就喜歡上了他，也像樵老爺一樣和他成了忘年交。寶爺教導阿喜哥：一首曲子之所以在有的人手上拉得千回百轉，就是因為揉弦和滑弦運用得好，當然，特殊情況還要用上“跳弓”什么的。阿喜哥善學、善問、善思考，他將寶爺的話全都記在心上，沒事的時候就像牛反芻一樣，仔細地回味，慢慢地也就對胡琴略知一二。在他還沒有做胡琴的時候，他已經能夠接過寶爺的胡琴斷斷續續地拉出《媽媽的吻》《爸爸的草鞋》等曲子了。

有一天寶爺又從阿喜哥家門前過，走累了在他家歇息一下。雖然阿喜哥有了自制的胡琴，但寶爺還是習慣性地將胡琴遞給阿喜哥，阿喜哥就拉了一曲《江河水》，拉得纏綿悱惻，江水沉沉。樂曲從第三段轉調開始，后面的一連串音由慢漸快，以極大的沖擊力躍到“5”音上突然剎住，造成演奏上的懸念。在深吸一口氣后，用最強烈的氣勢拉出第一個顫弓的“6”音，并適當地延長，由此進入樂曲的高潮部分。阿喜哥想到自己的童年，美好卻也艱難，與同齡人相比，他承載了原本不應該由他這樣的翩翩少年所承載的生活的重負。他要把心里的情感通過《江河水》全部發泄出來，強烈的運弓和激烈的顫弓好像使江水咆哮起來，壓抑不住的情感像滾滾的江水掀起萬丈巨瀾……

寶爺一邊聽，一邊不停地點頭，不停地踏腳，不停地咂嘴，突然，拐杖在地上一敲：“你就是為琴而生的！”

阿喜哥正在有板有眼地拉著，冷不防聽見一聲杖響，驚了一下，琴聲就戛然而止。

“怎么了，寶爺？”

“我說呀，伢子！你生來就是適合拉琴的人呢！”

“拉得丑死啦，爺爺莫取笑俺！”

“爺爺說的是真心話。琴靠練是沒有錯的，但僅僅死練也是不夠的，也必須有天賦。有人拉了一輩子也拉不出好調調，有人三五年也能拉得到人心里去，這是為什么呢？說到底就是一個人對于音樂的理解。你對音樂的理解力越強，你的創造力就越強。對著竹子畫出竹子不算狠，能畫出讓人感覺到有風吹過竹子，有鳥聲落在葉上，有陽光的手或雨水的腳停在枝頭，這才是真正的高手呢！知道不？”

阿喜哥是懂得一些的，但聽寶爺這么精辟的闡述，醍醐灌頂，一個勁地朝寶爺微笑、點頭。

“拉琴，最重要的是拉出琴外之情，弦外之音，讓聽的人有想鉆進你琴筒里去的欲望，讓聽的人像中了邪似的在琴聲里欲罷不能。‘余音繞梁，三日不絕’，這才是拉琴的最高境界！”

阿喜哥聚精會神地聽著，又是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對寶爺說：“爺爺真知灼見，于我，勝讀十年書。謝謝爺爺！”

一天夜里，阿喜哥迷迷糊糊間聽得阿黃氣勢洶洶地大叫，又聽得撲通一聲，像是一頭豬掉進水坑砸出悶悶的聲響，再聽，又沒了聲響，一會兒又出現噼里啪啦的聲音和狗撲騰、追咬的聲音，感覺有人慌不擇路，踢倒了水桶和盆子。阿喜哥翻身下床，點亮了燈盞走出去，屋前屋后看了一圈，沒發現什么異常，就在廊檐下徘徊。突然發現一串腳板印從水缸邊向外面延伸出去，缸里的水還在動呢，原本滿滿的一缸水只剩下了多半。阿喜哥明白了，是有人掉在水缸里后爬起來跑了。

阿喜哥去屋里仔細察看，鍋碗瓢盆都在，魚簍在，家什在，米桶里的米也在，就放心了。他正準備去睡覺，哐當一聲，腳踢到了一個東西：胡琴！胡琴的弓被折斷了，弦也被扯斷了，也許是小偷黑燈瞎火的來不及損壞琴筒，琴筒還好好的，不然麻煩就大了。他再仔細一看，地上有很多書，沿著地上的書，又望到水缸，發現水缸里有一本字帖。阿喜哥迅速地拿了出來，將水甩掉，一頁一頁翻開用紙吸水。忙完這一切后，他悶悶不樂地睡覺去了，一直想不通小偷進屋對其他東西不感興趣，咋就單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呢？

天空的月亮開始西沉，野外影影綽綽的一棵大樟樹下，武京京像霜打的茄子一樣靠在樹干上。

劉羊說：“沒有得手？”

武京京說：“怪話！要是得手了還在這里郁悶？”

“你白天不是去他家踩好點了嗎？”

“白天是白天哪，看什么都一目了然，這三更半夜黑燈瞎火的，進屋后全靠摸呀摸的！”

“你摸到了胡琴和字帖了嗎？”

“唉！人背時喝水都嗆死人！我是拿到了那些東西，但是他家的阿黃先是吠個不停，后來就跳進來要咬我。我慌啊，就拿著胡琴和字帖往外跑，可不小心栽進了水缸，胡琴甩了出去，字帖也不知丟到哪里了。”

劉羊還想問什么，見他一副狼狽的樣子，就笑著忍住了。

兩個人各自回家了。武京京怕驚擾爸爸媽媽，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屋，將一身濕衣服脫了，赤條條地鉆進了被窩。

近段時間，武京京心情很糟糕。他一邊心不在焉地練嗩吶，一邊為阿喜哥這個強有力的少年鼓王競爭對手大傷腦筋。他想：我即使將嗩吶吹得天花亂墜，吹得貓狗都愛聽，吹得云彩都掉下來，怕也不是阿喜哥的對手！他阿喜哥擅書法、會胡琴，還會作對子，會的事多著呢！他深感阿喜哥是他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和攔路虎，他得想辦法搬開和趕走，于是才想到了偷走他的胡琴、字帖和毛筆這種不光彩的手段。

第二天，正好是一個晴朗的周末。阿喜哥一清早就將字帖每頁中間放進了一片樹葉，好讓濕紙與濕紙不粘連，然后放在太陽底下去曬了，接著開始修補胡琴的弓和弦。他的胡琴原本是一粗一細的兩根尼龍線，可以是可以，就是聲音不夠清脆和悅耳。他突然想到柴房里有一束從建筑隊撿來的銹鋼線，就選了一粗一細兩根鋼線將尼龍線換了下來。穿上、擰緊、調音，一拉，聲音比先前好聽多啦！阿喜哥心想，要不是夜里來了小偷損壞了胡琴，還想不起廢鋼線這個寶貝呢！蠶寶寶伏在哥哥的腿上，一雙大眼睛看著哥哥擺弄胡琴，就猜想哥哥又有什么新的發明創造了，心里替哥哥高興，看了一會兒后，就又去逗阿黃了。阿黃一夜沒見到他們，興奮地站立起來，舔蠶寶寶的臉。

“討厭！討厭！討厭！”蠶寶寶對阿黃說，“又沒有刷牙，不喜歡！”

“汪，汪汪——你也沒有給俺買過毛巾和牙刷呀。”阿黃就地一滾，咧嘴的樣子像是對蠶寶寶這樣說。

“嘻嘻，不過你不刷牙，牙齒也白！”蠶寶寶用手指著阿黃夸獎道。

“哧兒——哧兒。”阿黃的喉嚨里發出這樣的聲音，它好像聽懂了蠶寶寶的夸獎似的，不停地點頭，不停地跳躍。

阿喜哥看見妹妹一大早和狗玩得歡，內心也高興。妹妹心里快樂，沒有憂愁，這正是哥哥所希望的。

“蠶寶寶，你今天得獎勵阿黃呢！”

“咋的？哥哥！”

“昨天夜里阿黃趕跑了小偷。”

“真的嗎？小偷偷了我家什么東西嗎？”

“若是阿黃睡覺或者裝聾作啞，家里那就真是失了東西啦！”

蠶寶寶望了望阿黃，阿黃也望望她，吐了一下舌頭，好像在說：“你難道不相信你哥哥的話？”

蠶寶寶盯著阿黃，看哪看，分明看出了阿黃臉上流露出的笑意，她覺得阿黃功不可沒：“來，握握手，謝謝你，阿黃！”

阿黃極通人性，伸出前爪和蠶寶寶握手，然后四足起跳，高興得打圈圈。蠶寶寶見阿黃那可愛的樣子，就咯咯咯笑得像喜鵲一樣了。

蠶寶寶和阿黃玩了一會兒后，忽然意識到什么：“哥，你曬的字帖、你修的胡琴，莫非是小偷要偷這些東西，被阿黃趕掉了，沒偷成？”

“是呀，小偷因為阿黃的大喊大叫，慌里慌張地丟了這些東西就逃之夭夭了，還跌進了水缸里。”

蠶寶寶朝水缸望了望，疑惑地問：“沒偷其他東西？賊就為字帖和胡琴來的？”

“是吧，根據現場判斷就是為這些而來。”阿喜哥笑笑。

“這……這……這就奇怪了！偷字帖，偷胡琴，莫非這是個愛學習的小偷？”

“哈哈哈！一個文化小偷！”阿喜哥聽妹妹這樣說，就忍不住大笑了。阿喜哥不慍不怒，好像覺得這是平常事。再說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又能怎么樣呢？只能微笑面對。生活中總有不盡如人意的時候，總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如果什么事情都要懷恨在心，以牙還牙，那又會有什么好的結果呢？

“不偷油、不偷鹽、不偷米，專偷這個，不是愛學習的人是什么人嘛！”蠶寶寶也忍不住笑了。

“也是。”阿喜哥說，“但是為什么要三更半夜來偷呢？若是喜歡，交個朋友，我什么都可以送給他嘛。”

“就是呀！那……那……”蠶寶寶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突然她大喝一聲，“武京京！”

“武京京？”阿喜哥正擺弄胡琴，抬起頭來驚奇地望著妹妹。

“你想啊，哥哥，武京京一心想當少年鼓王，哥哥又比他強，他能不眼紅？所以他就搞鬼，想偷走你的胡琴、字帖什么的。”

“哦？也許吧！”阿喜哥恍然大悟，“這個武京京，看我不……”他想說“看我不打死他”，忽然覺得在妹妹面前流露這樣的思想不是一個好少年所為，就改口道，“看我不將他比下去！他越是這樣搞，我就越要努力當鼓王！”

“是的，哥哥好樣的！哥哥真棒！”蠶寶寶伏在哥哥背上，讓哥哥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