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槳飛機降落在海灘上時,一只趴在水邊的年幼灰熊抬起頭,看了看我。正值洄游季,淺灣里擠滿了筋疲力盡的銀鮭魚。墨綠灌木匍匐在地,葉片下綴著發黑的藍莓。過了一會兒,熊站起來,涉過曲折灘涂,走進了涼爽的高草叢中。
“在任何別的世界,你都不能離灰熊這么近。它們在這兒餓不著。”"來接我的船長塔皮薩說,“島上的熊來得比人早。海平面上漲后,它們就回不去了。現在,我們有好幾個單獨的熊群。”"她長著本地人的寬闊棕臉,圓潤下巴上有三條垂直刺青,穿法蘭絨格紋襯衣和皮背心,頭戴皮質船帽,帽子側面畫著翅膀和螺旋狀標記,是鳥的眼睛。“熊會游泳吧?”
“有些能沿著海岸游一小段,但不夠橫渡的。”
我點點頭,“人的耐力比熊好。”
“那你不妨試試看。”""她接過登山包和手提箱,塞進船艙,瞥了我一眼。卷邊商標從船帽下的紅毛線帽內側翻出來,翹在染藍的長發辮上。
汽船馬達轟鳴。兩分鐘后,視野中的最后一艘捕魚船提起閃閃發亮的飽滿魚網,消失在后方。船長一手把輪盤,一手旋轉調頻按鈕,間或有拉雜人聲,報告魚群位置或洋流走向。海面平靜得出奇。有好幾次,我以為看到了船的影子,但只是薄荷色的遠古浮冰。
夜里十點,我們才靠近目的地。天仍是灰藍色,粉紅和橘紅色的片狀云層被壓得很低,遮蔽了大半個冰川的頂端,陡峭冰壁上懸掛著一條條金黃余暉,從上到下,漸漸透明,最終消失在幽藍冰洞中。靠近海面的部分,冰蓋退卻了,露出黑足般的層疊巖。過去數萬年里,這兒沒有動物足跡。沒有人,也沒有熊。唯一的先驅是苔蘚,在海浪沖刷的巖層根部留下細小的綠腳印,一次次,直到踏碎整座山巖,然后,仙女木、柳蘭和有晶瑩紅色果實的無患子就會從碎石間長出來,用根系為比它們更高大的植物制造泥土。無線電訊號變得微弱,最后只剩下一道平滑的白噪聲。
“以前來過嗎?”
“沒有。”
“從下面來的人總是會拿走些東西。”"塔皮薩沒回頭,“開始是金子。后來是魚、木材、原油、天然氣。”
“這兒很富饒。”"我假裝聽不出她的意思,移開目光。兩層樓高的冰山掠過船舷,冰上黑點長出了橙色的喙和腳,拍打翅膀,從耷拉的三角眼睛能認出是海鸚。我見過它,和戴戶外帽的馴鹿、熊和雪橇犬的輪廓一起,出現在酒店廣告和一日游優惠券中,在給孩子們的填色頁上。
一沓幾十年前的旅行小冊子是我在出發前能搞到的全部合規信息。用廚房棉線扎成捆,包在藍色垃圾袋里。賣給我的人堅決不讓我拆開檢查。“都是真正的書。”"他宣稱,“上門收的,一個老太太,眼睛早就不行了。家里什么電子設備都沒有。沒有污染。”
于是,在付出預算的四分之一后,我得到幾張沿折痕裂開的國家公園地圖、散架的兒童繪本、十幾本不同年份的廣告和優惠券合訂本。冰川郵輪廣告上,舉著香檳的游客含情對望,沒注意到舷窗外的巨大冰山也看著他們。另一座小冰山正在桌角的不銹鋼冰桶里融化。模糊的背景和一小角可觸摸的細節,足夠讓人在回到辦公室后閑聊幾句,或是在社交媒體上炫耀幾張照片,賞味期限不會超過一周。接著,他們拿走的東西——未經觸碰的原始記憶,就會和票證存根、紀念書簽、空白明信片一起,被匆忙塞進抽屜深處,和其他碎片一起,沉入黑暗,直到每次拉開抽屜都要費一番力氣,直到某一次搬家,或者再也看不清楚。
曾經的人們就是如此奢侈。付出一個月的生活費前往另一個世界,換取一份稍縱即逝的體驗,再近乎丟棄地封存。有人說,記憶已經成為了他們的一部分。作為成年人,只要想想我們還記得多少教科書中的內容,其中多少成為了“一部分”,就能意識到這多荒謬。一想到那些被浪費的記憶,我就忍不住吸氣。我是那種會在打烊前買打折面包的人,小冰柜總是填得滿滿當當。分裝、冷凍、復烤后,面包表面會重新膨起輕盈的酥皮,我會站在水槽邊吃掉它們,省去洗盤子和擦桌子的工序。柔軟的分層吸收了唾液,釋放出黃油和小麥的風味時,一切就顯得還沒那么糟糕。
馬達停了。船被蘊含太陽余溫的波浪推著,滑入山底深影中。塔皮薩在空蕩碼頭下錨,將我帶進一間倉庫似的小屋。手電筒光照出墻上的破爛漁網,我打開窗,黯淡天光混著咸腥空氣涌入,稍微沖淡了木頭的腐味兒。
“先睡一覺。”"她看我拿出沒吃完的半個雞肉三明治,剝開錫紙,又說,“她們請你吃早飯。別讓熊聞到這個。”
“你說過,這兒的熊不攻擊人。”"角落里,有一摞落滿灰塵的子彈箱。
她聳聳肩,沒說什么,消失在白夜里。
我重新包好錫紙,躺了一會兒,想象洋流穿過海面下的曲折冰洞。海浪聲里夾雜著白天的引擎聲和肚子的抗議,我仍在移動。我總是在靜止時更清晰地感到移動,時間和空間一波波沖刷過皮膚,它越來越薄了。某天早上的鏡子里,它從右側顳骨邊塌下來,拉出兩道半圓形的弧線,像錯位的耳垂,以前我從來沒想過,那里也會長出皺紋。床硬得像甲板,床單是沉重的防水布,即使隔著抓絨衣和沖鋒外套,還是能感到一組粗大的平行縫線貫穿布面。是個數字。我躺在一片舊船帆上。一片迎擊風浪的強韌織物,如今笨拙地委身于此。一種熟悉感包裹住我,但我想不起來是什么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以為自己能記住任何東西。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繪本書上的段落,讓大人以為我提前認了字。我也無法理解遺忘,為什么別人會記不住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最初的記憶是對周圍世界的精確復寫,像用一支新筆在新本子上寫字。直到七八歲,我才意識到,墨水和紙張不是無限的,我剛剛用完了第一個本子。從發現遺忘開始,我有了將瞬間的光線、場景、動作印刻在腦海里的習慣,就像下錨。第一個錨點是個炎熱黃昏,臨近暑假,白衣紅裙的隊伍從灰色圍墻中涌出來,散入等候的自行車流中。我對自己說,記住、記住這一刻。錨點是隨機選取的,瑣碎平庸,不適合寫入日記。而在假期結束后上交的日記本里,那些用藍黑墨水工整謄寫的“一件難忘的事”,在第二個暑假到來前就失去了作為記憶的價值,稍稍改頭換面,就能再次出現在作業本中。
在學習任何歷史前,我無意中最早學習的,是區分真實和虛假的記憶,以及為特定需求偽造記憶。偽造的要點是充沛的、具有暗示性的自傳性細節,看似合理完整的故事,以及共通的情緒或感受。大腦是一臺連線機器,像自動織機,交錯編織色彩紛雜的經紗和緯紗,具有意義的圖案就會浮現。我們對意義的迷戀和對人臉、對故事的迷戀一樣,是從長期進化過程中獲得的本能,人們對此深信不疑,因此也容易被利用。
偽造日記在當時沒有給我帶來好處。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除了我,沒有人在乎那些文字的真或假、平庸或優美,實際上,根本沒人看過。它最大的影響,是讓我懷疑一切日記、筆記或者自傳類型的記錄。是真的嗎?在看似確切的日期下,在第一人稱事無巨細的鋪陳背后,有多少真誠并不關乎真相,而僅僅是一種姿態?比起真實本身,真實的姿態往往更便于操作、更奪人耳目、甚至更容易成為可被度量的指標,從而更有價值。
后來我沒再寫過日記。沒有日記本,也沒有博客日記、社交媒體日記,沒有音頻、短視頻或超媒體日記。我發布過一些書評、影評、旅游指南,還有些拙劣的小故事,以事不關己和虛構代替記憶。偶爾,我還會下錨,如今錨點像洋面上稀疏的捕蝦籠,隱匿在波浪里,我常常忘記它們的坐標。
所以,滅絕來臨時,我也沒什么可失去的。
定居點是苔原山谷間的一組預制板房,最大的一座兩層高,我進去時,坐在云杉木中島邊上的三個女人一齊看向我,第四個女人站在島臺的另一側,將開水沏入一只透明塑料壺。金黃茶湯像一縷煙霧,從黝黑的植物碎片間升起,她放下壺,在圍裙上擦手。套袖邊緣露出的手背紋身和臉上的一樣褪色了。現在,將她臉部特征抽象化的線條被眼袋、法令紋和木偶紋分割成了片段,讓我在注視她時容易了一些。大廳沒有分隔,一張能坐下三十人的長木桌位于正中,島臺在右,連接烹飪區,多層烤箱占滿一面墻壁,鍋子掛在對面墻的鐵架上,各色刀具足夠武裝一支小部隊。第三面墻開窗,窗戶和水槽中間的墻面上掛著幾排杯子。空氣里有淡淡的煙熏味。
“柳蘭茶,我們用它代替烏龍。她將漂浮木雕成的杯子塞進我手里,手指干硬得像木頭。
茶水只有半發酵的酸味兒。幾雙手在臺面上傳遞杯盤,旱金蓮的圓形綠葉和黃色花瓣拌的沙拉有生澀的青草味兒,沾著胡椒粒的粉色熏鮭魚則太咸了,我將藍莓醬涂在面包上,咬了一口,硬皮幾乎劃破上腭。“都是自產的。我們有一小片試驗田。”"另一個女人自豪地說。她戴貓眼墨鏡,用一塊橙色絲巾裹住頭發,遞來一只木盤,里面有兩塊切得方方正正的紅薯,“能嘗出區別嗎?”
有臉部彩繪的女人說,她們住在這兒七年多了,起初人多一些,后來有些人走了,又有些人來了,現在島上總共有十多人,今天大部分都去摘藍莓了。在嚴格的配給制下,農莊自給自足,最大挑戰是長達六個月的冬季,再過一個半月,她們就要開始混種覆土作物——大麥、燕麥、三葉草和冬豌豆。零下二十度的嚴寒中,它們無法孕育果實,唯一作用是保存土壤的水分和養料,為來年春耕做準備。
“土壤。”"戴墨鏡的女人說,“最重要的是保護土壤。只要照顧好,她能帶來一切。在這兒,土壤比太陽可靠。”""她似乎在墨鏡后面眨了眨眼。“還能指望每年三個月不露面的男人嗎?”"另一個豐滿的小個子女人用和身形不符的洪亮聲音補充道,接著大笑起來。
“您呢?您從哪兒來?您的家人也和您住在一起嗎?您怎么工作?我們會受到什么影響?”"坐在最遠端的短發女人問,她最年輕,也最嚴肅。
“我居無定所。”我回答。“三個月前我在春雪初融的火山口湖畔,那兒的人們有最深邃的眼睛,在海拔兩千百米的群山間,整夜凝視清澈星空,和他們的湖一起,組成小小的、有機的望遠鏡陣列。六個月前我在北半球最大的地下溶洞里,得用手膝爬行進入,那兒的人們視力不佳,但都有一副好嗓子,地底的鐘乳石大廳就是他們的歌劇院,黑暗中的詠嘆調會沿著地下暗河傳得很遠。我的工作方法都是非侵入性的,問卷、印跡分析、神經影像掃描或者經顱電刺激,完全自愿,數據也會經過匿名化和混淆處理。最大的影響是我需要在這里生活一小段時間,然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們的數據會成為其他世界的某個人的一部分——當然,你們永遠也不會見到他或她——這方面有嚴格的行業規范。我們注重隱私,數據描繪的具體內容對于所有經手人都是黑箱,包括我在內。采集后的工作不會在這里進行,而是在城市里的重建中心,具體的操作很復雜。這是個長鏈條,我只是其中一環。我在那個世界有個小房間,是一座老房子的半地下室,分租的,很便宜。春夏時節,雨水會倒灌進去,所以我現在來這兒了。不,不算是家,是沒工作時睡覺的地方。我還有一輛開了多年的小車,她和我更親近。我得說車是最偉大的發明,第二名是洗碗機、紙尿褲或者全地形輪椅,至少對女人而言。她現在年紀也大了,表面看起來完好,但輪胎上總有找不到的裂痕,打足氣也會慢慢癟下去,胎壓警報燈一直亮著。我懷疑附近有某種動物游蕩,以吸食車的精力為生。所以我現在不開她出遠門了。我有過家人。”
“您自己移植過嗎?”"年輕女人直盯著我。只有年輕人才會這么看人。
“沒有,太貴了。”"我沒說謊,工作不穩定,一點點報酬幾乎全用在了路上。
她撇撇嘴,顯然并不滿意,但沒再問下去。
“哈娜總以為要捐獻器官似的。”"小個子女人快活地說,“其實是舊貨市場、換季衣柜大清理。我們以前在那些東西上浪費了多少時間!”
“理論上,你們什么也不會失去。”"我澄清。
“我們失去得夠多了。”"有臉部彩繪的女人安詳地把空盤子摞成一摞。
她們向我展示了夏收后的田地。土層不厚,但非常平整,母雞和海鷗一起在耙子留下的網格間啄食剩余的種子,兩只大火雞在田邊灌木中踱步。主谷倉有七八米高,干草垛壘成整齊方塊,直通房頂,木桶和麻袋中裝滿了玉米和燕麥。一輛皮卡停在谷倉邊,在能看到大海的牧場上,散落著幾頭奶牛和綿羊。生活區的間隙點綴有小片菜地,高架菜床用金屬薄板圍成,以便收集熱量。在這里,羅勒、香菜和茴香都變矮了,只有薰衣草依然像衛士挺立,代價是從多年生變成了一年生,藍紫色的花穗已經發灰。溫室玻璃極厚實,一盤盤微型菜苗整齊排列,番茄藤蔓蜿蜒攀爬,黃瓜花在支架間綻放。我有點吃驚。
“地熱。最關鍵的是減少熵,確保整個系統接近卡諾效率。”"女人摘下墨鏡,捏著鼻梁上的印子,眼球凸出的大眼睛望向玻璃外,像能看見遠方熱氣蒸騰的群山,“大地給我們一切。我們在火環帶邊上。”
菲以前是科學老師。當天傍晚,塔皮薩在小碼頭邊告訴我。淺水中,鮭魚鱗片失去了海中的銀光,褪成繁殖季的暗紅,更清晰地映出流動的云影。我問她們之前在干什么,為何在這么偏遠的地方住下來,這不在規定流程中,只是出于習慣。其實大部分交談都大同小異,禮貌而淡漠,面對來自他們離開的世界的陌生人,人們很難傾吐心聲。不過,我還是會在每次出發前反復觀看那幾集情景喜劇,對著鏡子練習談論天氣和講笑話,檢查手勢和微表情,確保沒有因獨居太久產生的可疑處。有些比我更年長的人會在出門前用香皂反復擦洗,去除身上那種自己無法覺察的氣味——那是我最深的恐懼之一。
塔皮薩是個很好的交談對象,直接、坦誠,超乎年齡地懂得沉默,或許是因為她和我都是非母語者。但我聽不清全部,幾千只興奮的海鷗不住打斷我們,碼頭下的石灘幾乎被白色鳥兒覆滿了。河道另一側的林間有隱約的黑影,黃昏是動物覓食的時間,我不確定在夏天的極地還是這樣,也許持續整夜的暮色改變了它們的習性。不遠處的山坡上有一座簡易房,鮮艷的藍白漆皮在幽暗中發亮,水流在它腳下形成了一道小瀑布。
瓊曾經是考古隊長,退休后當過護林員。莉莉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哈娜大學一畢業就來了。塔皮薩說,人們需要能當做家的地方。我點點頭。滅絕后,這樣的世界并不少見。走入偏遠荒野,形成一個個自給自足的小社區,崇尚天然有機、以勞作代替觀看、抵制媒介乃至一切電子產品,像兩百年前一樣生活。人們為了忘記失去了什么,就假裝它從沒有存在過。可我不覺得他們真能忘記。在溶洞里,人們默默傳遞過一只舊手機。
那兒以前是育苗場。塔皮薩指著房子說,鮭魚記得回家的路。
回家也意味著死亡,我說,被海鷗和熊捕食,被人捉住后開腸破肚取出魚籽,或是自然產卵后累死在淺灘上。我告訴她,記憶即使真實,在飛速變化的世界里也可能是個陷阱。遺忘則是一種認知天賦。面對超出掌控的力量,遺忘不是記憶的衰退,而是一種適應與進化。據說,在日本海,有種長著櫻色條紋的鮭魚,偶爾會忘記出生地,所以不洄游產卵,而是整日在溫和海水中游蕩。由于儲存了大量營養,迷路的鮭魚比同類要壯碩許多。
“漁民會喜歡的。”她笑了,摘下皮筋,纏在手腕上。
“別停下就行。”"我說。我曾去過一個波羅的海邊的小村莊,那里的人們延續了十八世紀的信仰,相信只有處于移動狀態才能避開惡魔的魔爪。
她同情地看著我,風吹開藍色發絲,露出一縷挑染的鮮黃色。
我的工作常常面對誤解。重建中心需要的是鮮活、獨特的個人記憶,必須源自直采,沒接觸過被污染的媒介。有好幾種認證體系從各個維度對數據進行認證。但能提供這些的人們離群索居,也最抗拒和懷疑。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旅行算得上成功,現在我習慣了,但一開始不是。我記得那個冬季午后,陽光很好,高速路上幾乎沒車,我和小車停在小鎮唯一的加油站兼雜貨店門前。銹跡斑斑的油槍,合不攏的白色木門,收音機里斷斷續續的音樂,劣質香煙的氣味。直到開出一百英里外,在森林保護區的休息站里,用帶著硫磺味兒的冰冷地下水洗了臉,我才稍微感覺好點兒。唾沫飛濺的怒吼仍在轟響。滾蛋,老巫婆。別想再從我們這兒偷走什么。
我的確老了,但我不偷東西。像大多數不再年輕的女人一樣,時間從我這里偷走的比我拿走的要多得多。現在,我是舊貨販子、拾荒者,挑挑揀揀、討價還價,假裝那些閃閃發光的小碎片有一刻屬于我。我有過的漂亮東西不多。有人叫我們烏鴉,也有人叫我們獵人,但我更喜歡的名字是采集者,一項屬于女人的古老傳統。重建中心是記憶的溫室,生長著來自各地的奇珍異草。未經污染。只有在那兒,人們才能假裝滅絕還沒發生,世界并未分崩離析,所有人還緊密地連在一起。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進行了工作的第一部分,將標準化問卷歸檔,分析簡單認知和記憶能力基準測試的結果。生成一組面孔和名字的記錄,單獨或成對地看到面孔、聽到名字;使用一項內容啟發回憶另一項內容,同時使用輕型磁共振成像儀來繪制大腦活動圖;決策能力測試。為了電磁屏蔽,臨時工作室設在谷倉下面的地窖里,我用裝土豆的木箱搭了工作臺、兩把椅子、單人床。塔皮薩來找我時,我在給認知區域按功能水平進行顏色編碼。她放下一捆被褥,望著色彩斑斕的腦部切片示意圖。
“今天晚上有寒潮。瓊在大廳點了火盆。”
“謝謝,不過我還是想把這個做完。”按照規范,我們應最小化對被采集者產生的影響。理論上,我不該在工作之外和女人們見面。
“像蝴蝶翅膀。”"她仔細看了一會兒。
“我還以為這兒沒有蝴蝶呢。”
“我在夏威夷上的大學。這是海馬體,這是前額葉?這是菲的嗎?”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要在這兒?”"我岔開問題,“八月初的寒潮。太冷,太嚴酷了。”
“這兒是家。我生來如此。她們則選擇適應。”
“最開始呢?一萬年前?我不相信樹線下沒有別的地方可待了。你們不是追著獵物遷徙的獵人的后代嗎?為什么停下,不接著尋找?”
第二天早晨出發時,田地的網狀紋路間覆蓋著一層亮晶晶的霜霧。我跟著塔皮薩來到小碼頭邊,她跳下車,從皮卡車里拖出兩條玻璃纖維的紅色劃艇,拋給我一件褪色的救生衣、一個防水包。“現在我們去打獵。”"她宣布,把槳塞給我,將船頭拖到水中。
金色陽光在海面上舒展,頭頂盤旋著早起的渡鴉,幾乎無風,塔皮薩輕柔地點水,小艇筆直向前,像在冰間水道穿梭的紅海豹,在平靜水面上留下一對對括號似的長弧。看她劃船的樣子,不得不相信,她的祖先或許真能靠一葉扁舟來往于冰海島嶼間。但我只能緊握住比我高出半身的長槳,盯著她的船帽尾尖,左杵一下,右搗一下,搖搖晃晃跟上。即使是夏季,海水仍在零下,甚至不用伸手,用屁股就能感知到船底的水溫。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肚子里填滿了炸土豆、炒雞蛋和熱茶。
“如果船翻了,掉進水里,馬上游開,別被船板蓋住頭。”塔皮薩在前面喊,“扶著船身,把它翻過來——”
“你不來救我嗎?”"我滿心后悔,但來不及了。
“我會劃過來,但不能下水,否則我們兩人就都完了——”"她用槳頭推開浮冰,繼續補上讓人膽戰心驚的安全須知,“盡量把水從船里舀出來,救生衣兜里有個勺子。”
幾百次劃槳后,在上臂和腰背的酸痛中,我找到了節奏,有余力觀察四周。從下水處出發,我們一直航行在島岬圍成的半月灣里,巖石順著島嶼延伸,擋住了大部分風浪,時不時能見到筑巢的海獺,露出濕漉漉的光滑頭頂。絕大多數時候,耳邊只有劃水聲和粗重呼吸,偶爾的話語穿過海岬坍塌形成的海蝕洞,發出一兩聲遙遠空洞的回響。戒指上的寶石仿佛是海灣深處的小島。藍天下,映著朝陽的冰山看起來和地圖上那樣壯美,但越靠近,美變得越森然,當完全處于冰山的影子下時,美已經令人畏懼了。
我們在卵石灘上岸,這里的“卵石”大如桌面。時間在世界盡頭慢下來,還沒有做完它在別處完成了千萬年的工作。云層未經裁剪,厚重低垂,山脈間的巖層也只是由行星尺度的筆勾出了粗獷輪廓。皮劃艇如玩具般散落在巨石縫隙間,我像站在造物主的草圖上。
石頭形成了天然階梯,不過是給巨人用的。我只能學著蜥蜴,緊貼在幾乎垂直的巖壁上,手腳并用往上爬。風中帶有夏日苔原的甜香,但沒有動物的蹤跡。沒有跳上跳下的極地松鼠,沒有身著棕色夏裝的狐貍或熊,沒有在山巖間如履平地的白大角羊,沒有在草叢深處孵蛋的鷸鳥,甚至連無處不在的巨大蚊子都沒有。塔皮薩輕巧地在巖壁間轉身、換手,從一個突出的巖角橫跳到另一個。背陰處的石頭根部,偶爾有小片白色苔蘚似的、毛茸茸的霜。我猜想,更寒冷時,她是在陡峭冰面上練習的。防水包和救生衣一起留在了劃艇里。我們什么也沒帶。沒有武器。
等我爬到山頂,卻沮喪地發現,只是一處緩坡形成的小平臺,真正的山頂在山脊的另一端。“這兒沒廁所,需要的話,在下面找塊石頭。”塔皮薩在遠處喊。
我的確需要。在靠近山頂陰面的山洞前,她等著我,捏著一朵不知哪兒來的小花,藍色花瓣里嵌著鮮黃花心,她頭發的顏色。她搬開幾塊毫無特征的卵石,漏出半人高的洞口,側過身,“別用手碰。”
我向里看,忽然睜大眼睛。壁龕似的洞穴里有個木架,上面坐著一個小女孩。她雙手交叉,臉側向內,斜靠在石壁上,像睡著了。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她睡著很久了。
暗黃皮膚和骨骼間仍有一層薄薄的血肉。鹿皮縫制的皮襖看不出本色,領口處露出海豹皮內衣,袖口滾邊密縫有傳統幾何圖案,勾勒河流與山川。雙手交疊在膝蓋上,戴著海獸牙手鏈和指環,指間緊握一片發灰的骨刀,綴著貝殼磨成的串珠。手指、顴骨和脖子上,許多條褪色刺青蜿蜒、深入至被衣物遮蓋的身體,在皮膚下的血液干涸后,成為暴露在外的、新的血管。我意識到錯誤。沒有哪個小孩會有這么多刺青。象征生命經驗與社會地位的線條提示,這是位部落首領、巫師或者老祖母,出于某種原因,或許天生如此,或許因為脫水、組織收縮——我不清楚他們是否會像古埃及人那樣取出內臟——或許,是因為她的姿勢和我的觀看方位,如今縮小了,像孩子般,沉睡在大山隆起的子宮中。
我等著塔皮薩介紹她,但她只是把洞口復原,將小花留在石頭縫隙里。我們滑下石梯,回到岸邊,坐在卵石灘上,吃著防水包里的酸面包和醬紅色的鮭魚干,從保溫杯里倒出溫熱的茶。太陽隱入云后,杯蓋里的茶水冒出蒸汽,像一座小小的活火山的白煙,轉眼便消散在冷風中。我將沖鋒衣的拉鏈拉到頭,頂住下巴,戴上毛線帽,再套上兜帽。我想起阿爾卑斯山的奧茲冰人、印加高原上的木乃伊、西伯利亞凍土層里有粉紅肌肉的猛犸尸體。在微生物也難繁殖的地方,冷凍效應保持了遺體的原始形態和大部分軟組織。魚干很硬。我費盡力氣才咬下一條,搖晃的后槽牙被扯得更松了。
“我們擅長以各種方式保存。”"塔皮薩輕松地嚼著,“實體和骨灰、名字或者別的紀念物是不一樣的。冰原會守護一切。但你帶不走她。”nbsp;巖石陰影處,蜷縮著稍不留意就會錯過的細莖,支撐著一簇頂生的、指甲蓋大小的亮藍色小花。我想起來,這是勿忘我。在溫暖地區的林間或山坡上,顏色是更淺的藍,頎長的花莖會在風中搖曳。
我讀過一篇滅絕前的小說,講的是名叫富內斯的鄉村少年摔下馬后,擁有了神奇的照片式記憶力,能在幾天內背下整本典籍,也能記得無數時間片段中某個特定時分的朝霞的形狀,并與只見過一次的皮面精裝書的紋理比較。他能再現所有的夢境,也能為見過的每一件具體事物——每一塊石頭、每一只鳥、每一根樹枝編碼。在他身上,記憶的錨點不再離散,而是線、面、體,光滑無垠,是連續的時空體本身,最接近真相的存在。如果那時有采集者,他會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圣杯。而在兩百年前,他被看做超人的先驅,一尊比金字塔更古老的青銅雕像。但即使在那時,故事的作者也意識到,記憶不等同于思維能力。思維是歸納,是抽象化,是對細節和差異的遺忘。由于不能遺忘,少年不能將感官經驗進行歸納,他認不出在晨光中看到的狗和在黃昏中看到的是同一只。為了避免記憶過載,他只能把自己關在昏暗、安靜、一成不變的臥室里。
第一次讀時,我還很年輕,只記住了華美新奇的比喻。那時,閱讀就像極樂鳥收集鮮艷羽毛,迫不及待,只為粘在身上炫耀。后來我費勁周折,重新找到這個只有短短幾頁的故事,才真正明白它到底在講什么。
如果對富內斯的認知區域進行功能水平評估,我幾乎能肯定,負責情景記憶和空間記憶能力的海馬體、負責視覺和聽覺等感官細節信息的枕葉和顳葉會呈現高度活躍的紅、橙、黃色,但負責抽象思維、概括等高級認知和決策功能的前額葉皮層,以及負責感官信息整合、進行概念化處理的頂葉將呈現中低活躍度的藍綠色。
小說沒有提到富內斯在情感處理方面的特殊表現,但我會將負責該功能的杏仁核也標記為最強烈的紅色。因為,假設少年如作者所說,在獲得超凡記憶力后又生活了五年以上,那他將無法忘記生活中的每一道憤怒和恐懼。比起快樂,恐懼和痛苦的回路在神經系統中古老得多,也堅實得多。他必定會經歷情感過載,因為他不僅記住了每一個細節,還會反復體驗。而如果像作者強調的那樣,他最微不足道的回憶都比一般人能體驗的肉體快感和痛苦更鮮明、更絲絲入扣,那么他關于恐懼和痛苦的回憶——或者更準確地說,由于他無法遺忘,恐懼和痛苦就是他的時時刻刻——將是一場永不停息的火山爆發。
所以作者撒了謊。二十一歲的富內斯并不是因為肺充血在一八八九年去世的。
這是我理想中的工作方式。以新的理論、模型和技術手段重新理解那些與人伴生了千百年的存在——情緒、記憶、故事或者其他,尋找看似緊密的因果鏈條間的縫隙。就像神經細胞,突觸間隙的空白處才是記憶產生的關鍵。和研究、創作、偵破案件或任何真正需要人類腦力的工作一樣,最后也是最困難的一步總是懸空的,它關乎經驗、信念和想象力。從證據矛盾之處,從故事未講明的地方,我縱身一躍,補足真實,或辨認謊言。
女人們的基準測試結果有些不尋常。海馬體與前額葉皮層的活動強度呈現出鮮艷紅色,即使按塔皮薩說的,她們曾是專業人士,如今,相對低認知需求的日常農務也不再需要超出平均水平的認知和決策能力。如果是菲在維護農場的技術設備,莉莉的結果則更讓人吃驚。理論和經驗告訴我,大腦是一團高度可塑的棉線,會根據需求隨時重新編織圖樣。繁重的、缺乏認知挑戰的重復性勞動會在幾個月到幾年內徹底改變一個人。對比磁共振成像的結果能發現,孕育的過程會讓女人的大腦灰質減少。比起其他不能說的秘密,比如松弛的腹直肌和蟲子樣的妊娠紋,我更怕這個。即使過去了這么多年,我還是忘不了抱著大哭的孩子,木然晃動的幾百個黑夜。喂奶、拍嗝和換尿布很快成了我的肌肉記憶,計劃、決策、深度思考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則日漸消散。沒有什么比意識到心智的破碎更痛苦,在那些被吃、玩、睡的喂養循環分割的每一天里,我提前體會到了衰老的滋味,而和衰老不同的是,我是清醒的,一切是迅速發生的。一場對自我的突然凌遲。很長時間里,我都不理解為什么這一切會被忽視或美化,一次又一次。直到成為采集者后,我才明白,遺忘痛苦是人的天賦,尤其是涉及到群體的生存與延續時。我們是另一種鮭魚,依靠記憶,更依靠遺忘一代代活下去。可我不能接受刻意的隱瞞。
另一方面,她們的頂葉和杏仁核的活躍度偏低了。具備高認知能力的人通常會展現出均衡的大腦活動水平。有些社群推崇認知行為療法和冥想訓練,在實在無法忘記失去時,轉而將對情緒的掌控和調節能力視為拯救的方法。但我覺得,那是另一種欺騙。
采集完數據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去了大廳。石頭火盆里,火焰浮在清澈油脂上,幾乎靜止,像無風夜里的河燈。燉肉和土豆的香味還彌漫在空氣中,瓊從保溫燉鍋里舀了一碗遞給我,又拿來一只小木罐子。我打開蓋子,忽然鼻腔發癢。
罐子里碼著巧克力似的棕色硬塊,在熱湯表面迅速化開,凝成一個個橘紅色水洼。咸腥油脂包裹的是我幾乎忘了的熟悉滋味,在滅絕前曾遍布所有世界。一罐隨身攜帶的集體記憶。如果說瑪德琳蛋糕的滋味撐起了一個人的回憶巨廈,那么辣椒油的味道就是無數樓宇間的道路,串聯起一座看不見的城市。
“你運氣好,她們都吃不了辣,我只種了一點兒,前兩天剛熟。”她笑起來時,"銳利的彩繪線條柔和下來,隨表情舞動,像從圖片變為影像。我端詳著她的臉,想象如果沒有線條,她本來的模樣。頭發花白后的女人總是顯得相似,時間和經歷在她們身上留下的共有痕跡遠遠大于地域、種族或文化的烙印。出于某些原因,我們都早已不再使用最初的名字。我猜她和我類似,是從口音或神情的殘余認出對方的。
“我在貴州待過。”她說,“跟當地老鄉學的。獸油腥,但保存得久。可惜這兒還種不了八角和花椒。”
“考古?還是護林?”
“都在那兒。”"她停了一會兒,“去過嗎?”
“沒有。我很早就出來了。滅絕前。現在沒有許可了。也負擔不起。”
“啊。”
“你呢?為什么來這里?”這次我打算直切主題。
“這兒有很多地方差不多。看看塔皮薩跟我們長得多像,更強壯,更自由。真希望我年輕時能像她這樣。”
“彩繪是為了干擾媒介識別嗎?很久以前了吧?”
她沒說話。我攪散辣油,用勺子將燉得綿軟的土豆壓成更細的泥,我很愧疚,但還是想要真相。
她等我刮凈最后一點黏稠的湯才再開口。談話沒有主題,也沒有確切的時間順序和邏輯關系,常常從一件事物、一個場景或一個詞語跳躍到另一個。我們遙遙相對,從各自記憶的織物中拆下絲線,按照節奏,交替操作,重新織成一張更大、更復雜的圖案,包裹住整個世界和自己,就像南半球的毛利人那樣。我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她比我大十歲,在一切都上升的年代出生、成長,習慣把進步視作理所應當,因此當突然的下墜發生時,必須要抓住點什么來對抗失重。在我們曾經生活的世界,滅絕的影響遠沒有其他地方嚴重。相對統一和集中的網絡是貫穿大地的毛細血管,深入到最偏遠的角落。強大的集中式決策和危機響應辦法在第一時間應對了互聯網內容的大規模流失,稍后,新的內容生產機制在幾個壟斷性平臺上迅速發展,填補了大部分空白。純粹的人力當然無法完成這一切,但所謂的污染從來就不是問題。與其他地方滅絕后的高度去中心化相比,那里保持了驚人的完整性,像數千年來那樣,又一次經受住了沖擊。當然也付出了代價。那是二十多年前。最后一個項目告一段落后,她從蒼翠群山間的工地回到城里的研究所,忽然發現在被全面接管和簡化的世界里無事可做。幾個月后,她回來了,站在彩鋼房組成的工地小院里,一切還是和多年前她剛來時一樣,白底藍邊的彩鋼圍墻擋住了視線,看不見外面的村子或更遠方。工地是一枚封裝完好的膠囊,內部時間以固有速率流動,正如她的研究對象本身。之前她已厭倦了這種與世隔絕,多次想過離開,但一直沒找到能做什么。在實驗室和宿舍間她徘徊了許久,那是個剛下過雨的夏日早晨,連廊間的空地上,她走前種下的新一茬白菜苔能摘了,春天種的瓜豆爬滿了菜架。她喜歡當地的清水煮菜蘸辣椒,很奇怪,別處的蔬菜沒有那種清甜。后來,她開始在工地間種樹。
“剛去時,我遇見過火災。”"她說道,“除了我們的彩鋼房,整個寨子都是木頭的,木橋、木屋,木頂,消防水管藏在木質消防箱里面,空調外機要用幾根木條包起來。一點火星都是大問題,和密密麻麻的電線不兼容。人們還沒用上鋼結構和混凝土,就學會了抱著濕被子,沿著電線桿滑到窗戶里救火。那時我就想,在這種環境下,人是不是就會更習慣失去?也更習慣變化?”
她背后的屋角斜靠著一根房梁似的木柱,要仔細辨認,才能從陰影中看出一張風化的灰熊的臉。同樣是與木頭共生,本地人拒絕將圖騰柱移走,拒絕將古老記憶封存進恒溫恒濕的玻璃展柜里,而是希望它們自然朽爛,回歸大地與天空。而經歷過更猛烈變化的我們不甘于此,發明了許多手段來保存記憶。宏大的或微小的,可講述的或被忽視的。在史書文獻外,器物、儀式與習俗是幾乎不可見的纖弱絲線,編成太小太粗疏的網,但確實在時間的狂流中網羅住了一小部分真實的生活。即使經歷了無數變形與簡化,時至今日,仍可從文字的形狀中隱約看到遠古世界在祖先眼中的模樣。
她告訴我,南方的土壤太酸,骨頭很難留下,連北方土壤里那種餅干渣似的碎骨粉也沒有。但在毫無痕跡的土層上,整齊擺放的銀梳背或者銅手鐲明白無誤地表示,她就躺在這兒,這里是頭,這里是手,那里是腳,千百年前未變,但我們看不見。她最初就是被這種可見和不可見的世界在眼前交疊的感覺迷住的。但在拍照、取樣后,為了往下挖,她不得不將“她”所在的土層鏟掉。
“發掘就是破壞。”她說,“我們比最貪婪的盜墓賊干得更徹底。什么也不會留下。出土的那一刻就是最好的狀態,只有我見過。然后,是迅速的破壞、氧化、衰敗。就在我眼前。我親手做的。很奇怪,當時沒有人會想到這些,我也沒有。每個人都只是做好自己的工作。挖掘很辛苦,我們常常邊干邊開玩笑。真實和完整是矛盾的。”
“但不可見、不可分享的真實即使保存完整,又有什么意義?”我想起重建中心的溫室,大山間暗無天日的子宮。“也許要等待。到技術更成熟時。”
“等待,但不是那個原因。技術是沒有盡頭的。人們總是有誤解,覺得我們會因為秦始皇陵還沒發掘而睡不著覺。但其實正好相反。”
永遠只是推測。她說,考古學看到的永遠只是過程留下的結果。越往前,越是在一團迷霧中探索,越發無法擺脫深重的無力感。所有的理論和學說都不是真相本身。
“追求真相很多時候成為了私欲。會化為動力,也會催生利益。”"她說,目光穿透了我,就像穿透那些曾經是人體的、薄薄的土層。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我和她一起,將盤子和碗洗凈、擦干、擺放整齊。她一絲不茍地掃去地板上的碎屑,細長褲管在厚重短靴里利落地收攏,讓她有種動人的年輕。這是在經歷過破滅后仍帶著尊嚴生活的人。有一小會兒,我非常想靠近她,留下來,俯身這片陌生大地,種植、飼養、建造、烹飪,就這樣一起在勞作中等待終結,像我們的祖先那樣,而不是漂浮在無數個世界,將記憶當做交易,把內置多種傳感器的頭盔戴在人們頭上。然后,就像在草地上踏出圓圈的馬兒,我又一次被那個錨點拉住。夏末清晨,稀影浮動的山林,來不及消散的炭火味道,停在護林小屋邊碧金色陰影中的小車,半開的車窗。再次開上山路后,我才意識到丟失了什么。半個車掛葫蘆從座位下滾出來,被咬碎了。那是我離開那個世界時攜帶的一件紀念品,在我曾用的語言中諧音對旅者的祝福。從體型推測,它還是一只小熊,在黑夜中,克服了對未知的恐懼,獨自翻進逼仄車內,準確判斷出唯一的人造有機物,即使它從沒見過這種遠方的果實。我把掛葫蘆的絲線重新掛在了后視鏡上。那以后,我常常忘關車窗。
“一旦嘗過人的食物,就回不去了。我能理解。”"瓊點點頭。“熊很聰明。我們這里的尤其是。”
“為什么?”
“海邊的食物夠豐富。它們能繼續捕魚,不用冬眠,因此也能一年一年地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它們可能在進化。”
從大廳出來后,我沒有立刻回到地下,蜷縮在幽暗中,監測屏幕上那些曲折的電信號。她們身上有我失去已久的東西,某種因信念和行動的一致而產生的秩序感。但我還沒有找到來源,還沒找到支撐起秩序的那個支點。和其他地方的人不同,她們沒有刻意遺忘,來到這里也不僅僅是逃避。實際上,她們和我對世界的理解和看法很接近,但我早就失去了希望。我在農場中漫無目的地游蕩,外面比屋內明亮,永晝的微光好像照見了一切,細看卻模糊不清。身體在要求休息但大腦拒絕,我在菜地間隙的樹樁上坐下,像握住一束想要逃走的氣球那樣緊握住紛飛的思緒。
人們對移植的熱情可上溯至神話時代。從普羅米修斯開始,無論記憶經由偷盜、學習還是修行獲得,都象征著可見或不可見的真實本身。真正的突破在普魯斯特,他以文學的方式警告,記憶并非不可磨滅的印記,而是與回憶動作本身密切相關的動態過程。一百多年前的科學家驗證了他的洞見——越是努力回想,神經細胞間的蛋白質結構的變化就越多,瑪德琳蛋糕的滋味就越不真實。簡單來說,回憶就是篡改。理論上,最“真實”的記憶只存在于失憶癥患者的頭腦里,就像最安全的是丟失了鑰匙的保險箱。
因此,在滅絕后,真正意義上的移植技術出現時,對數據安全性和原始性的要求是首要考慮。人們渴望真實,至少是程序上的真實。
通用的方法是無意識分段提取。將目標記憶分成多個小片段,通過特定氣味、聲音等非語言刺激來激活與目標記憶相關的神經網絡,但不直接喚起個體清晰完整的回憶。在提取后,重建非顯性片段之間的聯系,以拼湊出更接近原始狀態的記憶。另一種常用的方式是在睡眠中提取,在記憶處于鞏固階段的深度睡眠期間,尚未被回憶重新激活或修改前進行,避免記憶的主動重構和修改。可以說,我采集的是夢的碎片。這是整個過程中最接近真實的存在,盡管我不擁有它,也不能解讀它。夢境屬于將碎片整合成故事的人,記憶的生產者或消費者,移植的供體或受體。在世界的盡頭或者重建中心,在親歷者的腦海里或者重建中心的矩陣里,碎片經由有意或無意的增刪、修改或扭曲,重新合成為可講述的真實,或者說,真實的版本之一。
我清楚,采集、整合、重建、移植,每一步驟都是對記憶的深加工。但人們把它視為真實,在其上構建生活的意義。就像早餐麥片或者人造肉,一旦成為了日常的一部分,就具有了正當性,哪怕基底可疑。記憶本身就是小說似的虛構之物,更何況其加工制品。但我不能指責什么。比起媒介的批量生成物,來自另一個頭腦的瑪德琳蛋糕的滋味即使再扭曲,也代表了人類的心智確實還存在于某個遙遠的世界里。
有時候,我覺得重建中心的目的并不是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是真實與聯結,而只是為了確認這個世界上還有一部分人沒發瘋。就像戰后廢墟上的信號塔,周期性地發出尋找幸存者的短波無線電廣播。但也許面對所發生的一切,發瘋才是正常的反應。進化的第一目的是活下去。面對無處不在的污染,也許更徹底地遺忘和更完整地交出心智才是進化。熊嘗到了什么,讓它冒生命危險也要發狂地擠進窄小車窗?不管是蛋糕、薯片還是巧克力,都不是本該存在于自然中的味道。
天空變成深邃靛青,大約過了午夜。一陣涼意從身下襲來,我打了個哆嗦。昏沉中,大地似乎在輕輕震動,遠處傳來持續的低鳴。視線模糊不清,菜地土層的紋路間好像在微微發亮,隱約綠光穿過菜地,連接了谷倉、溫室,向碼頭延伸。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想要跟著光跡,但它又不見了。我揉著眼睛,四處張望,忽然渾身一激靈。一只手搭在我腰上。
“看那邊。噢,別怕。”
莉莉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她有著熱帶地區人們的身材,矮小圓潤,只到我肩膀高。
“你怎么在這兒?”
“我早就睡不了整覺了。”"她咧了咧嘴,“你也知道,小娃娃一會兒要喝奶,一會兒做了噩夢,一會兒被撒尿驚醒,再要不就是長牙、生長痛,一夜里總要起來好多次。一個接一個!等到最后一個也長大了,關起門來不想理你時,你也回不去啦。也總有些活兒需要夜里有人手,我們的母牛快生了,有時還有些不速之客。”
我這才注意到,她背著一把長長的獵槍,槍桿上籠罩著一層薄紗似的綠光。“快看那邊。”她指向遠方。
遙遠地平線上,一層綠色紗幔輕柔地舞動著,白色流云刺繡其上,瞬間隱沒,過了一會兒,又再次出現在幽深天幕上。
是極光。源自太陽爆發的高能粒子沿地球磁場運動,激發高層大氣中的稀薄氣體,上演變化無常的戲劇。天空就是最古老的顯示屏,或者說,自陰極射線管以來的人造顯像術都是對她的模仿。光帶沿著地面伸展,起初緩慢,但忽然就傾瀉到了我身上。徹骨的冷寂,仿佛一部分血液也隨光流淌而去,剛平靜的思緒又開始奔逸,但我移不開眼睛。因紐特人認為極光是逝者靈魂,在最寒冷時顯形,給后輩以庇護和希望。這也是留下的原因么?可是,在浩大天地間隨時會被嚴苛環境殺死的人,竟然會相信,人的靈魂是這么恢弘、壯麗,遠超自然的造物?還是說,他們早已覺察到,粒子激發的不只是氣體,還有頭腦中的神經細胞,人看到的其實是會當凌絕頂的想象?
云層如舞臺,浮現出薄霧般的巖石和奔行的山脈,一波接一波,穿越光的帷幕,成為層疊的鱗片和垂天的翅膀。我忽然意識到祖先崇拜的到底是什么。并非匍匐的蜥蜴或蛇。在和塔皮薩的祖先分道揚鑣前,他們一定也見過。鱗片化作云彩,翅膀化作光帶,既是魚,也是鳥。龍變無常。他們崇拜的是變化本身。
“夏天的極光可不多見。”"莉莉說,“你運氣很好。有些人等了很久也見不到。你在找什么?”
即使我愿意和盤托出,也不知道該怎么描述一片形狀不明的拼圖。她帶著我沿著夜巡的路線走了一段。我們談到了她的生活、孩子、曾經的工作。令人心神不寧的微光時隱時現,我忍住不去看,將注意力重新聚焦到日常的尺度上。她夸張地談起孩子牙牙學語時的可愛,略過他們在飛機或火車上大哭時的難捱。和許多母親一樣,她們生活中的一大部分被一個緩慢轉動的隱形黑洞吞噬了。孩子長大后,她考取了緊急醫療服務的資格證書,駕駛救護車,穿行在燈火通明的巨型城市中。她告訴我,病人回家的幾率通常是一百減去年齡,但兒科重癥監護室外的走廊是全城最悲傷的地方。在現場掌控全局的不是職位最高的人,而是最冷靜的人,因為冷靜和焦慮都會傳染。有亞裔血統的小老太太是世界上最堅毅的人類,但如果要給穿橄欖球衣的十八歲小伙子抽血,最好讓他們先躺下。
我禮貌地笑了。她很幽默,懂得如何讓人放松下來。
“所以你其實有點像急救人員,或者旅行護士。”"她說。我們在農場盡頭的圍欄邊停下。牛羊都回到了農舍,一根圍欄頂部探出了一個半透明的圓形窗口。像紅外探測器。
“你應該能理解,創傷手冊上有一半的內容其實都是在應對休克。在現場我們做不了太多,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靜,把他們送達目的地。這是項團隊任務。”
我告訴她,和身體創傷不同,即使真的需要治愈,絕大多數人也不愿承認精神創傷。就算哪位花了大價錢的客戶真想到了我,也會更愿意把我想成農場工人或者超市理貨員,安靜地消失在桶裝牛奶或包裝食品后面。更大可能是,在他們的世界里,我根本就不存在。這樣,他們才能確信,那些來自遠方的記憶真的屬于自己。重建中心的各個環節間都是嚴格獨立的,我從沒見過流水線的下一位操作者。
“所以你沒有能信賴的人嗎。”過了一會兒,她問,“至少能說說話的?以前我們出車都是兩人搭檔。”
她的話像手術刀那樣切入了我。我幾乎喘不上氣,于是轉過頭,加快腳步,回到黑暗的地窖里。
屏幕上的信號仍然亮著。頻繁的β波形成了一座座紅色的小山丘,在θ波的綠色平原上起伏。她們的睡眠周期呈現出同步性,也許不同的夢境在以某種邏輯交織,也許她們正做著一個更大的、相同的夢。但我沒力氣將信號疊加分析。屏幕暗部的反光里有一只下垂的眼睛,眼尾的每一道皺紋都顯示,盡管拋掉了幾乎所有,負重還是拖著我墜向地心。
我關上了信號監測界面。桌面空無一物,背景是小車停在港口邊,光滑車身在朝霞中呈現出淡玫瑰色,車門像翅膀那樣向上開著。那時她剛來到這個世界,有足夠多的好奇和熱情來陪伴一無所有的我。一開始,她性格謹慎,甚至有些刻板,但是相處一段時間后就能發現她的溫和耐心,并不僅僅是在對話中。我們一起度過了許多漫長的旅途。直到現在,我都不覺得她也被污染了,但我還是將她從聯網里卸載了。她在離線后失去了自檢和學習能力,永遠停在了最后一次旅行中。我拋棄了她,就像拋棄其他東西那樣。我想象她睡在一只裝點著瓷質樹木和林間小屋的透明玻璃球里,搖晃時,會有模擬雪花的白色碎屑紛紛落在身上。
我點了點照片中后視鏡的位置,那兒有個隱藏在圖層下的終端快捷方式。為了保證數據的原始性,在采集過程中和媒介交換任何信息都是不合規的。我可能會白忙一場,甚至失去執照,但我沒有其他選擇了。我向她傾訴所有。觀察、思考、感受。綠意蔥蘢的溫室、遙遠地平線上的火山、冰海中的劃艇和大山頂上的木乃伊。睡眠曲線的紋樣和基準測試的蝴蝶。鮭魚和灰熊。綠光和白夜。另一個世界的考古工地和緊急創傷處理。我提不出更具體的要求,一半是因為困惑,另一半是愧疚。我很久沒和她說話了。我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即使在沒離線時,她也并不擅長猜謎語。謎語的本質是隱喻和類比,是人類認知世界的原始方式,而她很難像我一樣,從不相干事物中凝練出一個個抽象概念,再跳躍其間,就像跳過淺灘中的一塊塊石頭抵達未知的彼岸,那需要很多信念。
屏幕閃爍,我忽然想到,在壓縮后的玻璃球中,她可能忘記了人類的自然語言。我想要撤回輸入,但進度加載光圈卡住了,直到我睡去。
哈娜半跪在叉車邊上,格紋襯衣袖子高高挽起,雙手沾滿油污。車身側面的維護面板打開了,露出液壓管道和電氣系統。她用扳手擰開螺絲,站起身,再次確認液晶操作屏上的故障碼,卸下電池。午后陽光里,新打捆的干草垛散發出暴曬后的溫暖氣息,手臂上的汗毛像一層金色葦草,覆蓋在遍布深色痕跡的白石岸上。
“都是舊傷。”"她見我盯著她的胳膊,索性提起工裝褲腿,露出同樣疤痕累累的小腿,“來這兒前,暑假我在漂流船上當向導,寒假去滑雪場。只要不嫌無聊,這些地方的薪水都不錯,足夠一學年的。”
“你的家人呢?”"我脫口而出,立刻后悔了。我直到中午才起床,但好像還是沒從昨夜清醒過來。工作結束了,按照預定行程,螺旋槳飛機明天一早會在來時的海灘上等我,塔皮薩說可以在白夜里出發。我把衣物和牙刷裝入了登山包,將實驗器材放回儀器箱,把土豆箱子恢復原位。唯一留在外面的是我的工作筆記本,她還停在那兒,光圈凝滯,像一只不會眨的眼睛。所以我爬上梯子,走進夏末午后的微涼中。
“夏初我媽來過。我們從俄勒岡開到安克雷奇。我上大學之后就都靠自己了。”"她抬起頭,毫不掩飾年輕人特有的、坦誠的驕傲。即使在滅絕后,世界最偏遠的角落,我仍能感受到年輕人的力量,但我總是會懷疑。年輕的亞歷山大的確一劍斬斷了戈爾迪烏姆之結,但并未能統治整個亞洲,相反,我總覺得,那一劍為他的早逝和帝國的崩潰埋下了伏筆。復雜性是必須理解和尊重的東西,這是采集者的工作教給我的,也是我不再年輕的原因之一。
“塔皮薩說,你們一起劃艇去了島上。”"她將螺絲一枚枚擰緊。
“是的。印象深刻。”
“我媽頭暈得厲害,坐不了小飛機或者塔皮薩的船,更別提劃艇了。你體力很好,就這個年齡來說。”她回到駕駛座,飛快地敲擊鍵盤,叉車發出內部系統自檢的嗡嗡聲。
“也許是因為我一直旅行,老得不算太快,相對論效應。”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接受了被當做父母輩,甚至祖父母輩的事實,并且習慣了自嘲。也許是在哺育的某一天,當我朝鏡子里望去,發現前一天剛拔掉的白發又冒出來的時候。有時,我能從鏡子里看到我的母親,或者未曾謀面的祖母的臉,另一些時候,則是那張我曾精心修飾過的、自矜的年輕女人的臉,像薄紗籠罩在另一張臉上。
“那感覺怎么樣?”
“什么?”
“移植。你說過,你也沒移植過,但你給別人做。你感覺怎么樣?為什么?不是為了錢,也不只是為了到處旅行,我猜?”
我說不出話。她操縱手柄,叉起干草垛,開進昏暗谷倉再出來。搬完所有草垛后,她跳下車,斜靠在谷倉墻上,在明亮的陽光中瞇起眼,叼著一根稻草稈。她身材高挑,有骨節分明的大手、大腳、大嘴巴和一頭凌亂的栗色短發,工裝褲上沾滿深色機油,也蹭了一道在臉上。有那么一瞬間,我看到了我的孩子長大后的模樣,盡管最后一次見到她是隔著無菌艙的弧形玻璃,小小的,睡著了,干凈精致得像水晶球里的瓷娃娃。至今我也不知道確切原因。沒有真相。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十分漫長,所有歲月卻很短,我還沒來得及接受改變便結束了,更來不及美化。她像一條河那樣流過我。
“上了年紀的人大都有囤積癥。”"過了很久,我才想到了該說什么,“你應該知道。老人家里總是堆滿了小瓷人、報紙、雜志、塑料袋、瓶瓶罐罐。最糟糕的是貓。我也有這毛病。好在我以前做過一點點別的工作,知道把雞蛋放在許多個籃子里。某種程度上,移植也是一種云存儲。你也許沒聽過這個詞。以前,人們可以通過互聯網——真的互聯網,而不是現在這種局域性網絡——將數據存儲在其他世界的遠程服務器上。那是在滅絕和污染前。”
哈娜停止嚼草稈,打量著我。和其他地方不同,在這里,我經常感受到這種凝視,好像接受測試和提取的不是她們,而是我自己。我準備好了編造故事,回答問題,但她什么也沒問,而是沿著墻坐下,將散落的干草聚攏再分成幾堆,重新排布。她的動作清晰、穩定,遵循著某種特別的韻律,草堆變成一道不見盡頭的緩坡。她拍拍墻壁,示意我坐在她旁邊。她講的不是神話傳說,不是虛構,也不是她自己的故事,但當太陽西沉,微熱的谷倉墻壁在背后變涼時,我腦海中的自動織機終于開始了工作。故事像鉤針用的花樣圖,指引我將現實編織成一張更大、更完整的圖案。
艾達是本地人,兩個世紀前出生在白令海灣內的山麓間的小定居點,離我們有一天航程。云杉溪在半島盡頭,山勢漸緩,融雪在許多短暫春天里急切地奔向大海,形成交錯溪流,暴露了隱藏的礦脈,因此有許多人溯溪而上,深入到覆滿樹木的古老山野間。她八歲時,父親因為吃了變質的肉去世,母親養不起所有孩子,將她送到了諾姆。一九〇六年時,那里是人口近萬的大港,遠比現在繁華。她在衛理公會的教會學校學會了讀書、寫字、縫紉和做“白人飯”。她是當地唯一會讀寫的因紐特女孩,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并未改變命運。她回到了村莊,和其他人一樣在十六歲上嫁了人,失去了姓氏,在四年內生了三個孩子,但只有小兒子班尼特活過了一歲。和她源于困苦的獨特不同,丈夫是那個時代再平常不過的男人,以訓犬為生,也像對待狗那樣毆打她和孩子、不讓她吃飯,并在班尼特患肺結核后拋棄了他們。二十一歲時,身無分文的艾達背著生病的兒子步行了四十多英里,回到諾姆,那個曾給了她第二種生活可能的地方。在努力賺到夠兩人生活的錢之前,她把班尼特放在孤兒院里,每天傍晚去看他。
隨著礦脈枯竭,人群像潮水般褪去,十幾年后,諾姆只剩下幾百人定居。迅速退化的城市垃圾遍地、暴力叢生,甚至不再有干凈的飲用水。艾達通過給人打掃衛生和縫紉賺到的錢越來越少。當一支遠征隊到達諾姆,想要找一名會說英語的本地裁縫加入去弗蘭格爾島的探險時,警長找到了她。許諾的報酬是聞所未聞的每月五十美金,足夠她從孤兒院接回班尼特,治好他,再租下一間整潔的小屋。她甚至能買一臺縫紉機,這樣,她就能在下一個夏季前給大漁船補帆了。但她也不想成為遠征隊中唯一的因紐特人和唯一的女人,更不愿把兒子獨自留下。遠征隊向她保證,還會有其他當地家庭加入,但當她按照要求的時間到達港口時,發現只有她自己。“我們會沿路再找人。”"他們說著,將她帶上甲板,但艾達知道他們不會,并且也回不了頭了。
他們向北航行了六百英里,穿越白令海峽,在一周后到達了弗蘭格爾島,西伯利亞以北,楚科奇冰海中的孤懸之地,北極熊和海象的樂園,遼闊嚴酷的無人區。遠征隊的發起者,著名的探險家史蒂芬松相信,只要有人在島上住上一兩年,就可以宣稱領土所有權。如同那時的許多探險家,他有著超出常理的樂觀自信和巨大野心,也因此獲得了足夠多的獎勵,多到讓他忘記了失敗和代價。加拿大政府勉強接受了他的提議,提供了初始資金,但史蒂芬松本人并不在遠征隊中。
他從追隨者中挑選出了四個人代替自己。他們和艾達一樣年輕,懷著夢想但經驗不足,也因此輕信。他只給他們準備了半年的物資,向他們許諾,“友善的北極”會提供給他們需要的一切,只要打獵就行,但艾達很快就發現,甚至沒人能熟練用槍。隊伍的最后一名成員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小虎斑貓,船上的母貓在航行中生下了她。
登島后,艾達離開仍沉浸在興奮中的男人們,獨自走到灰白碎石灘上,看船影消失在遠方,不由自主地流淚。一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兒子了,她幾乎無心做飯、清潔、縫紉。男人們發現了她的失職,咒罵她、威脅她,高大得讓人害怕的洛恩將她綁在旗桿上,直到她答應好好修理靴子。“好心沒好報,我只能來硬的了。”"他在日記中寫道。那是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他們登島兩個月后。
她是個普通的因紐特女人,算不上聰明。在學校時,她學得很慢,幾乎花了整整一年才掌握那些彎曲的字母和數字,但一旦學會了什么,她也很難忘記。她把學到的東西背在身上前行,就像背著班尼特,緩慢地穿越諾姆城外的靜謐林地。在弗蘭格爾島上,她花了三個月來學習接受現實。當男人們探索島嶼時,她獨自一人留在營地,縫補、烹飪、清潔、刮獸皮,漸漸發現沉浸在工作中——即使是不被認可的工作——能獲得些許平靜。在越來越寒冷的極夜里,她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活計上,一針接一針,將憂慮、恐懼和希望像肆虐的暴風雪那樣,隔絕在一層不算厚重但堅韌的帳篷外。前所未見的嚴苛環境軟化了男人們,又或者是他們開始稍微理解但仍不愿承認,她也是他們能在這里活下來的重要原因。總之,在真正的冬天到來時,他們緊緊擠在一起,毛皮兜帽里的每一張臉都堅毅而平靜,艾達坐在中間,小貓維克臥在彌爾頓腿上。這是他們留下的唯一一張集體照。
他們熬過了第一個冬季,但補給船始終未能破冰而來。大陸另一端的新布爾什維克政府對弗蘭格爾島提出主權要求,加拿大無意繼續資助史蒂芬松的雄心。他被迫去找新的投資者,卻錯過了短暫的通航季。當寒冷再次降臨時,遠征隊幾乎彈盡糧絕,洛恩還患上了敗血癥。一九二三年一月,三個健康的男人帶著剩下的雪橇犬穿越海冰,前往西伯利亞求救,從此杳無音訊。艾達、洛恩和維克留在了島上。
她學著男人們的樣子,搭捕狐貍的陷阱,用空罐頭練習射擊,用漂流木加固儲藏帳篷,還在帳篷頂上搭建了觀察北極熊的瞭望臺。她的縫紉才能也讓她完成了他們做不到的事情——制作一艘捕獵海豹用的皮艇。她甚至為兒子縫了一雙軟皮鞋。與此同時,她繼續負擔烹飪、清潔、照護。洛恩的病越來越重,從二月初他就只能臥床了,到了三月,強壯的腿變得瘦骨嶙峋,布滿炎癥引發的藍紫色斑塊。他把寫日記的任務交給了艾達。起初,他們還能一起讀《圣經》,但當病痛與絕望將他完全攫住時,他咒罵甚至詛咒,說她的孩子早就死了,和她之前的一樣,都是因為她沒能照顧好他們。那是四月二十一日。她在日記中寫道,那是她最糟糕的日子,每天都干著四個男人的活兒,竭盡全力讓他們活下來,但回家后還要面對傷害。那一天的日記比其他每一天的都要長,話語戳破了她好不容易縫補起來的庇護。最后她寫道,如果她回不去了,請讓她姐姐照顧班尼特,別讓她丈夫帶走他,如果她姐姐還活著的話。那樣,她就安心了。
盡管如此,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她還是把找到的大部分食物都給了洛恩,給他倒便盆,用熱砂按摩他的雙腿,照顧他的褥瘡。他在六月二十三日去世。她將他裝入睡袋,用木箱筑起屏障,以保護他的遺體不被動物傷害,然后帶著維克搬到了儲藏帳篷里,以躲開可能被尸體氣味吸引的北極熊。現在只有她自己了。她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是否能度過下一個冬季,因此只能繼續打獵、縫紉、烹飪、修補、寫日記。夏季的豐饒和久違的自由幾乎驅散了前途未卜的陰影,讓她擁有了一段短暫的安逸與寧靜,她在十六歲后就很少感受到了。她用海鷗蛋做煎蛋,在海邊享受一個人的野餐,也在痛經時和小貓窩在家里休息,不做任何事。她還弄明白了如何使用他們留下的相機,給自己拍了照片。在漫長的白夜里,她閱讀其他探險者的筆記和洛恩留下的《圣經》,喜歡耶穌向撒瑪利亞女人討水喝的故事。在最后一段日記中,她常常感謝耶穌和天父,感謝祂們讓她還活著。八月二十號,她縫完了最后一雙手套,打開了最后一只餅干箱,也看到冰山重新出現在遠處的海平面上。
她得救了。史蒂芬松的助手哈羅德帶著另一支探險隊發現了她,他們目瞪口呆地看到她穿著自己縫的鹿皮外套站在帳篷外迎接他們,還抱著一只貓。她看起來至少還能在這兒活一整年。哈羅德在筆記中寫道。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艾達回到諾姆,立刻成為了焦點,但她不覺得自己是英雄。她只想活下來,回家,見到班尼特,而耶穌聽到了她,就像聽到撒瑪利亞女人,盡管是她先給了他水。哈羅德和史蒂芬松也不覺得,哪怕親眼所見,他們還是不相信,一個矮小的土著女人能做到四個白人男子都做不到的事。像許多最杰出的先驅者,他們以信念塑造所見、引領行動而非相反。哈羅德拿走了艾達的日記,撕去了一部分。他把日記賣給了媒體,并暗示,洛恩是因為缺乏她的照護而死的。很快,諾姆的酒館里開始流傳艾達是生吃了其他人活下來的,就像她的族人生吃海豹肉那樣。
她太熟悉這種指責了。終其一生,他們都在試圖打碎她,不是從外部擊打,而是從內部瓦解,因為他們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強韌,即使他們不愿承認。嚴寒、勞苦、饑餓和對死亡的恐懼不能完成的任務可交由語言完成,利用她的性別、種族、秉性,那些她與生俱來之物。詞語像針,能縫合也能刺傷。艾達不再接受采訪,將榮譽、利益和詆毀一起,再次隔絕在一層自制皮袍外。史蒂芬松用艾達的日記和她保存的探險筆記寫了書,舉辦巡回演講,將巨大利益和榮耀收入囊中,沒付她分文。她只拿到遠少于承諾的裁縫報酬,勉強給班尼特治了病。一年后,她又結了婚,將另一個男人的姓氏加入名字,生下了第二個兒子比利,繼續生活在貧困中。她曾移居更溫暖的內陸,但最終又回到了極地。八十五歲時她在養老院去世,十年前,班尼特已經因為慢性肺病去世了。比利參加了幾次戰爭,在余生為母親的過往奔走了數年,直到二〇〇三年離世。
“幸虧她學了讀寫,才堅持下來。在島上和后來都是。沒被打倒。”哈娜的聲音變粗了,忽然用手掌將排列整齊的草稈拂亂。晚霞在天邊漫溢,月亮蒼白的半影貼在最后一片清亮的藍色天幕上。“傳統上,因紐特人不喜歡談論自己。但他們沒有文字,也不知道什么是日記。她從沒想過會被那么多人看到。”
“但你也說過,日記不屬于她。”我說,幾乎厭惡在被觸動時仍懷疑的自己,但離答案越近,我越得小心翼翼。我經不起再一次失落了。“怎么能確定?怎么能確定,我們現在看到的不是被裁剪加工過的,以滿足另一種期待?”
“你看過原件就不會這么想了。”"她站起來,將修長的胳膊拉伸得更長,“鉛筆寫的。滿是錯字。但她一直寫。本子用完了,她就用空白的訂貨單。那種紙又薄又滑,石墨粉早就沒了,只能看痕跡。”
“你看過?”
“掃描版本。做了識別轉錄。”"她停頓了很久,終于說,“還有人在保存,并把消息傳出去。但不是為了交易。在滅絕和污染后。”
“但是——”"心臟劇烈跳動,包裹它的那具身體變薄了,內里和周遭的一切都在變得清晰,“為什么?就算是原件,怎么能確定,那不是出于壓力與絕望的想象,而是真相?記憶本身就是故事。”
“不能。所以我們保存。這樣,就還會有別人,比如你這樣的人,找到它,審視它,懷疑它,講不同的故事。未來的人們需要屬于他們的真實,就像我們。可能在很久以后。”
她向我眨了眨眼,大步走進了谷倉。大地再次微微震動,這次我聽清了,那不是熊或者其他什么動物,而是大型機器發出的低頻嗡鳴聲,一只在地下搏動著的溫熱心臟。
塔皮薩帶我上船時,她們站在小碼頭邊向我揮手。太陽直射出的光線消失了,剩下一片片變幻的色帶,從蝦紅、草黃變成黃綠、青藍,最后停在一種燃燒過后的暗灰中。讓人酣睡和遺忘的夜幕始終沒有降臨。我呆坐在船尾,望著蕩開的波浪和越來越遠的小島。海面像濃稠的油墨,在視線難以觸及的海底,會有一組電纜以光速將她們連接到另一個世界嗎?像近百年前那樣?
我的舊日旅伴在我離開前回答了我。她對污染后的世界一無所知,因此只能將關鍵詞映射到過時的信息上,提供相關事實。因為地理和緯度優勢,這里從二戰時期開始就是極重要的軍事基地和交通樞紐,只要不被大地束縛,穿越極地的旅行有最高效率。而在近百年前的浪潮里,許多偏遠之地成為了需要巨量能源的數據基礎設施的家園。這個世界曾經的霸主們搬山移海,攫取大地提供的一切——水力和風力、熱能和冷卻。我看到熟悉的地名。在千年未變的群山間、層疊梯田下,不只有過往世代的生活遺存,還有當時人們正經歷的一切。一個提供自然風冷的山洞能裝下三十萬臺數據服務器,每個入口都有人臉識別攝像頭,安防機器人日夜穿梭其間。
大地的確給了她們一切。熱量從數據中心轉移到地表,部分用于加熱,部分通過特殊設計的土壤層散發、從看起來像樹洞的豎井排出。一旦猜到了本體,偽裝就很明顯。我甚至能推測出分工。需要夜間照拂的不只是嬰兒和母牛。需要解碼和修理的也不只是農場機械。那些真實的或杜撰的、公開的或私密的、流傳廣泛的或者無人在意的個體記憶,作為一個人存在過的證據,或是某種我們尚未充分理解便失去了的力量。如果重建中心是一家超市、一間交易所,還有人能從中獲取利益與安慰,那么她們看護的則是一間無人的博物館、一座陵墓。也許是寒冷,延緩時間的同時也拉伸了人的耐心和精神,在冰封海面上,海豹獵人會等上數小時甚至數天。但肉體的極限不會增長。
塔皮薩遞給我一件東西。漂浮木雕成小刀的形狀,綴著貝殼磨成的串珠,和山洞里見過的相仿。
“我聽瓊說了葫蘆的事。”"她說,“以前,女孩們用這個在雪地上涂涂畫畫,講故事。”
我緊緊握住。我忘了上一次收到禮物是什么時候了。島已變成了海平面上一筆模糊的粗線,最后一只鳥兒也消失了。我們不再說話,張開帆,讓越來越強勁的風灌滿翅膀,駛入白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