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行東方》之《大千世界》導演白婕：“還有更多動畫導演等待機會”

《哪吒2》持續破紀錄，這是中國動畫的輝煌時刻。它的勝利也鼓舞了多年來持續為中國動畫貢獻自己熱愛和心力的動畫人。中國動畫需要很多“哪吒”，但也不僅僅是“哪吒”。

2025年，由優酷聯合灌木文化出品的《貓行東方》，以貓為主題，總導演孫立軍集合了一批獨特且優秀的動畫創作人才，他們以2D、3D、定格動畫等多種制作技術，呈現了國風水墨、西部懷舊、賽博朋克等畫面風格的“貓片”，向全世界傳遞獨特的中國風和東方韻味，呈現了中國動畫的豐富度和包容性。盡管如此，但《貓行東方》的知名度卻遠遠不及預期。創作這些“貓片”的導演，有些來自動畫高校，有的參與過不少知名動畫作品， 他們的聲音，需要更多人聽到。

以下是《貓行東方》之《大千世界》導演白婕的自述：

“我如何堅持動畫理想？”

拿到這個題目的我很虧心，因為做動畫很愉快，談不上去“堅持”。我就隨便聊點為啥會來做動畫吧。

耳濡目染

我的外公是個社會科學家，也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他能彈奏30多種樂器，會跳踢踏舞，會寫文章，會作詩作曲，會畫畫，愛好廣泛，性格狂放不羈——基因真神奇，我們的喜好竟然完全一致。現在想來，故事、畫面、聲音，這些正是做動畫所需的要素。而社會學、廣泛的興趣和強烈的性格也正是創作所需。有時候真希望外公能晚出生50年，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做動畫了。

外公外婆和母親都是編故事能手，我是聽著家里編的各種各樣的原創故事長大的，隨后又沉迷百科全書和辭海大字典，興趣過于廣泛。理想也太多，今天想當宇航員，明天想當考古學家、天文學家、生物學家……最后我想到：當個漫畫家就好了，這樣我可以畫宇航員、天文學家、考古學家的故事，一招實現所有理想！

外公藏有不少黃胄、齊白石、韓美林等大師的畫集，以及華三川、劉繼卣、戴敦邦老師的連環畫。他喜歡的我也喜歡。見我喜歡畫，父母請來了美術老師，教我拿筆畫畫。

小學時，電視上播放的《圣斗士星矢》我實在是太喜歡了，就學著用錄像機錄下來，這樣就可以把喜歡的鏡頭暫停，一幀一幀地看，一幀一幀地學著畫。想來這就是最早的動畫摹片學習。

初中開始，我陸續給一些漫畫雜志投稿“單幅”，稿件被刊登時會在下方寫上投稿者的姓名地址。于是，我交到了全國各地的畫友。接下來就是高中、大學一直在參加的漫展。我和漫畫社友們一起畫畫，印刊物，賣周邊，還會寫亂七八糟的小說，每天放學路上給同學講自己編的故事。還把自己的畫復印出來，在校園里抱著這些復印畫，賣給其他學生，五毛錢一張，其實復印費也是五毛錢一張。

叛逆與包容

由于寫小說挺能鍛煉作文能力的，因此我的語文成績常年第一。但記憶力極其糟糕，完全記不住任何需要死記硬背的東西，記不住單詞，也記不住數字、歷史年代和化學名詞，甚至連全班同學的名字和相貌都記不全。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語文老師，高高興興地告訴她：“我考了四個全班第一！”等她驚訝完了，我才告知她真相：“語文正數第一，英語、數學、歷史倒數第一，真是四個全班第一。”

由于作文不時能被刊登在校刊，我被校文學社的顧問老師拉去加入了文學社。文學社是個辛苦的地方，老師常帶著我們舉行辯論賽，逼著我們思考問題，比如“逆境出人才，還是順境出人才？”我被分配到了“順境”組，為那些沒有經歷磨難一樣取得成就的科學家、音樂家和畫家們辯論。我記得自己最后的結論是“取得成就靠的是他們自身對目標的足夠熱愛和狂熱投入，而順境能幫助他們實現目標……”

沒錯，我好像一直被分在“順境”組。我是個不守規矩的孩子，但遇到的全是好脾氣的老師。幼兒園里，我不想按照規定動作跳群舞，老師就安排我在聯歡會上獨舞，跳自己亂編的舞蹈。

小學時，我一直愛打架，老師就安排我坐在成績差的班霸身邊，用打架的方式和他交朋友。初中時我想就讀美術專業，父母糾結時，初中老師幫我說服了父母，說：“只有自己真正愛好的事情，將來才能做得最好。”

到了高中，我仍然折騰不停。學校要換新款校服，門口的櫥窗里展示了幾款方案讓全校投票。我不喜歡那些設計，就偷偷自己畫了幾套貼進櫥窗，而學校竟然真的采用了我的設計圖做新校服。小學女生是綠色的格子短裙和蝴蝶結，中學女生是A字裙加歪領帶。晨會時，學校甚至還為這套校服舉辦了一場小小的服裝走秀。這樣的經歷對一個十幾歲的高中生來說，堪稱爽文發展，直到今天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現在回頭看自己的求學階段，只覺得全是幸運——落在了善良耐心的環境里，有包容的家長和智慧的老師，引導著我把渾身叛逆、戾氣和好勝心都用在了學習和創作這些事情上，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這些經歷也讓我覺得，人身上沒有什么“缺點”“優點”，有的只是“特點”，只要發揮到合適的地方就行。

熱愛與“貪心”

我與動畫正式牽手的過程有點巧合，因為我原本想當的是漫畫家。但就和現在許多人搞不清“動漫”是什么一樣，當時的我覺得，動畫和漫畫最接近，于是就帶著幾個裝滿漫畫的文件夾去報考了北京電影學院動畫系。考上之后才發現，動畫和漫畫所學的內容完全不同，而自己喜歡的其實就是動畫。因為動畫可以加入時間和聲音，我喜歡時間和聲音組成的節奏感。幸好，那一年電影學院沒有漫畫系，也算是“上錯花轎嫁對郎了”，運氣真的很不錯。

而且我發現，動畫學院的老師和我一樣，上課都在畫畫。他們一邊聽學生的闡述，一邊在教材的空白邊角上畫小人。這個學校，我真的是來對了！

電影學院有文學系、美術系、攝影系、導演系、錄音系……都在同一棟樓里，可以去混課。無課的時候，我常混到各種教室里偷師。“書非借不能讀”，偷師比正經課聽得還帶勁。

我非常貪心，喜歡動畫的每一個步驟。編劇、分鏡最好玩，但人設、場設也好玩；原畫好玩，后期更好玩，甚至配樂我都想自己來寫。于是，大學三年級的聯合作業，我申請“一個人一組”，完成了自己的獨立動畫處女作——《外婆家的向日葵》。這部短片為我帶來了一些獎項和更多的新朋友，甚至通過央視在全國進行播放。

初戰告捷，給了我很大的鼓舞。

但生活當然不可能都是爽文劇情，往往前期越順利，遭遇瓶頸時就越猛烈。

由于有了第一部作品，畢業前就有動畫公司提出，愿意免費資助我完成畢業創作，甚至還有特別厲害的師兄和外校的網友愿意參與幫忙。這是非常好的機會！但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身上有個大毛病——我只有單打獨斗的經驗，從未與人有過合作，所以在初次擁有團隊和伙伴時反而手足無措，像躲著牙醫一樣躲著這家動畫公司，因為我都不知道怎么給人家分配任務。總之，因為這么可笑的原因，我失去了第一個團隊。

不會與人合作，這樣是無法當好導演的，我得練！于是，我去了一個偏遠的動畫工作室，和許多人一起閉關做片子。大家一起住群租房，睡上下鋪，我在這里開始與陌生的同事說話，每天11點起床去畫卡，凌晨3點一起回屋睡覺，工作室全員每天輪流負責買菜、做飯、洗碗。在這里，我知道了原畫一天能畫幾個鏡頭，背景師能有多少筆刷，設計稿非常重要，但每一幅的工資只有20元，而做人設的我收入是所有人中最高的。我畫完了人設就去作監修型，接著加入原畫師的隊伍，畫原畫、填攝影表，原畫之后又申請嘗試加動畫——別人是從加動畫做到導演，而我是從導演做到加動畫。

其實加動畫一點都不容易，用鉛筆畫粗細均勻的“鐵線”，不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是做不好的。最便宜的學徒，畫一張剛好是五毛錢。

做了加動畫之后，我才注意到許多細節。比如那些自以為新穎的形狀容易出錯，過于細小的結構容易粘連……于是我學會想辦法，要在保持新意的同時減少廢筆，要讓所有的形狀和線條容易歸納，不能留下一個模棱兩可的東西讓大家多浪費時間和精力。畢竟我拿著最高的工資，不能給最低工資的環節找麻煩。

我終于逐漸明白團隊是怎么回事了，不會再手足無措。但這還不夠，我要把與動畫相關的所有環節都體驗一遍。于是我開始瘋狂收集實戰，以接活兒和駐場各種公司的方式參與了各種電視動畫、番劇動畫、電影動畫、游戲片頭動畫的創作。我擔任了各個不同項目的編劇、分鏡、人物和場景設計，以及后期和美術總監，甚至開了一家店，出版了個繪本，做了兩款游戲（附贈游戲動畫的那種），將收入的10%用于買書學習。這期間，我學習了美術、攝影、建筑、三維軟件，強制適應節點思維……只要能讓我體驗新流程或者新題材的活兒我就會接，酬勞反而是次要。

總之，每次都做不重復的職位，讓我“營養均衡”！

雖然接活兒有不定期結款的風險，但神奇的是：每次錢快花完的時候，就會有人結款啦！所以要說為什么能堅持動畫理想，還是因為甲方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們都給我結款了呀，太感激了！明明做動畫是我的愛好和理想，但竟然還能拿到錢，留下一些還不錯的作品。我對此已經相當滿足！

當我重回到導演的工作上時，眼前的景象是清晰的，臉皮也變得非常厚實——這個瓶頸從走進去到走出來，我用了10年。

接下來終于可以好好講那些故事啦！那些在放學路上、課堂里、睡著之前、記錄在草稿本上的一個個故事都在排著隊，我想把它們從腦子里放出來。

從心創作

創作者最終靠的不是技藝，而是內心，我的作品最終將會100%反映自己的內心。我好像又回到了文學社的辯論會上，各種各樣沒有標準答案的選擇擺在面前——“做這個讓人開心的故事錦上添花好，還是做那個治愈人心的故事雪中送炭好？”“這個故事根據潮流改編一下做出來好，還是讓它保持原貌，藏在腦子里好？”“有限的預算和周期是用在資產上好，還是用在編劇上好？”

沒有標準答案，“真誠”就是必殺技。我決定把自己的特點真誠地展示給觀眾，這才是和大家長久交朋友的方式。

比如，在我之前的創作中，已經有了敘事型的短片和以劇情為主的長篇番劇故事。難得有這樣的短片機會，我想做點不一樣的突破。我喜歡唯美的東西，想做個漂亮的片子，全力以赴，只講美感！

《大千世界》中用到的“弱光影三渲二”是腦中想象已久的效果，但還缺一個實體產品。為了將來能做出自己喜歡的風格，這個實驗必須盡早做。

其次，我想把中國特色的動畫畫風做出來。插畫界和漫畫界已經出現了很多有獨特魅力的國產畫風，但動畫的畫風仍然非常貧瘠。像阿梗老師這樣的畫風和如此充滿趣味的造型，早就應該出現在動畫市場上了。技術不是難事，沒人做只是因為還沒有打通畫風和技術之間的壁壘，那我就來試試看！從結果來看，算是做成了。

做完這部片子，果真是一口氣解決了我的“技癢”問題，也解決了我們制作公司里的執行導演、美術、材質、燈光、特效的技癢問題，也解決了我們混音老師的技癢問題。懇請大家用會員觀看原片，因為我們用了全景聲，會員戴耳機才能聽到最佳效果喲！

總之，萬分感激這個項目的到來，鞠躬感謝制片人的邀請，鞠躬感謝優酷平臺給了我們這次自由無束縛的創作短片的機會，也感受到了大平臺對國產動畫事業開放包容的支持。這真的讓我更加堅信，中國的動畫事業一定會越來越好！

特別感謝總導演孫院長的信任，他給予的創作建議豐富了這部短片的人性光芒，也支持著我放手開拓新的風格化三維。

感謝我們的京劇指導老師，他不僅貢獻了片中金剛的身姿，更寶貴的是，他告知我，“京劇藝術正是將動作化簡為繁”。這句話無意中與《大千世界》萬花筒的理念契合了，其中的藝術共性讓人感動。

感謝攜手同行的阿梗老師，還有每一刻都在辛勞的制片老師，每一位環節上的戰友，我都滿懷感謝！感覺每個人都付出了可能已經超過本身工資的努力。

過年期間，我看完了《哪吒2》和《雄獅少年2》，非常感動，好像聽到了中國動畫的強大心跳聲！前路會有很多伙伴，每個人都能組成一條肌肉、一根神經，讓中國動畫跑起來。

最后，感謝看到這里的您，希望下一次作品上線時能與您再相遇。對了，下次不需要再做無劇情的短片了，因為我也急不可耐地要回到講故事的工作里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