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喜馬拉雅

桑叔叔指了指前面的雪云，那片云正壓著山峰，滾滾而來。

“那條路就在喜馬拉雅山，再走十天也許就到了邊境。這是條捷徑，不過很難走，但也很安全。你準備好了嗎？”

我們遇上的并不是雪，而是冰雹，猛烈的冰雹把我們趕到了大石頭底下躲著。但雪很快就下起來了，桑叔叔很開心，因為他說，天氣這樣糟糕，肯定不會有人再來追捕我們了。于是，我們相依相偎，一路跋涉，走進了這片群山之中。

晚上，我們會在山坡上的石洞中過夜，彼此抱著取暖。趕上運氣好的時候，也會在寺院或村莊里過夜。桑叔叔會在那里買下所有他能買到的食物，比如紅糖發糕、培根、腌肉、牛油茶，還有炒面。

我們每天只吃一點點發糕和肉，大部分靠熱騰騰的牛油茶和炒面度日，雖然吃得很儉省，但足夠維持我們的體力。

我們翻越的每座山都比之前的山海拔更高，也更加寒冷。我們的嘴唇干裂了，手腳上的凍瘡也讓人越來越難受。我的腳開始失去所有的知覺，哪怕在火邊烤暖和了也不行。

桑叔叔似乎從來都不會累，他一直走在我前面，步伐穩健，還時不時停下來等我。我每天都落后他一些，距離越來越遠。我想，肯定是我追趕他的時候，弄破了我的靴子。但就算靴子破了，我也沒有察覺。入夜之后，我才發現，我的左腳已經起了水泡，而且擦傷了。

桑叔叔找到靴子破損的地方，立刻就把它縫好了，但那時我的腳已經受了傷。他責怪自己沒照顧到那么多，然后他用僅剩的一點培根油脂，把我倆的靴子內部擦了又擦，以防進水。

我們在昏暗中或大雪中什么都看不見，不止一次迷失了方向，然后得花一整天的時間往回走，重新找到原來的那條路。我開始失去信心。食物也漸漸不夠了，可桑叔叔已經沒有錢再去買了。我們必須乞討，于是我們開始乞討。

無論是在我們艱難困苦的長途跋涉之中，還是在我們相擁取暖的酷寒長夜里，桑叔叔的開朗樂觀一直讓我精神振奮。倒不是他說話很多，桑叔叔從來就不會那樣。他更像是在后面默默支持我的人，更像是我每天賴以渡過難關的力量。他很少談論自己的宗教信仰，但每天看他那樣冥想，就是在看一個男人自我重生。歲月似乎并沒有讓他變得疲憊。

我對他的了解和愛，已經超過了我認識的所有人。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我的桑叔叔。我覺得有他在身邊是理所當然的。從小到大，他一直是個不變的存在，永遠讓我依賴著，永遠保護著我，深愛著我。但現在，我和桑叔叔一起在路途中經受磨難，他變成了我的朋友，而我也成了他的朋友。

這是一條在逆境中鍛造出來的紐帶，是一條永遠不會斷裂的紐帶。

暴風雪到來的那天早上寧靜異常，一陣風不知從哪兒刮了起來，天色驟然就變了。我們眼睜睜看著狂風暴雪越來越近卻無處藏身。倆人在暴露的山坡上一起被風雪吞噬進去。沒別的辦法，我們只能在雪地上挖洞，給自己找個容身之處。

我們瑟瑟發抖地縮在毯子下面，一等就是幾個小時，大雪在我們頭頂上越堆越厚，我們每次都得趕在積雪重得快要坍塌下來把我們活埋之前，趕緊爬出來換個地方繼續藏身。待在原地只會意味著凍死。

飛舞的雪花把我們團團圍住，讓我們在睜眼的一瞬間什么都看不見。我緊緊抓住桑叔叔的腰帶，跟在他的身后。大雪掩埋了我們身后的小徑，下山的路已經消失。我們必須前進，必須往前走、往上爬。我們一路奮力跋涉，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都在各自的痛苦與疲憊中掙扎。

我們知道，下一座村莊就在那邊的山谷里，桑叔叔告訴我說，還要走兩天才能到。我們都很清楚，如果夜晚露宿在這座山上，我們就再也起不來了。我們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能找到一處夏天放牛用的多普卡斯（dopkas，放牧的人，他們經常趕著牦牛在青藏高原高海拔、環境惡劣的地方放牧。）牧屋，在海拔這么高的山上，這是我們唯一有可能找到的住處了。可是，隨著天色越來越暗，夜幕漸漸降臨，這唯一的希望也變得越來越渺茫。

我們蹣跚而行，周圍只有蒼茫的白雪，映照著整個陰冷的世界。

這時，我忽然撞上了一根桿子，那桿子扎在一道籬笆上。我喊住了桑叔叔，于是我們沿著這道籬笆，穿過雪地繼續往前走，直到我們清清楚楚地看見，在前方的一片黑暗之中，出現了幾間小屋的輪廓。我們把幾間小屋都翻遍了，在其中一間里找到了柴火，又在另外幾間里找到了一些干燥的牛糞。然后我們住進了最大的一間小屋，那里有一個壁爐，桑叔叔生起火來，我們得救了。

兩人都蜷縮在火堆旁邊，沉浸在一片溫暖之中，等著這絲絲暖意浸透我們的身體。我們把僅存的一點紅糖發糕屑——我們最后的口糧——也吃完了，又喝下了一大碗熱水。我們都沒有力氣說話，于是圍著噼里啪啦直沖煙囪的火堆，躺在地上睡著了。

但這座牦牛牧屋能供給我們的只有水與溫暖。屋外的狂風沒日沒夜地呼嘯著，像憤怒的野獸般擊打著門和窗戶。我們蜷縮在屋里互相依偎。我祈禱著暴風雪能早點過去。日復一日，積雪堆得越來越高，擋住了窗戶，我們開始餓得頭昏眼花，現在就連桑叔叔也開始絕望了。他雖然什么都沒說，但我能從他的陰郁眼神和強顏歡笑中看得出來。我們在之前的路途中也常常挨餓，但至少我們以前還有希望能在下一個村莊或下一座寺院中找到吃的，那樣的信念會支撐鼓舞著我們繼續前進。但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中，想要前往那座山谷找一個住處，無異于走向死亡。

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積雪中挖出一條路來，去最近的小屋里拿些牛糞和木柴生火。我慢慢開始相信，這里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我已經無所顧忌，也沒有祈求了。

終于有一天，我們早上醒來，發現周圍一片安靜，外面又能看見藍天了。風聲已轉為竊竊私語。我們一骨碌爬起來，準備立刻動身離開。突如其來的希望讓我們興奮不已，連饑餓也感覺不到了，我們喜笑顏開，為彼此整理行裝。

我正在系桑叔叔包裹上的最后一條皮繩，忽然看見他身后的窗玻璃上映出了一張臉，看上去像是一只狗，起初就一只，灰白色的口鼻，然后來了第二只，土金色，個頭兒比第一只更大。它們都張著嘴喘息，兩雙冷峻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我。

“是狼！”

桑叔叔轉過身并喊了起來，然后往窗戶邊跑去，瘋了似的大吼著，還揮舞著手上的東西。那兩個面龐立刻從窗前消失了。

我當然聽說過狼——哪個孩子沒聽說過呢？——但我以前從未親眼見到過。我那時并不明白桑叔叔的恐懼，因為它們在我看來不過是狗罷了，而且這一路上，我們應付的也不少了。

桑叔叔在窗戶邊站了片刻，一直看著窗外。他轉身往回走的時候，渾身都在顫抖。我以前從未見桑叔叔怕過什么。

“外面一定有十只狼在等著。”他說。

“等著什么？”我問。

“等著我們。”桑叔叔搖了搖頭，“但這不怪它們。這些狼已經餓得跟我們一樣了。它們知道我們在這兒。它們能嗅出我們的氣味，它們會繼續等著。所以，我們也得等著，也許它們會失去耐心。”他一溜肩兒擱下了行李。

“但那樣我們就去不了谷倉了。”我說，“那還怎么讓這堆火繼續燒下去？我們的柴火最多只夠用一天了。”

“我知道。”桑叔叔說，“但我們一定要安安靜靜地待著，盡量別走來走去。我們得讓它們忘了我們在這兒。我們只能這樣了。”

這一整天我都聽見狼群在外面圍著小屋徘徊。它們時而發動攻擊，在門上使勁地又抓又撓，讓我們不由得擔心門鉸鏈會承受不住。屋門雖然有點變形了，但依然牢牢地鎖著。

我們在屋里沒怎么走動，只往火堆里多添了些柴。一陣蝕骨的饑餓感讓我的胃絞痛難忍，我不得已咬住了手指關節，以免自己喊出聲來。

到了晚上，狼群在屋外發出可怕的咆哮聲，似乎要讓我們知道，它們并沒有離開，而我就在那樣可怕的催眠曲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桑叔叔正站在窗戶旁邊，身后背著行李。

“它們都離開了嗎？”我坐起身問道。

“天剛亮那會兒，我就已經看過了。”桑叔叔說，“沒看見有狼出沒。也許它們去找更容易對付的獵物了，也許有什么把它們給嚇跑了吧。誰知道呢？”

他把耳朵兩邊的帽檐往下拉了拉。

“阿什利。”他說——這還是遠行后他第一次喊這個名字——“我要下山去找點吃的了。我寧愿被狼撕成碎片，也好過在這里饑寒交迫地慢慢等死。我還有些力氣，得好好利用一下。”

我站了起來，正要把外套穿上，但他一把攔住了我。

“你別去，腳傷還沒好呢，你只會拖我后腿。你就待在這兒吧。我應該明天中午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們會有足夠的食物，保證有力氣爬完最后一段山路。我們距離最高的隘口和那條邊界只有不到三天的路程了。”

我懇求他不要離開我，雖然我心里明白他是對的。我的身體太虛弱了，一公里的路也走不了。

桑叔叔很堅決，臨走前叮囑了我幾句。

“我希望你能看住這堆火，讓我明天回來的時候，覺得屋里像烤爐一樣溫暖。從這里到谷倉只有幾米遠，那兒有許多牦牛糞便。你不會遇到什么危險。等天氣好的時候去旁邊的屋里拿些柴火過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但要注意出門之前仔細看看，明白了嗎？當心點就不會有事。我會盡快趕回來的。”

我看著桑叔叔在深深的積雪中蹣跚而行，完全依賴著他的那根手杖。我看他最后一眼的時候，他正轉過身來，對我揮揮手，膝蓋深深地埋在雪地里，之后我便是一個人了。只有他的腳印還在外面提醒著我，在這白茫茫的荒野中，我并不是唯一活著的人。

我打起精神，開始執行他留給我的任務，用這間屋里剩下的所有燃料，把火堆圍了起來，但燃料不太多。我燒了些水，坐在火堆旁邊，讓身體溫暖起來。盡管如此，我的兩條腿在膝蓋以下的部分仍然沒有知覺。我的腿和腳還在是因為我還能看到它們，可我已經很久都感覺不到它們了。

我走到窗戶旁邊，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下小屋周圍的雪地，看是否有狼群出沒的蹤跡。但周圍既沒有腳印，也沒有狼糞——到處都一片雪白，除了桑叔叔的蹤跡，沒有任何痕跡。我斷定周圍很安全，可以出去了。

我的身體還很虛弱，走不了太急。我在小屋之間來來回回走了幾趟，直到把牦牛糞便和木柴靠著我們那間小屋的后墻高高地堆了起來。

時間還早，才剛剛下午，我走在返回小屋的路上，懷里還抱著一大捆柴火，以防爐火滅了我們還得重新生起來。我正想著桑叔叔如果和我在一起，看見我做的這些事，他該多么高興啊。正在此時，我看見了那些腳印，那一路的痕跡和桑叔叔的幾乎平行。

他回來了，他已經回來了。

我急切地在雪地里向前跋涉，顧不上散落了許多柴火棍兒在周圍。我不想再費事去撿起來了。待會兒再說吧。屋里會有吃的。我一把推開了屋門。

有個身影蜷在火堆旁邊，他一站起身來，就占滿了小屋里所有的空間。他像個巨人，卻又不是人，因為他的身上長著一層紅色的長毛。

我跑也跑不動，喊也喊不出聲。

那只巨獸咚隆咚隆地向我走來，我卻像生了根一樣，怎么都邁不開腿。我感到頭暈目眩，用手撐住了門。這時候，巨獸忽然停下了腳步，張開嘴巴，奮力呼吸。他站得離我很近，個兒比我高很多。這時候，我才回過神來，想到這可能就是桑叔叔對我描述過的雪人。

他體形巨大，從頭到腳披著一身紅紅的毛發，只有臉上沒有毛。他的皮膚是黑色的，有許多皺紋。他的鼻子扁平朝上，鼻孔看上去不過是臉上的兩個洞，而下巴則往脖子里面縮著，幾乎沒有形狀。他的前額寬大突出，籠罩著面龐，成了永遠皺著眉頭的表情。但是，在兩道濃密的紅眉毛下面，那雙一直看著我的眼睛露出敏銳而機智的目光。

眼睛里不是非常恐懼，就是非常生氣——到底是什么，我看不出來。

他和我保持著一臂之距，小心翼翼地繞過我，往門口挪動。他在那兒站了一小會兒，腦袋微微偏向一側，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便一轉身，貓著腰鉆了出去。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清醒過來，哐的一下把門關住，然后立刻跑到了窗戶旁邊。

這個雪人——我現在可以肯定他就是個雪人——正甩開四肢在雪地上奔逃。他跑過谷倉就停住了，然后轉了個身，再次站立起來，朝我看了兩眼便消失了。

我又是一個人待著了。

奇怪的是，遭遇了這番恐怖的經歷之后，我還記得，看他離開那會兒，我心里很難過。雖然危險過去了，但我并沒有覺得放松，只感覺自己不知怎么錯過了一個機會。最糟糕的是，我發現自己又獨自一人待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了，只有饑餓緊緊跟隨著我。

我現在多么希望桑叔叔能回來，多想吃上他帶回來的食物啊。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開始相信，桑叔叔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可能會被留在這里，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

外面又刮起了大風，讓整個世界再次陷入了狂暴的風雪之中。小屋在劇烈地搖晃，我甚至擔心屋頂隨時會被掀翻。我知道，這樣的天氣，桑叔叔肯定沒法走回來。

沒有人走得回來。

第二天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漫長的一天。我在小屋里跺著腳走來走去，想讓腳踝和腳掌找到點感覺，但我很快就累了，而且不管怎么做，我的腳還是冰涼冰涼的。為了打發時間，我開始在爐火前的灰堆里畫雪人的樣子。

我畫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我覺得畫出來的雪人跟我看見的一模一樣。等到我畫完的時候，這個雪人就像個灰色的姜餅人，張開四肢，趴在火堆前的地板上。我找到了兩塊黑色的石頭做他的眼睛，再用一根小木棍做他的嘴巴，然后，作品就完成了。

但桑叔叔依然沒有回來。我整個下午都在窗戶邊等著，看著太陽漸漸落山，暮色爬過雪地，漸漸向我籠罩過來。

他沒有回來，還是沒有回來。他不會回來了。

那天晚上，我蜷縮在火堆前面，努力把自己哄睡著。到了這個時候，我敢肯定，桑叔叔不是被狼吃了，就是在山里迷了路，要么遇上了暴風雪，已經兇多吉少。

我確信桑叔叔已經死了，于是哭了出來，既是為他，也是為我，因為我知道，現在可能已經沒有希望了，無論是對他而言，還是對我而言，這就是結局了。

我時而昏睡，時而清醒，做了一個又一個混亂可怕的噩夢，無論是對時間流逝，還是對饑餓寒冷，都已經失去了知覺。小林、桑叔叔、那個僧人，還有一大群黃毛的餓狼都出現在我的夢中，而在每個夢中都會重復出現的是我的雪人——我叫他“紅毛”——他總是來搭救我們，救了我們一次又一次。

我在夢里拿著東西對抗狼群的攻擊，就在我快被撕碎的時候，紅毛穿過雪地，飛奔而來，把狼群都趕跑了。

我一點都不覺得驚奇，因為他之前常常這樣做，已經遇到太多次了。他似乎總是能及時趕到。

現在，他正彎著腰問我受傷了沒有，這時候，我注意到他并不是一個人。還有兩個雪人正打量著我呢。然后，他們嗅了嗅我，然后從頭到腳地把我舔了一遍，但我竟然也不太介意。我感到耳畔有他們熱乎乎的鼻息，癢癢的，于是我把他們推開，坐了起來，卻又擔心這樣做會讓自己清醒過來，回到現實的夢魘之中。

不是夢。

兩個雪人正坐在我的面前，仔細地打量著我。第一個雪人我立刻就認出來了，他就是我夢中的紅毛，但第二個雪人年齡明顯大得多。他的頭發和胡須都是白色的。

他們會救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