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在小說《北上》的最后,借考古學者胡念之之口,說出關于真實的重要論斷:“強勁的虛構可以催生出真實。”另有一句關于歷史:“虛構往往是進入歷史最有效的路徑;既然我們的歷史通常源于虛構,那么只有虛構本身才能解開虛構的密碼。”小說結束于虛構的討論,電視劇《北上》的改編也是從虛構開始。占據小說大半篇幅的意大利人小波羅從江蘇無錫一路向北的運河漂游,變成花街六家人的運河生活故事。這些人在小說中各有來處,都是圍繞小波羅的運河愿景聚聚散散的一群人,最終開枝散葉的結果。他們原本的關聯,更多是歷史的關聯,而電視劇《北上》為他們重新創造了新的故事,將他們在生活層面緊緊聯系在一起,也將這部創作于七年前的鴻篇史詩,轉變為充滿溫度的日常敘事。
“駐足書寫”與空間再生產
運河是中國從南到北的水上通路,意大利人小波羅因為崇拜馬可·波羅,想重走中國路,書寫自己的中國故事。于是他從無錫啟程,雇船與船工,由運河向北方行進,也一路下船探訪中國各地風土人情,并每天在牛皮筆記本上,用同行者看不懂的語言,記錄他的所見所聞。小波羅以西方“探險者”的姿態對運河進行著觀察與記錄,同時也通過他與中國人的互動逐步瓦解著他的東方主義敘事。

然而,改編成電視劇后,敘事重心發生了根本性轉移,歷史被淡化成黑白色的舊畫面,只作為背景出現;運河也不再經由外國人的眼睛觀看,而改為中國人的扎實生活。原作中以流動性為特征的“異域記錄”,轉變為聚焦中國人日常生活的“駐足書寫”,并通過花街的空間再生產重構了運河的意義網絡。
在前景顯現的花街六家人原是圍繞小波羅的運河之行聚合又離散的人們的后代,現在都是運河畔的固定居民,也是運河故事真正的參與者與講述者。全劇開場時幾個孩童一起跳上運載西瓜的貨輪,將西瓜扔至水中,用大網一個個捕獲。對炎夏熱度、運河清涼和西瓜香甜的多感官呈現,立刻喚醒觀眾的真實體驗。運河文化知識寶庫周爺爺、船老大謝天成、船工夏茂田、文化館工作人員邵秉義、淮揚菜館老板周宴臨、馬奶奶及一眾賣早餐的媽媽們,都是已在運河邊生活數代、數年的人,他們的故事尚未開場,便已經由“駐足書寫”模式,讓我們看到運河不僅僅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段流動軌跡,而由一個個固定的地標構成,承載著無數情感記憶和日常生活實踐。而這些實踐,同時也不斷生成、不斷重寫著運河這一動態文化場域,使之孕育無窮的變革與可能,令“駐足”成為一種更深層次的流動。
情感實踐與共同體生成
運河的新意義主要從花街鄰里的情感實踐中生成。鄰里超越血緣約束,形成以信任、互助和情感聯結為基礎的緊密社區,這種共同體關系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著深厚的根基,并被視為一種理想狀態。

被母親拋棄的馬思藝作為外來者,搬至花街與奶奶同住,立刻因為伙伴們的保護與支撐,完成外來者到在地者的過渡。這不僅標志著身份上的歸屬,更象征著情感連結的實現和共同體的生成。當馬奶奶遭遇中風危機,大家設計誘騙她去醫院檢查,尋由頭送她補品,更多次演練急救措施,這種勝似親人的情感關聯,不僅彌補了現代社會中可能出現的孤立與冷漠,也在潛移默化中構筑出堅固的集體歸屬感。謝家昔日行船鼎盛時通過讓鄰里入股、共享利益的模式,構建了以經濟互助為紐帶的團結機制;而當高速公路修通、航運衰落,大家又共同承擔,力爭不讓任何一位成員吃虧。昔日的經濟合作關系轉化為更為牢固的道德約定和情感承諾,既體現了傳統“義”的精神內核,又展示了共同體在困境中自我調適、相互扶持的能力。
通過這些情感實踐,傳統與現代在無數個溫情瞬間相互交融,讓原本抽象的歷史變得具體可感。運河不再僅僅是連接南北的交通大動脈,而是一條充滿人情和文化記憶的紐帶。花街作為運河畔的生活空間,也被賦予了雙重意義:既是傳統倫理和情感載體,也是當代情感實踐中新意義的生成平臺。
當代人紛繁復雜、孤立無援甚至冷漠疏離的生活現狀,令這種勝似親人的鄰里關系顯得尤為寶貴。《北上》的呈現不僅為個體提供了理解自我、重構歸屬感的情感坐標,也為觀眾傳遞了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和希望——在現代轉型的陣痛中,我們依然可以通過彼此之間的信任和關懷,共同抵御外部沖擊,迎接未來的無限可能。
希望生產與模式化反思
電視劇《北上》將運河精神從徐則臣原著中跨文化、跨地域的史詩性旅程中抽離出來,轉而關注當代年輕人的成長體驗,以青春化的敘事路徑重構出充滿溫度與情感的生活空間。
在徐則臣的小說書寫的2014年,謝望和、邵星池、孫宴臨、周海闊、馬思藝都已經在各自領域積累數年,是具有固定職業身份和生活狀態的成年人。而電視劇將時間回撥到2000年,讓他們退回到打打鬧鬧的孩童時期,建立起相親近鄰緊密無間的情誼;并將成長的時間放緩,讓每一個主人公慢慢展現出各自的性格與氣質特點。清政府譯員謝平遙的后代——“花街鬼點子大富翁”謝望和,船工老夏的后代——“花街小太陽”夏鳳華,船夫邵常來的后代——“養成系大廚預備役”邵星池,茶商周義彥的后代——“花街最強大腦技術控”周海闊,小波羅弟弟馬福德的后代——“花街混血天選尋根人”馬思藝,還有新加入的區長兒子——“花街模范生”陳睿,“花街六子”自此成立。
青年在時代轉型中的熱情與迷茫,與觀眾產生共鳴,讓作為交通要道的運河,也成為情感的連接通道。而年輕一代不僅“北上”,還有南下——他們以新的姿態重返運河的嶄新意蘊;以及通過數字化技術,對運河的船工技術進行現代升級,都在為運河注入新的活力,使之變成與當下生活緊密相關的動態文化場域。
正如編劇趙冬苓所言,市場需要當代敘事。將敘述重心轉向年輕一代的成長敘事,既反映了個體與時代命運的共振,也表現阿普杜萊“能力向往”理論所暗示的青年跨越既定限制、想象更好生活的潛力。借助青年,電視劇將百年運河塑造成具身化的希望生產模式:對個體,它傳遞的是一切皆有可能的積極意識;對集體,它經由運河的盛衰又再次轉盛,展現出民族與歷史復興的可能。通過青年的奮斗和探索,《北上》為觀眾描繪一幅充滿希望的未來圖景,既回應了當代社會對新生力量的期待,也賦予運河這一傳統符號以全新的生命力。
然而,這樣的改編策略也暴露出標準化、套路化的風險。為了迎合市場需求和當代觀眾審美,劇中大量采用常見的青春成長模板和正能量角色設定,如一定會逆轉乾坤曲線成功的叛逆差生謝望和,長大后一定會變身白天鵝的“小黑鴨”夏鳳華等。這種標簽化的人設雖能迅速引發共情,卻也削弱了作品的獨特性。馬思藝敏感內斂,是白月光范本,然而她的混血身份徒留美貌,也使得原著中關于殖民凝視和文化身份焦慮的深刻命題因此被稀釋,那些曾經充滿沖突與矛盾的記憶也被大幅簡化。觀眾在溫情勵志的敘事中,容易感受到“奮斗烏托邦”的俗套,改編作品失去對歷史復雜性的表現和批判深度,也可能會削弱運河精神原有的多維意義。
然而,也是這種矛盾與張力,讓我們看到影視改編的多樣可能。電視劇《北上》的情節固然與原著相差甚遠,或許也未能完全繼承原著那種跨越百年的史詩氣韻,但它將小說中綿亙百余年并深深扎根于民國社會的故事,借由更契合電視劇的路徑,重新調整為時下年輕人的成長,幾戶人家的冷暖故事,用更具煙火味的日常方式,將歷史溶解于柴米油鹽的日常敘事中,讓運河精神以更隱秘而生動的方式滲入當代文化肌理,將運河從傳統的歷史通道轉譯為情感實踐空間,構建起不同于原著的本土視角,重構運河精神,使其潤物細無聲地貫穿古老與現代中國,亦契合當代運河文化建設與宣傳的需求。或許只有不斷突破固有模式,讓敘事既保有溫情與希望的力量,又不失對歷史真相的深刻反思,才能真正喚醒沉睡的文化記憶,激發出推動社會進步和文化再生的持久動力。正如徐則臣寫運河,影視改編亦然:“一條河活起來,一段歷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一部文本活起來,一段文化便能迸發出新的生機。
作者
袁嬋,中央戲劇學院人文學部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