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考入西南大學,我還是第一次回家。給爹娘買了禮物,我坐在車廂里心安定不下來,很是激動。
火車到站后,我又坐了兩個小時客車才到了我家鎮上的客運站。客車剛停下,我就看見爹站在站牌下等著我,臉凍得通紅通紅的。
我趕緊下車,跑過去,說:“爹,不是不讓你來接嗎?我又不是不認識家。”
爹奪過我手里的行李說:“別多說,家去吧。”
我問:“娘好吧?”
爹答:“自個兒沒啥事兒。”
我看了爹一眼,玩味爹的話,啥叫自個兒沒啥事?
一路上,爹沒說幾句話,很快我們就到家了。
屋子里喜氣洋洋的,墻上掛了兩條彩色拉花,這是以前過年家里都沒有的裝飾物,屋里地中央的圓桌上還有糖果和蒸好的年糕。
家里這種喜慶勁是我沒想到的,莫不是因為我回來過年,爹娘樂的?
娘上前扯住我的衣服,又順著衣襟、衣袖向上撫摸,直到摸著我的臉,她發顫的手才停下。
娘的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憋著,像積滿了水的池塘,稍有外力就要潰壩決堤。
我回家了,本就干活兒麻利的娘干活兒更快了,不一會兒,一桌飯菜上桌了。還沒等我和爹動筷,大舅從外面進屋了,大聲嚷著:“聽說大外甥回來了,難得回來過年,讓我看看!”
爹在擺酒杯,回頭沖大舅說:“你的鸚鵡嘴,好話都讓你說了。”
爹對大舅一直有個不太好的印象,覺得大舅是嘴好心不實的人。可娘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大弟弟辦事有能力,口才也很好,不像我爹,只知道悶頭干活兒。
娘又炒好一個菜端上桌,招呼大舅:“動筷吧。”
我給大舅倒上酒。娘在給大舅夾菜時,嘆了一聲,說:“也不知道二德子這兩天咋樣了?這兩天我拾掇屋子,等志偉回家,就沒過去。”
大舅喝了口酒,說:“情況不太好,剩下的那條腿也不好使了,下半輩子可能要癱。再嚴重點兒說,能不能保住命都是后話了。”
二德子是我二舅,娘姐弟三人,娘是老大,有兩個弟弟。
我問:“二舅怎么了?”
娘說:“倒霉了,在工地上干活兒,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了個半死,一條腿被截肢了,怕是要癱了。”
我吃了一驚,二舅才三十歲,真癱了,下半輩子怎么辦?
大舅說話了,跟我想的一樣,他說:“二德子要是真癱了,下半輩子咋過?”
爹甕聲問了句:“房子賣了嗎?那住院的費用咋辦了?”
大舅說:“包工頭給的那些錢花光了,包工頭跑了。找開發商,開發商拿出了和施工隊的合同,條款上確實明明白白寫著,所有施工過程中的財產安全、人身安全由施工隊負責。”
娘說:“包工頭能不跑嗎,都拿出十萬元錢了。他只是包大活、打大工的,人家給拿了住院費、治療費,其他的也負擔不起了。那天在醫院,我看見包工頭都哭了。”
大舅:“那咱也不能認吶,要是自己認了,接下來的事多了去呢!”
爹問:“那咋整?”
大舅說:“我今兒過來,就是想和大姐合計合計這事兒咋解決。”
娘點頭,像要咽下去一個苦疙瘩,一臉愁容。
大舅說:“搞不好,還得去打官司。二德子沒簽合同,可包工頭既然已經給付醫藥費了,就是承認二德子是在工地上受傷的,就得負責。”
我雖然才知道二舅遭遇了這樣的事,但聽娘和大舅的對話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我說:“簽沒簽合同沒關系,只要這種雇傭關系存在,勞動關系成立,就應具有法律效力。”
大舅聽我這么一說,高興了,說:“還得是念大書的,一說能說到點子上去。本來這些日子我就想著怎么找那個包工頭,要是真的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他,咱們上哪去告?這個事我們必須得去找。要上告,不然二德子在家悄沒聲地再待兩年,更沒人管、沒人負責任了。”
爹說:“說的是呢,要是真沒人管,那可太冤了。”
大舅接爹的話說:“光癱床上還好說呢,看前幾天晚上發燒那勁兒,要是有并發癥就更糟了。”
大舅這么一說,娘在那邊抹上了眼淚。
大舅說:“大外甥好不容易回家,先吃飯,樂呵樂呵,咱們給大外甥接風。”
娘也說:“是,是,先把年過了,過完了年,看看情況再定。”
我們四個人吃飯,娘和大舅聽我講學校里的事。我是學多媒體的,這次回家特意把筆記本電腦和一部小攝像機帶了回來,既想給爹娘看個新鮮,也想借假期在老家拍攝點兒東西。我把在學校制作的視頻給他們看,他們暫時忘了二舅的事了。
初三的早上,大舅又來了,而且是和二舅的大舅哥,也就是二舅媽的哥哥一起來的。
他們進屋先給我爹和我娘拜了年,然后就坐到炕沿上抽煙。
二舅受傷后,雙方親戚都來幫忙,已經很熟了。二舅的大舅哥說:“大姐,你是老大,你們父母故去得早,有事就得和大姐來定奪。”
娘趕忙點頭。
他又說:“妹夫的事,俺和大哥合計了,”說著,他瞅了一眼大舅,他說的大哥就是我大舅,接著又說,“現在人在醫院里躺著,每天錢像流水一樣嘩嘩地用。二德子不是因為家庭經濟差才出去打工的嗎?誰承想還出了這么個亂子。人是廢了,還成了花錢的機器。”
說到這,娘無奈地點點頭,臉上現出一絲不悅。
大舅說:“誰愿意這樣呢?”
二舅的大舅哥又說:“不賣房子,醫藥費要撐不住了。賣了房子,俺妹和那外甥女上哪住去?”
大舅接著說:“所以說要去找,去找能負責任的人。”
娘重重地點點頭。
大舅說:“俺們合計好了,過了初五就去,宜早不宜遲。”
娘說:“好。那得找哪一層呢?”
大舅說:“工地在縣里頭,咱就先去縣政府、縣信訪辦。不行再去市里、省里……”
大舅越說聲音越大,越說越自信。
娘問:“那都誰去呢?”
二舅的大舅哥說:“我和大哥合計了,二德子他媳婦還得伺候他,就不讓她去了。剩下咱這三家親人,就一家去一個人,去少了應付不過來呀。”
大舅說:“是。”
娘猶豫了一下,說:“你們倆去行,我家誰去?他爹你們知道,悶葫蘆一個。 我呢,家里扔不開呀。”
沉默了一會兒,二舅的大舅哥突然說:“叫咱大外甥去,他最合適,還有文化,比咱們農村人見過的世面多,能幫咱們出主意。”
這個想法是娘和我沒想到的,娘愣住了。
坐在炕沿邊上一直抽煙沒說話的爹說話了:“那哪行?他還是個大學生,過了年就走了。”
二舅的大舅哥用求救的眼神看大舅。大舅想了半天,對娘說:“姐,我看大兄弟這個建議還行,讓大外甥跟著跑一趟吧,去不了幾天,上學保證趕趟兒。要不我倆找不到東南西北。讓大外甥去,幫個忙,說不定咱這官司就能打贏了。”
就在大舅說完的一瞬間,我突然生出個想法,我應該和大舅、二舅的大舅哥去縣城跑一趟,因為這次回家,我還有個寒假作業,就是要拍一段紀錄片,而且我帶著小攝像機,如果我能跟他們去,一路上記錄這個過程,不管結果如何,都是一個很好的作品。
沒有等娘同意,我就對大舅他們說:“我跟你們去。”
聽我說這話,大舅他們樂了,娘有點兒吃驚。
初七早上,我和大舅他們先去看了躺在醫院里的二舅,算是辭行。
我們三個人先到了縣城二舅打工的建筑工地,然后去了開發公司,這兩個地方還沒人上班,我們就直接奔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去了。
雖然才是初七,大廳里已經有很多人了,這些人好像早等在這里了。我悄悄地按下小攝像機的錄制鍵。
大廳里既有上訪者,也有律師和中介機構的人。一個穿著體面的中年男人向二舅的大舅哥走來,套近乎地遞上一根煙,還“叭”地點燃打火機,給二舅的大舅哥點了煙。
兩個人攀談起來,二舅的大舅哥竹筒倒豆子,把妹夫這份委屈全說了出來。
中年男人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二舅的大舅哥。原來,他是律師。
隨后的幾天,律師陪著我們又去了縣信訪局。這天晚上,我有點兒累,在床上睡著了,但沒有睡踏實,所以律師進屋后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律師給大舅他們帶來了喜訊,說是二舅這件事必須走法律途徑,不然三年五年也不會有個頭緒。他這么一說,大舅他們都認同,仿佛有了另一個人的肩膀替他們來扛重擔一樣。
律師似乎是個有良心的正直人,沒提代理費用的事,幫大舅他們重新整理了材料。
這么多天跟隨大舅他們東奔西走,我忽然對舅舅和二舅的大舅哥肅然起敬了。他們二人能為了二舅的事奔波,不辭勞苦,而且出門在外的這些天,每天都有花銷,住宿、吃飯、坐公共汽車,這些都要花錢。開始,大舅他們兩個人爭搶著拿錢,從他們身上能看出東北老爺們兒的豪爽。可是,隨著在外的時間變長,花費增加,大舅和二舅的大舅哥有了變化,在消費的時候兩個人不再爭搶著拿錢了,而是分別假裝去拿東西,這個時候,我就拿出兜里的錢來買單。
這天,大舅悄悄地訓我,說不用我花錢。我想說,你們兩個不愿意付了,我就付唄。我有些零花錢,一部分是我在學校時勤工儉學掙來的,回家時我給娘,娘沒要;一部分是臨出門,娘硬塞給我的。
大舅說:“不能總讓咱們老曹家花費呀,不是替你二舅媽打官司嗎?你二舅是她的丈夫,她出不來,所以我們來,那么讓他們老劉家花點兒錢也是應該的。”
大舅指的老劉家就是二舅媽和二舅媽這個大哥。我瞅著大舅,覺得大舅真像爹說的,有心眼兒。
那個熱心的律師把二舅的事總體分析了一下,說按照二舅現在的情形,向包工隊和開發商索賠五十萬元是小數,搞好了可以要來一百萬元。律師估算的這個賠償數字讓大舅和二舅的大舅哥吃了一驚,盡管他們兩人滿懷信心,也沒想過能賠付一百萬元。在律師的幫助下,我隨大舅他們從縣城來到了省城,準備到省城提起訴訟。
律師早已寫好了訴狀,只是仍然沒提訴訟代理費的事。
我提醒大舅注意,他是要等到關鍵時刻再提費用的事。大舅和二舅的大舅哥沉浸在這個律師的分析中,夸下海口,要是有這么大數額的賠償,就多給律師點兒費用。
這時,大舅的手機響了,是二舅媽打來的,二舅病情加重,情況緊急,怕是有生命危險。
我對大舅說:“咱們趕緊回去吧,二舅那邊更需要咱們啊。”
大舅想了想,晃著腦袋對我說:“不行,要是咱們現在走了,不等于半途而廢嗎?那一百萬元不就沒了嗎?”
二舅的大舅哥也斬釘截鐵地對我說:“不能撤,我們出來這么多天,吃苦受罪都過去了,不等個結果哪成?要是你二舅沒了,那這官司更得打了。”
他們兩個人的執著讓我又吃驚又難過,一路討說法,我們遇到的冷臉和呵斥不止一次。他們倆還夸我,不懼場,敢說話,能說到點子上去。
可是,這些天來,只有勞動仲裁部門給予我們的答復是有用的,我們接下來應該按著勞動仲裁部門的指導去和開發商討說法,按勞動合同辦事,而不是等著律師討要什么一百萬元。我已經提醒過大舅和二舅的大舅哥,不要聽這個律師說的,打官司一定要走正路。
他們兩個人在律師給出的大餅面前忽略了接受勞動仲裁部門的建議,而是一心想去法院起訴,索賠一百萬元。在回不回老家先處理二舅的事情上,我和他們兩個人有了分歧。
晚上,趁著二舅的大舅哥出去買煙,大舅湊過來,悄悄對我說:“大外甥,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咱們老曹家的人不能先撤,你懂嗎?”
我搖搖頭。
大舅有些著急地說:“孩子,你念書念傻了?”
大舅站起身,把小賓館的房間門關上了,回來小聲說:“要是你二舅這官司能打來一百萬,我們老曹家人走了,功勞全是老劉家的了。你二舅命大還好說,要是你二舅沒了,那一百萬不都成了你二舅媽和他們老劉家的了?”
我愣愣地看著大舅。
大舅接著說:“本來我們是替你二舅來打這個官司的,討來多少錢和我們也沒關系。咱這些天出來太不容易了,遭了多少罪?要是真得了一百萬,怎么也得給我們點兒跑腿費吧。”
我錯愕了,又想起了爹對大舅的評價,也想起了娘對大舅有能力、能辦事的評價。
這時,二舅的大舅哥從外面回來,問:“關著門干啥呢?”
大舅說:“啊,服務員給關的。”
這一宿,我沒怎么睡。大舅好像也沒睡,老在那翻身。估計二舅的大舅哥也沒睡好,他半夜下地抽了兩次煙。
又過了兩天,二舅媽的電話又來了,說二舅連續發燒,已經有了并發癥,讓這邊的人回去兩個。打官司的事留一個人盯著就行,家里需要人手。
二舅的大舅哥先說話了:“你們爺倆回吧,二弟是你們家的人,你們回去了頂事兒。”
大舅好像早有準備,說:“你回去吧,你能安慰你妹子。要不你和我大外甥回去,我在這盯著,不能讓這個事半途而廢。”
兩個人各有理由,沒有商量好誰去誰留。我肯定是要回去的。
大舅悄悄對我說:“你要想辦法讓他回去,我在這把賠償的事辦好,不能讓他們把財產全帶走,我們老曹家人財兩空。”
我反駁大舅:“你不能那么想問題,即使二舅真的有意外, 二舅媽還是咱們家的人,還有二舅的小女兒,不也是咱老曹家的人嗎?”
大舅馬上反駁我:“你小子又愚了,你二舅媽那么年輕,你二舅要是沒了,她能守一輩子嗎?孩子會隨她媽改嫁走的。”
我驚出一身冷汗,大舅想得太多了。
第二天,二舅的大舅哥在大舅沒看見時悄悄捅了我一下,示意我出去,他要和我說話。
我走出去,二舅的大舅哥跟我說:“大外甥,你是大學生,懂大道理。你看,現在明擺著,事還沒成,你大舅對老劉家不放心。”二舅的大舅哥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妹子那么年輕丈夫就攤上這事,她容易嗎?將來有個是是非非,你得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說著,他竟把我的兩只手緊緊握住了。
我安慰他:“二舅也許不會有生命危險。”
他說:“活著,也是個廢人了。”
我不知說什么好,他和大舅都在關心官司怎么打,兩個人在去留的問題上都有自己的想法。他們辛苦了這么多天,確實遭受了心理上的煎熬,所以,我能理解他們。
我決定先回去,回家和爹娘告別,也想去看看二舅現在到底怎么樣了。
臨行前,我對他們倆說:“你們聽我的,千萬別信那個律師,他也許什么都不能替你們解決,會騙你們。”
兩個人還是誰都不想和我一起回老家,他們倆把我送到了火車站,叮囑我到家來個信兒。
列車離開了省城,我看著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