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湘人的“辣性格”有其獨特的本源性。無論古時,還是現(xiàn)在,湖湘人的豪拓,橫貫天下。陶澍、羅繞典、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鱗、曾國藩等名臣,是益陽存留的“歷史文本”之一部分。自古湖湘,俊杰輩出。精神撼山河,靈魂翥高天。曾幾何時,“湘軍”一詞,成了中國軍事歷史“戰(zhàn)神”之精神形象。經(jīng)典戰(zhàn)例,皆是史實。不需要作家發(fā)揮想象,故事綿延,如洞庭之波,資江之濤,水長瀾闊。湖湘人的“辣性格”,耳濡目染,又有歷史與現(xiàn)實的平行性。文化名流“三周一葉”,亦可放在現(xiàn)實的時空品讀。大善之士何鳳山先生,更是人性至美的典范。英雄張昆弟、段德昌、張子清、曾士峨等,以短暫生命,為爭取自由的民生而戰(zhàn)。湖湘人的生命品格,更多是理想的執(zhí)著,信仰的堅守,行動的果決。
“遙憐故園菊,應(yīng)傍戰(zhàn)場開。”詩人周慶榮率散文詩采風團來赫山區(qū)參觀了胡林翼故居、周谷城故居、周立波故居,看到聽到當年為抗擊日軍侵略益陽而犧牲的前輩的勇毅卓犖,感慨地說,天下湖南,熱血土地。來到湖南,我們也成了湖南人。來到清溪村,了解村子的歷史,看到村子的現(xiàn)實,再讀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他寫下了有關(guān)“土地”的思考——
所有已經(jīng)長眠的我的農(nóng)民祖先,包括現(xiàn)在依然在土地上認真行走的鄉(xiāng)親,哪一處地理最終喚醒了你們夢中的尊嚴?土地起伏,關(guān)于死亡,關(guān)于永垂不朽,這些或是凸起在地面上的祭奠,或是我眼前真實的村舍、莊稼及其雄雞的啼鳴。
他說,對于生活在這塊熱土的湖湘人民,以“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之豪情,來喻指其壯悍的群體品格,亦不為過。
爐旺灶暖,酒酣茶香。清溪人在講述。“出門不顧后,報國死何難?”清溪的后代,講述前輩參加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犧牲的故事;也在講述青年鄧志高,高碼頭村組鄧鐵樓的兒子、鄧鐵秋的侄子的故事。若說作家寫清溪村歷史,絕不能沒有他。紫電青霜,拔劍出鞘。來自益陽清溪村一位犧牲戰(zhàn)場的當代英雄!太陽的光,灑在了他年輕俊俏的臉上,有磐石的峻峭,有松柏的儀態(tài)。盡管時間過去了40余年,故事仍口口相傳——
1975年,未滿20周歲的鄧志高從高碼頭村入伍,成為廣州軍區(qū)某部的一名士兵、班長。訓(xùn)練場上,鄧志高和戰(zhàn)友,摸爬滾打,刻苦訓(xùn)練,很快成為軍事技能標兵。1979年3月,鄧志高接到組建“突擊班”任務(wù),隨參戰(zhàn)部隊開赴南疆前線。時間緊迫,戰(zhàn)事緊張,鏖戰(zhàn)激烈。鄧志高帶領(lǐng)“突擊班”,負責穿插破防敵陣線任務(wù)。南疆多雨潮濕,坑道積水,艱苦卓絕。多天來的戰(zhàn)斗,最后彈盡糧絕。又遇戰(zhàn)況突變,密集炮火不斷傾瀉。他帶領(lǐng)“突擊班”在環(huán)境惡劣的情形下與敵人周旋,最后短兵相接,整個“突擊班”,全部犧牲。
消息傳到高碼頭村,鄧鐵樓夫婦悲痛欲絕。卜雪斌那時只有7歲,他聽母親講,鄧媽媽是村子里“送子觀音”(接生婆婆)。自己就是鄧媽媽接生的。清溪村,青年鄧志高當兵時的形象,定格在了記憶里,他的犧牲,全村悲痛。當晚在曬谷坪,放映電影《董存瑞》。兩位老人淚水縱橫。在清溪村“蹲點”的武裝部干部、海南人陳大躍,安撫志高父母:“老人家,志高為國而死,今后您就把我當志高吧!”自此以后,陳大躍用微薄工資贍養(yǎng)老人,直到他轉(zhuǎn)業(yè)返回海南老家。臨行前一天,他找到另一位戰(zhàn)友劉炳南,對他說:“我要轉(zhuǎn)業(yè)了,我們是兄弟,總要留個念想。我沒什么送你的,就送你一雙父母吧。”
劉炳南接受了陳大躍的“禮物”。他向陳大躍承諾:“放心吧,志高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承諾是悲憫的人性體現(xiàn)。鄧志高父母分別于2003年和2015年去世。劉炳南從上世紀80年代到本世紀2015年,一直贍養(yǎng)二老。劉炳南后轉(zhuǎn)業(yè)到原益陽市國土資源局。但不管多忙,都抽出時間,來清溪村看望老人。有時與妻女一起騎單車來,送來柴米油鹽。房頂漏了,找人修補;房草舊了,換上新葦子;院外有一小塊地,翻土澆水,栽種蔬菜。鄧爸爸去世后,劉炳南夫婦總是把鄧媽媽接回家過年過節(jié)。“劉炳南對老人的好,我親眼見過的。”“村支書知道了,讓我?guī)ш牭絼⒈纤趩挝凰湾\旗,表達清溪村的感謝。劉炳南和陳大躍是戰(zhàn)友.有時候,陳大躍從海南打電話問候老人家。1997年春節(jié),陳大躍給老人寄來了一千元錢,寄到我家,托由我轉(zhuǎn)給老人。房子在劉炳南的幫助下,也重新修繕一新。”卜雪斌說。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說,“向死而生”是一種直面死亡的可能性。但更多的,是一種實現(xiàn)本我精神。青春的身軀留給了南疆。相伴他的是起伏的山嶺、碩大的棕櫚和挺拔的攀枝花。靈魂穿越了千里萬里,瞬時飛臨眼前。無常生死事,覺照天地間。
陳大躍和劉炳南,兩個異姓“兒子”,對鄧志高父母,做到了“生養(yǎng)死葬”,直到老母親在86歲那年去世。30余年的孝養(yǎng),盡顯人性光輝。老人有小事,來不及告知住城里的劉炳南,卜雪斌夫妻都給予照顧。感冒咳嗽,送去藥片;腰腿疼痛,送去膏藥。若有大事,就給劉炳南打電話。老人有個侄兒,白血病去世,劉炳南幫助料理后事。女兒跟父母來清溪村,就幫助打掃屋場。劉炳南從山上拾來柴火冬天取暖。挖些筍子晾曬,留給老人冬季時候做菜吃。幫老人剁擦菜子、腌制“貓余”(腐乳),送來茶籽油、米面、肉蛋、棉衣……
我在“百度”查閱鄧志高,有不足百字“廣西憑祥南山烈士陵園”碑銘——
“鄧志高,湖南省益陽縣鄧石橋鄉(xiāng)石橋村高碼頭村人,1975年1月入伍,中共黨員,53569部隊班長,1979年3月2日犧牲,終年25歲,追記三等功。墓號:廣西憑祥南山烈士陵園3排6號。”
清溪村青年鄧志高,像一根草木,被陽光記住;清溪村英雄鄧志高,似一座磐石,被南疆的風雨讀誦。時間過去了半個世紀,鄧志高的叔叔鄧鐵秋也去世了。鄧鐵秋的家,就住在“立波書屋”的后面。房子像老式公寓,面積不大,坡頂設(shè)計,外墻白漆。屋場外有一個小菜園子,距“八斗井”咫尺。我去“立波書屋”或回“清溪書社”,必經(jīng)此井。有時遇到有人從屋場里出來洗菜。好像看見有兩位穿棉衣的老人,坐在門口,烤火,聊天。
清溪村家庭建屋場都是兩層樓。二樓是臥居,采光好、溫暖。一樓是活動場所,設(shè)有廚房、衛(wèi)生間和儲物間等。兩位老人招呼我喝茶,我說剛剛喝過。拍了兩張照片即走。心底尋思即便跟她們聊天,恐怕也難聽懂話。我每天在包里放一壺水。在村子里,哪家都有茶水,進門喝一碗,不用考慮是否得當。西側(cè)兩座古井,之前缺水,人們都來挑水,中間隔了幾塊水塘。
南皋村的公路通達。10年前益灰鐵路從村子西側(cè)穿過,經(jīng)過一小片稻田,楓樹山幾戶農(nóng)舍正是當年小火車經(jīng)過的建筑。農(nóng)舍圍墻,多以山石,砌堆而成,外墻未抹泥灰,石縫以黃泥糊填滿,圖案獨特,覆蓋墻面。礫巖鵝卵石鋪地,還有以前家家戶戶擁有如今廢棄的大小麻石磨盤,也成了道路兩側(cè)風景墻。墻上泥土,淺草遮擋,或放花盆。農(nóng)舍頗具古風。與溪渠西側(cè)屋場比,更像另一時代的村落。村莊丘陵,渾然一體。讓人想到往昔土屋。楓樹山一帶居高,溪水流向由北向南。入冬以來,旱田里種的,多是油菜、蘿卜、白菜、藠頭、蔥、生菜和莧菜等時令蔬菜;水田則蓄滿水。菜地土壤,濕度不大。稻田土壤需保墑。高碼頭村幾個塘子都種了荷蓮。蓮子和藕的收入,高于稻谷收成。而且為了保持原種,最好不換種子。種荷的勞動強度小,還具有觀賞性。稻田、菜地、荷塘,連接、延伸到南部的中間位置。
清溪村的宅居屋場,大都坐北朝南。也有坐西朝東的,在榔樹灣、立波街那里。鄧正根家的屋場在南皋村的東北側(cè)山坡。獨門獨院。順毛栗侖走到北端,向東,經(jīng)過一個小土地廟。再上一個斜坡,拐彎,壩場平展,鞍部開闊。翻蓋屋場時,鄧正根將山坡削掉大塊,將山土填墊成菜園。青山圍合,谷坪幽靜,停三輛車,兩輛轎車,一輛電動車。走到這里,已是盡頭。菜地邊緣,空心磚砌欄,豬哼嘰,雞啼鳴。木板、農(nóng)具,倚掛山墻,與周圍房屋,搭配得當。山坡墻體有橫向凹槽,大概是鍬把磨的。屋里燒灶,滿是柴火味道。剛下過雨,水泥地潮濕。車子在,人即在。屋場里傳來說話聲。但鄧正根拒絕采訪,我也不便去叨擾。
在清溪村,我的裝束,一眼看出是“外人”。清溪人早晨的生活是寂靜的,沒有人像我這般悠閑漫步毛栗侖路。他們或在二樓陽臺將夜晚收回的干筍,再次拿出來晾曬。或?qū)⒀b過擦菜子的大楠盤抱出來放在凳子上,曬些蘿卜干類。這時節(jié)也正是冬蘿卜出土的時候。他們直起腰時,看見了我。我觀察農(nóng)人,農(nóng)人觀察我。有時路上遇見,點頭打招呼。鄧正根見到我,冷峻、漠然。他將從鎮(zhèn)子用兩斤紅薯換的粉條,掛在菜地邊的木柵上,便入菜地拔菜。菜地是張端元家的。清溪村,不是自家菜地也可拔兩棵。即便兩家關(guān)系一般,也可以掐一把菜苔。卜雪斌跟我說過,早餐煮面條,放點兒蔬菜,可來他家菜園子掐菜。年初,我早晨在書社外遛達,人油菜地,掐幾根菜苔,洗凈,掰碎,放入小煮鍋煮面,味道鮮美。也喝些粥,小電飯鍋和大通湖稻米,是亦男帶過來的。鄧春生送我一盒綠殼雞蛋,吃得差不多了。下清溪的郭春輝執(zhí)意要我嘗嘗他的“音樂雞蛋”。第一次送來,我婉拒了。后來他又撿一袋子雞蛋送到書社,執(zhí)意要我品嘗。早上喝米粥,吃兩個雞蛋,倍添精神。在清溪村,誰家菜園子長勢好,誰家日子過得一定富裕。看哪家菜地,即知其辛勞。稻谷香,菜苔甜,荷塘蓮子脆,魚鰍蝦蟹鮮。勤勞是生活的量杯,懷抱希望的人在理想的實現(xiàn)中將得到天地的酬報。
鄧正根家的院子闊綽,蔬菜滿畦,水塘純凈,可曉知此處主人的勤勞。忽聽狗兒吠叫,抖鏈雀躍。這時候若追出來就麻煩了。可能被發(fā)現(xiàn),引起誤解。旁側(cè)有鐵絲網(wǎng)柵。車子白色,靠里存放。屋場里有說話聲。甲辰年初,我與古玄來過。鄧正根的母親劉玉蓮老人提著一個水桶,大概是要沖洗豬槽子。那時我不知道她兒子鄧正根是遠近聞名的養(yǎng)豬大戶呢。鄧正根的家,被一坡遮擋,一轉(zhuǎn)彎,豁然開朗:屋舍、水田、菜地、魚塘。豬在哪兒,沒看到。楠竹下,有房屋。亦有輪廓。竹尖薄影,風過漣動。故事讀透,亦需隱藏。留有想象空間。神秘性是一種好東西、是一個秘密,遵守、繼續(xù)。像薄薄的鐵絲柵欄。網(wǎng)欄有大小均勻的格子。兩邊都敞亮得一覽無余。這一道柵欄,攔人,攔雞,攔狗,也攔野生動物。小院子,寫滿了他和母親的奮斗史。屋場空間,包含諸多人生況味。屋場通道的灶爐,燒起了柴火。
70后鄧正根,因為“守信用,遵契約”,而被贊譽。譽詞是他的行為,是對人品的肯定。在清溪村,誰有需要,都會幫忙。前提是:這家人好。鄧正根為人厚道。以一個人的力量,寬慰生活艱苦的母親。母親為兒子的努力做事、不曾怠惰,而感到自豪。
父親鄧林生在61歲那年患病去世時,沒給兒子留下一塊錢遺產(chǎn),卻留下了一屁股的債。母親劉玉蓮,只能依靠這個剛滿20歲的兒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鄧正根勤儉。母子兩個生活“細謀”(益陽話:勤儉得近乎吝嗇),靠雙手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幾年下來,兩件大事,都已落妥。一是翻修了屋場,擴大了院落;二是將父親欠款,全部償清。
父親早年做木材生意,因經(jīng)營不善,欠了許多債。合計起來,上萬塊呢。那是1996年,算個不小的數(shù)目。禍不單行,鄧林生患病、去世,要債人上得門來。“父債子還,理所當然。”鄧正根跟債主說,“放心吧,我會還清的。”鄧正根離群索居,誠守契約,在外面找活兒干。他去工地掄大錘,砸墻砸石,扛麻包。他個子不高,精瘦,但有的是力氣。重活、累活和臟活,沒人愿干,他爭著干。家里面,婆媳兩個,家里家外的活,全都需要干。種田,操持家務(wù)。他還養(yǎng)豬,開始8頭,再往后,數(shù)目滾動增加。慢慢積攢資金后,先將欠款還上。然后,擴大養(yǎng)豬規(guī)模,最后擴充到了200余頭。到2018年,清溪村環(huán)境整治,政府上門做工作,要求“退養(yǎng)”。鄧正根二話不說,宰殺、收購,都同意。只留下30頭,便宜的價格,賣給村人,過大年。
誠信即人品。在清溪村,人與人,或多或少都有著利益關(guān)聯(lián)。到城里找活,不是偶爾,而是常年累月。他依稀看到,城里有位置,那便是城里人干不了的活。活兒就是位置。一份職業(yè),就是一份生活。屬于你,也屬于我,吃得苦耐得勞的就能成功。二女兒爭氣,考入了外地大學,令他引以自豪。卜雪斌跟我說鄧正根“勤儉持家”。鄧家老太太,87歲了,昨天生日,就是兒子兒媳給過的。鄧正根早已將“父債”償清。媳婦是隔壁桃江縣洪山竹海人,兩人是經(jīng)人介紹相識的。姑娘許是愛上了他的勤勞。她看到鄧正根的屋場菜畦滿滿,柴垛高高,便同意嫁給他。
翁加雷蒂有一首題為《清晨》的詩:“我破曉,無遠弗屆。”堅信自己,就有世界。平靜的生活,蘊含風雨。鄧正根的媳婦看中他的,正是他抱定目標不放松這一點。清溪村民看重的,是一個人的品質(zhì)。不棄父債,努力擔當,吃苦耐勞,天道酬勤。短短的幾年時間,青年鄧正根,靠誠實的勞動,收獲了夢想。不僅償清了父親的欠債,還成了村里的富裕戶。清溪村敬重勞績者。那天,我在張家菜地那里,見鄧正根找張端元的小兒子張飛商量工地干活的事。我讓卜雪斌替我約他。出乎意料,鄧正根拒絕采訪。無話可談。他說,父親不在了。賬不能銷,父債子還,理所當然。做人重要的是:守誠信,守諾言,守契約。
沒有一塊石頭不是飛升的結(jié)果。沒有一個空間不能容納飛升的石頭。石頭是忠誠的,它可以飛升,更可以安頓,鎮(zhèn)守安泰夢境。唐吉勛是曾經(jīng)的清溪村的“鎮(zhèn)妖石”。提起從前的唐大個子,無人不曉。1978年10月,“大個子”唐吉勛從鄧石橋鄉(xiāng)石橋村(現(xiàn)在的謝林港清溪村)入伍,在部隊4年,練就了過硬的軍事本領(lǐng)。1982年,他復(fù)員了,到鄉(xiāng)政府武裝部擔任一名民兵教官。1984年進村委班子。歷任民兵營長、共青團支部書記、治安主任、會計等職務(wù),2017年當村主任,一直做到2020年。1984年時任村委干部時,恰遇清溪村黃金開發(fā)。那個時候,社會復(fù)雜,個人挖金、村里牽頭。各路挖金客,蜂擁而至,把一個小小的清溪村,擠碎成了到處都是渣土的臟地。環(huán)境污染,觸目驚心。人居混亂。唐吉勛神經(jīng)緊張,他要時時負起責任,嚴防打架的、斗毆的、偷挖礦的。村里成立了聯(lián)防隊,卻缺錢補貼,聯(lián)防隊員們,中午就吃幾塊餅干。后來經(jīng)濟上來了,聯(lián)防隊才坐上餐椅,吃上飽飯。外人多了,需要收緊。群眾挖到金子,需要防范暴人搶奪。不管刮風,還是下雨,唐吉勛沒一刻安然,不分晝夜,巡查執(zhí)勤。遇事以對講機與派出所聯(lián)系,迅速處理。盡管嚴密監(jiān)守,草莽之徒,山野之眾,無視方圓,仍是步步緊逼,對清溪人大打出手,老村長周仰如,被囂張跋扈的暴人打掉了兩顆門牙。清溪村地處謝林港鎮(zhèn)對面山坳子里。暴人從北部山谷進入,或從東邊、西側(cè),越山鉆林,偷竊金礦。詭秘事情,也常發(fā)生。但有時,疏忽大意,對人性的貪婪缺失判斷,束手無策。若無運氣加成,恐難以成功。其實,金子也是石頭,但卻成就了清溪村。
地火洶洶,燒焚山的骨頭。地下的瘴氣,釋放了出來,污濁日甚一日。終于,政府的一紙禁令,讓天地重新清朗。我問過一個熟人,問他是否相信清溪村存在隱形富豪。回答當然。清溪村人,習慣內(nèi)斂,他們儼然城里人。或者說,清溪人大多“見過世面”。還因為村子離城區(qū)最近,以前,到長沙或外省打工的多。現(xiàn)清溪村的中年人、年輕人,多數(shù)曾在城市歷練,或從事城里工作。他們的治家理想與父輩有明顯差異,回到故土,善于將學到的,全拿出來,繼續(xù)發(fā)揮作用。“金子不會拒絕看見它的人。”“財富非唾手可得。”即便是普通人,或多或少,也從深山的洞穴里,摳出過一兩塊金子。
清溪村離市區(qū)近,離資江也不算遠。從龍山港那里上船,渡過資江,對岸就是大碼頭。下船即人資陽老城。山嶺蜿蜒,仿佛高聳的陸地,走起來,旋律般起伏。陽光下沿壑而居的屋場,密密地排列。民生覺照自然。傾斜、直垂、聚合、橫剖,坡壩和曲迂,皆是山趣。樹木和竹篁,掩映一切。腐殖厚重,巖石深埋。這樣的山,其實是富庶的。它是山,又不似山,倒像是一幢幢樓閣。用不著向往城市的存在。即便有某種滄桑,亦不會回到荒蠻。
我走在通往資江的溝縫村路。頭頂飄過陣陣鳥鳴,一瞬間化作了霏霏細雨。清溪村的淘金人,不知道要走多少次這樣的山路。農(nóng)人們,謀求富裕,鄙視不勞而獲。外來的暴人成了清溪人的公敵。身擔聯(lián)防大隊長之職的唐吉勛,為管好自家,傾盡心血。不僅要有尺度,還要有準則。在語言勸誡沒有意義時,拳頭就是意義。數(shù)量少的鳥群,如以俯沖對敵,亦能勝過鵠鶚。唐吉勛抖擻起軍人銳氣,帶領(lǐng)聯(lián)防隊,不以棍棒震懾,一雙大手,就足夠抵擋刀斧的威脅。湘湖勇士,天性玩命,在聯(lián)防隊中得到了體現(xiàn)。沒有人曾看到過他有一刻鐘的輕松。
探金尋礦,過程漫長;失去財物,卻是瞬間。暴人肆無忌憚.光天化日,闖入民宅。唐吉勛震怒:真不知退伍兵的厲害!蹲守,抓捕,人高馬大,腿腳靈活。一通拳腳,打得暴人伏地叩首。唐吉勛和他的聯(lián)防隊員,中午吃餅干,不分晝夜,把礦山管好。謝林港的經(jīng)濟有了起色。鄧石橋鎮(zhèn)建了屋場商業(yè)門面,出租換資金。經(jīng)濟發(fā)展了,百姓生活有了保障。清溪村出臺了三大政策。一是減免農(nóng)業(yè)稅。二是家庭合作醫(yī)療,村支出費用。三是養(yǎng)老保險,60歲以上,過年發(fā)400元。堅持多年。借助鄉(xiāng)鎮(zhèn)建設(shè),又搞道路整治,戶戶通路。都是村子里搞,老百姓沒花錢,享有道路通暢之人居環(huán)境。1998年村部建設(shè),44.8萬買下鄧石橋的老鄉(xiāng)政府建筑作為清溪村委辦公場所,一直到現(xiàn)在。
與此同時,還建了一所1000平方米的小學校,和一個幼兒園,可容納百名兒童。成立景區(qū)之后,戶戶更是達小康、奔富裕。與鉆營者不同,唐吉勛是另類。“受事之始,即常作歸計。”其實,唐吉勛有兩個孩子,生活負擔重,便曾做起涼席生意,年產(chǎn)涼席兩萬床。但那是1998年至2005年的事了。也有6畝稻田,收益仍是微薄。后來不搞涼席,開了一個小飲品店,也因客源稀少等原因,搞不下去。后再開機械潤滑油店,直到兩孩子大學畢業(yè)。唐吉勛再也不愿操心費力了。何況他本來就沒有做買賣的頭腦。
金子可以讓一個人在眨眼間成為富翁。“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者有之。像一種偷獵,諸多難以置信的事情常常發(fā)生。第三只眼睛逡巡,第六感覺醒著。唐吉勛拳頭是在部隊練的。他與所遇的暴人周旋。村莊不易,人民不易。那時的安保,極為不易而常被忽略。南來和北往,皆存蛛絲馬跡。混濁的世態(tài),舊時代的產(chǎn)物。莫怕雨澆,只怕滄浪;莫怕山上滾石,只怕被雷擊碎。金礦,是清溪村的;農(nóng)人,也是清溪村的。礦石需要安全,農(nóng)人更需要安全。山沉陷了,有了凹坑。有了腐爛。角落突然藏起危險的獸蟒。無人之所,炫耀危險。界限判定,難以蠡測。這個知名的湖湘小村,歷史古老,現(xiàn)實簇新。
想想過往,此地商埠,星羅棋布。亦因此,農(nóng)桑佛道,兵戎匪寇,義俠豪客,都曾在此演繹過大大小小的角色。不同于寧靜的北方城邦,南方的小鎮(zhèn)和小村,商賈云集,客來熙往。不知不覺,鄉(xiāng)梓故土,有了厚重的人文夢想。沒有尋繹到的民生問題,最終必然交給村鎮(zhèn)。溪水彼岸,煙埃涌動。不能挖下去了!政府發(fā)文封山,護林護草,為的是安土。但是,挖出的石頭,無法回歸原位。民間富庶,山河塌陷。有些地方被塵霧染白,粉塵飄墜。田野模糊。樹木花草,蜂蝶不生,只能看到溝渠里的一灘濁水。清溪水污染難清,再也不能執(zhí)簞灌壺,取之飲之。地下這些碩大重金屬石塊,堆成了搖搖欲墜的丘陵。山的腰身變得愈來愈難看了。清溪村人惋嘆:好好的一座山,真是可惜。
落塘坡,塌陷了。終日被霧障籠罩的草地,不見了小獸,不見了飛鳥。我?guī)状巫叩綏鳂渖胶吐涮疗拢疾桓胰肓帧I絺嗽獨狻YF重的鎮(zhèn)山之寶,損失了大半,如何不令山神震怒?
晴朗無云的一天。走得實在太累,微汗,我脫了外衣,系在腰間。一路無人。想象郭春輝的敏捷,想象他從路邊草叢發(fā)現(xiàn)一塊閃光耀眼金子的驚訝。路的另一頭,拴著龍山港。房子挺立,煙霧直上。想必住在會龍山的卜建成,一定知道在他家南邊的楓樹山所發(fā)生的事。住在南邊的唐吉勛,更是知道。輪廓越發(fā)清晰。存在和不存在,是歷史遺留的病癥。“如果楓樹山保持至今,那該有多好啊!”我不禁又想起了卜雪斌說的話。
雨霧伴我行路。向北走的會龍山路,有些疹人。但我仍想走下去。無人一起走,一個人的步子更快些。正像夜晚從卜雪斌家打著手電筒往回走的心態(tài)。想起當年唐吉勛,一個退伍兵,兩手空空,從楓樹山走來。毅然決然,北上,或南下。我經(jīng)一座橋,再經(jīng)一口井。走到彼岸,在下一截路折返。左右兩側(cè),涇渭分明。溪渠,成了富貧的分界線。有人挖金礦,發(fā)了大財,卻依然樸素得令人驚覺,正如那次在鄧世鋒家見到的人;有人得了金子又再次丟掉,陷入了迷惘之中難以自拔。有一次,郭春輝帶著我,跟著一脈溪流行走,實地考察洞溪口。也讓我弄明白了一段“傍山而走”的水系,如何從周家山那里發(fā)端,然后向西,再向南,到達洞溪口,匯入志溪河。志溪河水又攜四面山谷的水,融進了滔滔資江……
是的,神秘山谷,被時間廢棄,最后成了名副其實的落塘坡。透過路邊鐵絲網(wǎng)向里看,砂石成堆,洼地遍布。山的筋骨斷了。霧氣積聚,像蹣跚老嫗,遇到門檻,邁不過去了。“當村干部的,要眼里有事,心里裝事,肩上扛事。”那一天,我在清溪村委吃午飯,大個子唐吉勛進來,特意看看大家都吃些什么菜。他現(xiàn)在,沒有土地,工資微薄,連買菜籽兒都得按粒來數(shù)。他在家種菜,水塘養(yǎng)魚,喂雞喂豬。認為農(nóng)人不應(yīng)在家呆著。即便有閑,亦要上山打柴,把火爐燒旺。
唐吉勛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身邊,小兒子在江西。村子治安好了,經(jīng)濟豐裕了,人性回歸了,公德好了。世界美了。小兒子也到了年齡退休回家了。他別無所求,只想過一個安穩(wěn)日子。以前得罪的人,以前結(jié)交的人,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見面還是鄉(xiāng)親,依然如故。清溪村的個體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好了,村子也安寧多了。陽光似金,月光如銀。清溪村,夜不閉戶,安寧祥和。
在農(nóng)人眼里,只要開墾,就有收成。清溪人見縫插針,不廢土地。走到南皋山口,遇到了一位老者,正從落塘坡出來。他許是從自己開墾的那塊田里出來。鞋上還留有泥巴。沒等我開口,老者便向我打招呼。在村子里,這位老者,我見過幾次了,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那天在鄧春生家吃午飯,出來時,又見老者在毛栗侖路與人聊天。看見我,打招呼:喝茶吧。我覺得老者熱情。卜雪斌與他打招呼,問我:認識嗎?我努力想。卜雪斌說,他兒子是大鄧旭東。經(jīng)卜雪斌提醒,我想起來了:這是鄧習伏。春節(jié)前某一天,我在茶子花街采訪“我家味道”青年廚師鄧光明。結(jié)束時,卜雪斌接到了大鄧旭東打來的電話,邀他去吃殺豬菜。就是在鄧習伏的二女兒、大鄧旭東的二姐家,就住在“山那面”,開車15分鐘可到。下凍雨,路面積水。我們在大鄧旭東二姐家吃了一頓殺豬菜。鄧老爺子那天喝了幾杯白酒,話題都是周立波。
已近八旬的鄧習伏,是1946年生人。生產(chǎn)隊長從1973年當?shù)搅?015年,69歲退休。卜雪斌開玩笑說他“享受部級待遇”。鄧習伏笑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干活的。那時候,村人均6分地,靠天吃飯哪,天不下雨,稻子不長。若遇到“拉屎挖茅屎屋”的(益陽話:指懶人不到萬不得已不做活),飯都吃不飽呢。鄧習伏兄弟姐妹八個,他排行老五。“紅薯飯,南瓜湯,老婆一個,孩子一幫。”清溪村農(nóng)村產(chǎn)業(yè),主要是稻谷、紅薯、麥子,少量高粱。棉花是戰(zhàn)略物資。井水有限,澆菜不澆谷。種水稻,開掘水渠是第一要素。清溪村人少,能勞動的,僅238人。上世紀80年代初期,分兩個組:高碼頭組、清溪村立波故居組。稻田產(chǎn)量,僅維持生活。但鄧石橋畢竟是“金礦上的村莊”,不因莊稼歉收而讓生活陷入貧困。多種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如稻米、紅薯、蔬菜、蓮子和蓮藕等等,都是可豐收的。還有楠竹筍、茶子樹、湘地油菜,只要付出辛勞,收入還是可觀的。
清溪村有兩個鄧旭東,一為鄧習伏的兒子中年鄧旭東,住在高碼頭村;一為鄧春生的兒子青年鄧旭東,住在毛栗侖村。為作區(qū)分,清溪人一般稱中年鄧旭東為大鄧旭東。2008年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要把清溪村打造成赫山區(qū)最美風景區(qū)之一。大鄧旭東承包清溪村70余畝農(nóng)田種荷。在父親的幫助下,他引進了“湘蓮2號”品種,滿池清碧,花光四射。蓮蓬豐收之時,還有富余,能上交村里各管理部門幾千斤蓮子。媳婦則在村口賣蓮子。后發(fā)現(xiàn)益陽人喜食小龍蝦,于是又套養(yǎng)了蝦魚,獲得意外的豐收。荷塘看護,更加謹慎。
凌晨4時起床,起龍蝦(地籠),摘蓮蓬。小龍蝦現(xiàn)起現(xiàn)賣。蓮蓬在太陽出來前采摘,鮮潤帶露,清香脆甜。反之,太陽曬干露水,口感不好。城里居民一大早開車來買帶露蓮子,剝殼生吃,或煮排骨湯、煲雞湯。蓮子白藕排骨湯、土雞芡實蓮子湯,補益身體,乃健康佳品。每年荷塘凈收10萬余元。到了2021年,景區(qū)政策有變,荷塘收回。大鄧旭東想到山中有一塊沒有補種的“責任山”。帶著镢頭、鎬鏟,挖地翻土,墾荒作田,種上了茶子樹和楊梅樹。養(yǎng)了土雞,通過生態(tài)治理,土雞放養(yǎng),節(jié)省飼料。嘗試階段達60多只。山中蓋雞舍雞棚不符合政策規(guī)定,大鄧旭東就讓雞晚上歸欄。睡在草叢里、大樹下、灌木叢,恐鼬狼、蟒蛇和野狗來襲。
蓮生池塘,自然生長。為追求更高利益,頻繁換種,縮短花期,好提前收蓮。而花色不一,影響觀賞不說,雜蓮控病力差,福壽螺生,殃及稻田。芰荷變?nèi)酰褍寒a(chǎn)量大跌。“崽毀爺田爺心疼啊!”不甘心的鄧習伏又開墾了一畝山地用來種菜。他每天步行10來分鐘,到山田施肥。山里不讓燒秸稈,不準建養(yǎng)殖房,發(fā)展受到限制。鄧習伏對我說:你早來半月,就能看到那荒地有多荒。一人高大草,刈割了,土地干凈了,能種作物了。11月灑油菜籽兒,等嫩芽萌出,青莖拔出,就能吃新鮮菜苔了。“只知開發(fā),不懂科學,再好的土地,也是沒用!”除了地里的活兒,大鄧旭東還包下了全村送桶裝水的活兒,每天開小廂車,跑鎮(zhèn)上拉水,給各家送水。
打開書社的窗戶,讓外面的紅嘴藍鵲聲音傳進來。此前我向湖南友人描述每個清晨所見的兇悍好斗的紅嘴藍鵲,友人驚訝,他們在手機上查閱到此鳥乃神鳥也。古人曾記錄紅嘴藍鵲(古稱為山鵲)悍勇好斗。《禽經(jīng)》記載:“山鵲惡其類,相值則相搏。”《爾雅翼》也有“山鵲”一說:“善斗謂之榦。今人皆養(yǎng)之以斗。其在籠中,亦能揚其米以誘雀,雀至,捕而食之。”王安石《字說》也有:“能效鷹鸛之聲而性惡,其類相值則搏者,皆指此也”,還謂其“亦能食雞、雀”。這種難得一見的鳥兒,近年來在清溪村卻是大群棲息。俊鳥也做壞事,偷稻竊蓮,啄瓜叼樹籽兒。打不得,罵不得,像一群富家少爺,放浪不羈,任其大吃稻谷和蓮子。它們飛來飛去,在稻熟水田、開花荷塘,起起落落。前些年,北京植物園,出現(xiàn)了三只藍鵲,我?guī)чL焦鏡頭,與“鳥人”滿山追拍。或潛伏在植物園多天,終于拍到過一兩只。
那天,攝影家曾麗霞和詩人卜寸丹來書社小住兩天。或因茶室說話、空調(diào)聲響,擾了鵲鳥,不再現(xiàn)身。我想著,凡俊鳥俏獸,皆敏銳,或許不會來了。陳禮林下樓,將一枚石榴,掰成三塊,趁夜黑,放到上山的小石道那里。兩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仍然完好如初,三塊石榴,不缺一籽。我好生奇怪,便天天窺看。第10天,山鵲來了。5只,在墻外的小石道上跳躍起落。我恍然而悟:鵲兒并非怕人,而是石榴裂開,因為天氣潮濕冷熱,加速了發(fā)酵。酵醇而濃郁的果香,溢散到了空氣之中。鵲兒嗅覺靈敏,聞到了,向南邊傳遞訊號。遂飛了過來。鳥聲已成村莊不可或缺的音籟。鵲兒精明,可分辨同類鳴示。即便沒有風,西邊,或南邊,亦能傳來:駕。駕駕。駕。一種有節(jié)奏的、呼朋引類的高亮聲嗓。
陳禮林多次來清溪村。到過“立波故居”和“立波書屋”。他也認識卜雪斌和一些村民。那天,他與亦男和寸丹一起,帶我到他“藝術(shù)助力改造鄉(xiāng)村”的赫山區(qū)衡龍橋鎮(zhèn)槽門灣村高沖組,看看他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新農(nóng)村”。陳禮林在高沖村出生、長大,一直到上高中。那個時候,那些年,高沖村落后貧窮。1979年的時候,不叫村,叫生產(chǎn)隊。屬于白石塘鄉(xiāng)仙峰寺村管理。槽門灣現(xiàn)有23個村組,村口活動場地那里,他用磨盤作太陽,光線輻延,指向各個村組。
村子主路將各家屋場串接。陳禮林家在“路線圖”頂頭。出門就是路,車子經(jīng)過時,路面閃著光影。屋場的上方,是高大的楠竹,細高的杉樹、香樟。高樹不倒,也證明此山的風旋極少。林子里有小鹛歡快地竄來竄去。樹木的密集程度,可隨時捆綁一張網(wǎng)床。樹的尖頂,很像鐘樓,可攀天庭。如是雨夜,可遮風擋雨。敞開的水塘、壩路,格外明亮。建設(shè)中的高沖,是藝術(shù)屋場,至簡至美。與城里霓虹,完全不同。城里街道廣場,人聲鼎沸,步履熙攘。山鄉(xiāng)靜謐,像矜持淑女。陳禮林的屋場,是由原宅基重筑。他帶我看院子里的小蓄水池,中有大石若干。他在野外溪河,發(fā)現(xiàn)好看石頭,不管多遠,都要帶回村子,放水池,賞石趣。
石頭干凈,水即干凈。水干凈,環(huán)境就好。村口路邊,刻有大石指示牌。青石片砌成的月亮門,也要擺出“日月同輝”的圖案。現(xiàn)代元素九宮格、名人書法組構(gòu)成村小組。道路旁側(cè)石墻掛有當年在此插隊的廣西知青黃菊英帶六個兒女回高沖村探望的影像。黃菊英是以一種“省親”姿態(tài),告訴子女那些年生活在湘地農(nóng)村的苦樂。她曾在山村相伴歲月,也曾在山村擁抱夢想。讀到諸多人間故事。時間的手,翻過人生重要一頁。陳禮林知曉黃菊英來湘地“省親”這件事,將之制成圖像,鑲之村頭墻窗。今昔對比,訴之世人。高沖村,曾有一代人為山鄉(xiāng)建設(shè)捧出青春華年。不想過去,只想今天,從小村走出去的人到底怎樣。
陳禮林的小院子有益陽籍著名書畫大家林凡先生的題聯(lián):“青衫濯錦,翠裾臨風,無礙寒波浸玉骨;君子長生,美人消瘦,只留綠蓋籠幽芳。”陳禮林自題:“院靜宜修竹,沖高有遠風。”門前有水井和壓泵、石碾和石磙,不同時空的兩種生活,歷史與現(xiàn)實之平行蒙太奇。時間深入心靈。進入小院,大蘆柑,嘉實累碩、枝低垂地。一張剖干木桌,擺在院中央。山坡高樹聳翠,山谷池塘清許。村子干凈得能聽見鳥鳴落地。即使一塊石頭,亦有審美品質(zhì)。陳禮林說,當年他在高沖村,白天插秧扮禾,夜晚燃燭看書。父親上山砍柴,母親曬茶籽,燒鍋做飯。冬天食物單調(diào),吃的是紅薯坨坨。農(nóng)人勞苦,卻未消減生活的熱忱。農(nóng)人在勞動中積累了大量經(jīng)驗,用于大地。農(nóng)業(yè),一如既往,與勞動者產(chǎn)生情感。持續(xù)有效的經(jīng)驗,對于農(nóng)事稼穡,極為關(guān)鍵。天地能量,生命力量。太陽、大地、河流、風,雨雪和雷電,對大地來說,心存熱愛的人,才配稱為勞動者。果實彤紅,純粹圓滿。熱愛大地的人,大地將加倍償還。陳禮林把鄉(xiāng)村大地看作藝術(shù)品,細致雕刻,傾情憫愛。他琢磨鄉(xiāng)村,如何變成人們生活的桃源。農(nóng)業(yè)劇場,具有辨證性。或與立波先生當年的理念一樣,雖然說時間有別,故事有異,理想?yún)s是相同。對于人類來說,無論怎樣改變,都無法脫離現(xiàn)實而虛說改變。
“不知從何時開始,耕地建了廠房、樓房。地征了,就可以建房。農(nóng)人亦認為,地是自己的,建房或耕種,自由選擇。他們有這樣的理由:離公路近、離城區(qū)近。破壞環(huán)境不說,還縮小了耕地,致使土地本身變得脆弱。本來農(nóng)村耕地少之又少。現(xiàn)有的資源,卻被浪費。”“如果,廠房、樓房、屋場,建在山坡或山根。用一種特殊技術(shù),把耕地騰出來,種稻,種谷,種蔬,種棉,該有多好!”陳禮林陪我在村子里轉(zhuǎn)悠,談他的“文化振興鄉(xiāng)村”思路。抬頭看山、竹林、杉樹,看水庫和田園。山和水,都在變化。玲瓏小村,在山水的臂抱里休養(yǎng)生息。村口小廣場,樹起了一塊“醉美槽門灣,藝術(shù)高沖村”標牌。形式并非難事,重要的是內(nèi)涵。槽家灣,益陽曾經(jīng)的“王的谷倉”。如今在藝術(shù)化了的凈潔中,蘸著太陽的顏色,清晰地顯露出了人類的杰作,水渠清澈,田野開闊。一盞圣杯在手,大片天地安寧。
對于農(nóng)業(yè)來說,五谷豐登,即是大地的杰作;對于農(nóng)人來說,勤勞致富,就是生活的至美理想。今日清溪村,非乏善可陳,而是文化賦能,新顏替代了舊貌。此去經(jīng)年,土質(zhì)酸堿度未減,息壤調(diào)理,仍然肥沃。一場大雨,刨過的山坡,也有楠筍萌生。理念在農(nóng)人心里明澈。李家塘清溪書社,一個清幽所在。山頂山谷,草木葳蕤。陽坡有杉林,是紅嘴藍鵲棲息之所。有時我看見小鳳凰般的藍鵲,從林子里,飛進飛出,整座山也跟著動了起來。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習慣早起的人踩踏毛栗侖東坡的雜草。水塘無籬。但我不曾踏上那道窄窄的田埂。因為,我看見農(nóng)人踩著那個通往林子的田埂時,總是小心翼翼。想是連綿雨水,泡軟埂壩,造成塌陷。地帶隱蔽,山影陰郁。鳥兒攜帶亮光飛翔,像一小朵花漂泊。雨點來了。近前樹枝,兩只斑鳩,三只黃鶯,撲閃入林。掠過水田一刻,羽影蕩漾,融進泥塘。站在書社小院,眺望大半村子。有時深夜晚歸,不想上樓,在小方圓內(nèi)徜徉。院廳影暗,塘外光明,隨時望見西天流星。“深巷寒犬,吠聲如豹。”仄徑臨池,光波熠熠。山林、塘子、花草、溪渠、屋場、木廊,綽綽脈動,于夜色下閃動著、跳躍著。
又想起一個有趣故事:許多年前,某國有一個叫“雞蛋在上村”。村民們想建一座摩天大樓,希望自己能乘坐摩天大樓的電梯到月球上去,去那里享受晚餐。當摩天大樓建造了一半的時候,村民們突然意識到了月亮在往前挪移,這樣一來,摩天大樓永遠到不了月球。于是,他們拆掉摩天大樓,準備另建一座通向月亮的高樓。結(jié)果再次發(fā)現(xiàn)月亮移走了。自那以后,村民們整夜都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月亮會挪移呢?他們一直想辦法,阻止月亮移走。
清溪書社門外溪岸有兩株竹柏。枝葉有如羅漢大肚竹,樹干挺直如同松柏。或許,這正是它名字的由來。資料記載,此樹乃古老裸子植物之孑遺樹種,起源于一億五千萬年前,被學者稱為植物活化石。國家二級保護植物。羅漢松科竹柏屬喬木,葉片和樹皮,散發(fā)著縷縷丁香氣味。葉子堅硬,光滑發(fā)亮,又似烏金小鏢。據(jù)說,以前有妖魔來禍害村莊的雞鴨,滿樹竹柏葉子,瞬間變成銳利刀劍,紛紛揚揚,飛向天空,橫掃豎刺,直殺了個血肉橫飛。小魔妖獸,不敢再來。我掰下一個有著密匝葉片的小枝,放在樓道窗臺上,夜晚的門,便再也聽不到陣風推敲叩擊的聲響了。那枚小枝葉,直到我離開清溪村,仍未見其枯萎蔫頓。
駐村多日,諸友關(guān)心。白天還好,夜晚,巨大的孤寂包圍著我。寸丹送來了牛奶、蛋糕、油酥和水果。霞光姐姐帶來了黑茶。亦男在家里做了粉蒸肉、涼姜小菜、牛肉丸子湯、蘿卜煮豬棒骨,蒸了臘肉,燉了土雞,開車送來書社。土雞是高沖村的,晝跑山谷,夜宿高樹。陳禮林打開手機,展示會飛的土雞。樹上吊下一個碩大南瓜,被雞啄食大半。農(nóng)人種南瓜給雞吃。瓜愈長愈大,成熟了,金黃肉瓤,香味溢出。雞愛吃的,是柔軟的瓤兒,也愛吃脂豐脆香的瓜籽兒。它們一次次跳起啄瓜,將大南瓜啄破了一個口子,露出了沙綿綿、黃澄澄的甜瓤兒,還有白白的、帶著粘絲絲的籽兒。大瓜破了,溢出了清甜的味道,一群雞,一蹦一跳地,吃著甜美蔬瓜。雞肌骨勁健,肉質(zhì)如栗,油脂金黃飽滿,煲湯烹肉,裨補虛勞。
陳禮林從飯店訂了醬燜牛膀,加擦菜子、酸筍和碎辣子,放電鍋煮燉。蒸一鍋大通湖稻蝦米飯。入鄉(xiāng)隨俗,我亦喜食湘地臘肉。雖然以前吃過,但對臘肉做法尚未清楚。今見其操作過程:先將一塊臘肉切成大塊,放入鍋中,焯水退鹽,大火蒸熟的臘肉,透亮如玉,放砧板改刀切片再蒸,經(jīng)過兩百多天熏烤的臘肉,呈現(xiàn)琥珀色澤。肉質(zhì)酵醇轉(zhuǎn)化,入口即化。湘地臘肉,得用上好茶枝加籽殼作燒柴,茶香沁入的肉質(zhì)更味美。湘地之飲食文化,是自古以來逐漸形成的完美而實惠的民間飲食文化,包含了博大精深的人生至味。一次,我與馮明德、盛景華、胡躍飛、張海燕等作家、藝術(shù)家一同去安化。與當?shù)匚穆?lián)李定新、彭凡卿等藝術(shù)家觀摩黃自元“間架結(jié)構(gòu),九十二法”書法藝術(shù),參觀“臘誘堂”皮紙臘肉熏制過程。民營企業(yè)家羅桂平、李碧容夫婦,向我們展示了燃燒茶籽殼熏制臘肉過程。晚餐豐盛,煮蒸了臘肉配酒品嘗。
與益陽友人在書社聚餐,品安化黑茶,嘗鄧春生堂客做的紅薯芝麻餅。此前我聽益陽話費勁兒。多音節(jié)的湖湘話,稍加普通話,就能聽懂。話題自然說到了老一代人的節(jié)儉。郭春輝說小時候,家里食物短缺,映山紅,摘下來,用鹽搓一下也能吃。野酸棗蒸熟吃。曬紅薯片,是最好的春節(jié)食物。富桶裝著,放之二樓。調(diào)皮的他從大衣柜爬上去,每天拿幾塊,姐姐和哥哥,在下面接著。最后全部拿完。過年時,媽媽去取,一塊都沒了。剛挖的紅薯也成了佳肴,火塘燒熟,以箸摳洞,放豬油和鹽,絕美享受!有時與小伙伴從家里出發(fā),過周家山,沿小鐵路,走到鄧石橋批發(fā)一箱冰棍,背到稻田里賣,2角5分的、1角的,都有。打稻谷的人,渴了,累了,買一根吃,解乏解渴。某天,鄧春方家著火了,他與伙伴正賣柑子,看到從鄧春方家跑出幾個小孩,院子里冒濃烈青煙。他們丟下生意,沖進院子,奮力將火撲滅。鄧春方感動了。一個平時節(jié)儉的農(nóng)人,將柑子買了一半,還送了兩盒8角錢一盒的香煙。再來毛栗侖,鄉(xiāng)親非常熱情,拿出茶食招待他們。益陽有句老話:“堂屋里的椅子輪流轉(zhuǎn),屋檐下的水滴在現(xiàn)窩里。”意思是你如何對待長輩,下輩就如何對待你。郭春輝綽號“老鼠”,是挖金人給起的。非貶意,而是褒贊之語。別人進不去的石洞,他能鉆進去。征兵時候,村里推薦了他。“我個子矮,部隊沒要我。后來就當了民兵!”他說。
“昔別若夢中,天涯忽相逢。”鄉(xiāng)愁是什么呢?是多年棄之未動的變黑的柴垛,是搖搖欲墜的一面土墻,是山窩里一個生了銹的灶爐。那是流逝了的時光符號、未曾散盡的民間煙火氣。對于老百姓來說,平淡是真,平安是福,平凡是本然,平靜是生活常態(tài)。在湖湘之地某一個角落,小群體私語,道出了人類學問題;小群體影像,展示了世界之圖譜。人類的生命,終將歸還大地。時代明暗,人性戰(zhàn)栗;命系蒼云,天懸風雷。黎民百姓的幸福,其實非常簡單:吃好喝好,住好睡好,生活安然,日子不被憂擾,就是最大的幸福。說到憂擾,如同我多次企圖近距離地接觸那幾只紅嘴藍鵲。鳥兒是自由的,它們的生存空間不容被覬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