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我》凝視之下的自我認同與社會偏見

《小小的我》是由楊荔鈉執導，游曉穎編劇，易烊千璽、林曉杰、蔣勤勤、周雨彤等主演的劇情片。影片于2024年11月2日在第37屆東京國際電影節進行了全球首映，并榮獲觀眾選擇獎，這是自1995年該獎項設立以來，首次由中國大陸電影獲得。電影將鏡頭聚焦于腦癱患者劉春和的日常生活圖景，構建出一個交織著困境、掙扎、希望與愛的世界，并以現實主義風格的表現手法與高度寫實的鏡頭語言，刻畫了殘障人士這一特殊群體的生存境遇，更構成了對人性、生命與尊嚴的哲學叩問。在故事展開過程中，影片既呈現出主人公劉春和從身體殘疾的被動承受者向主體覺醒者的成長軌跡，更在視覺與心理層面構建了一種復雜的“凝視”關系。在電影中，凝視不僅是視覺行為，更是一種權力的投射和身份的建構，主角劉春和的自我凝視與他者凝視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影片獨特的敘事張力。這種凝視的互動不僅推動了角色的成長，也引發了觀眾對社會現實的深刻反思。

自我凝視：角色的內心世界與身份認同

自我凝視是凝視理論中一個重要部分，主要關注個體如何通過視覺機制審視自身，它不僅涉及個體對自身的直接觀察，還包含自我內部對他者凝視的反思與內化。在電影《小小的我》中，導演楊荔鈉以殘障少年劉春和的身體困境為切入點，通過細膩的影像語言，構建了主人公劉春和復雜而深刻的自我凝視過程。

影片中，主人公劉春和的自我凝視，首先源于他對自身身體缺陷的深刻認知。影片開場，劉春和艱難上樓的場景便通過一系列特寫鏡頭呈現給觀眾，鏡頭從他扭曲的腳踝緩緩上移，聚焦于他因用力而顫抖的身軀和不協調的手指等殘障特征。這種細膩的鏡頭不僅向觀眾展現出劉春和的身體特征，也引導觀眾進入角色的內心世界。劉春和的身體特征通過鏡頭被放大，觀眾得以進入其主觀視角，親歷殘障身體帶來的空間受限感與行動挫敗感。鏡頭一轉，畫面切入劉春和在天臺用扭曲的手指書寫“遺囑”的場景。在傳統認知里，遺囑通常是臨終之人交代身后事的重要文書，具有強烈的終結意味。劉春和書寫遺囑這一行為，既展現出他對自身命運的無奈與不甘，也體現出他內心的孤獨與掙扎，更揭示了他對“殘障”身份的反思與接受。

而夢境作為潛意識的視覺轉譯，進一步深化了自我凝視的復雜層次。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在其著作《夢的解析》中提出，夢是一種心理現象，其顯意往往是對隱意的象征性表達，顯意是夢境的表面現象，而隱意則是潛藏在夢者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或情感。劉春和的第一次夢境是與心儀的女孩雅雅在草地上奔跑、翻跟頭，在夢中劉春和四肢健全，完全擺脫了現實生活中的身體束縛，這次夢境反映了劉春和內心深處對成為一個正常人的強烈渴望與對愛情的向往。第二次夢境是劉春和在夢中再次與雅雅相遇，雅雅撕掉他身上的那層“殘障之皮”的動作，象征性地給予了他新的生命，這次夢境進一步體現了劉春和對命運的抗爭和不屈，“人為什么不能像蟬一樣，每蛻一層殼，就獲得一次新生”，他渴望擺脫身體的束縛，獲得新生，呈現出“正常人”的狀態。

盡管面臨諸多困難，劉春和并未被這些挫折擊垮，影片通過劉春和的自我凝視，展現了他在成長過程中的心理變化。從最初的自我懷疑和自卑，到后來的自我接納與抗爭，他不斷努力去證明自己，這種轉變不僅體現在他對自身身體的接納上，更體現在他對未來的追求上。即使身體殘疾，但他仍然選擇報考師范大學，立志成為一名教師，身體的缺陷并未阻擋他對生活的渴望。

他者凝視：社會偏見與角色的困境

他者凝視是雅克·拉康凝視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拉康認為，個體的主體性是通過他者的凝視來構建的，凝視者通過注視行為對凝視對象施加影響，使其按照凝視者的期望或標準來塑造自己的身份和行為；同時，凝視對象也可能通過迎合凝視者的目光來獲得認可和接受。在電影《小小的我》中，主人公劉春和作為一位腦癱患者，時常承受著來自社會的他者凝視，這種他者凝視充滿了權力屬性。

在影片中，劉春和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獨白：“我在人群里，跟各種各樣的目光撞上過，有憐憫我的，有恐懼我的，也有厭惡我的，可很少會有一種眼神，是敢于直視我，拿我當自己人的。”這段話不僅揭示了他者凝視對劉春和內心世界的深刻影響，也展現了社會偏見對殘障群體的無形束縛。當劉春和在公交車上主動為抱孩子的母親讓座，未承想遭到孩子母親的直接歧視，這名母親不僅嫌棄他扭曲的身體，也不想讓孩子看到劉春和身體的“異樣”，甚至在劉春和因急剎車摔倒后，與司機對峙時，周圍的人都冷眼旁觀。殘障群體所面臨的困境，遠不止于直白的歧視，還深陷被 “消費” 的泥沼，劉春和想要在咖啡館尋求一份工作，在顧客與店長面前賣力表演 “報菜名”，只為證明自己能夠勝任工作，經過一番努力，他終于成功獲得這份工作，然而店長之所以錄用劉春和，關鍵因素并非其能力，而是看中他能為店鋪制造話題，為店鋪創造更多經濟利益。雅雅是電影中唯一一個沒有對劉春和表現出憐憫、恐懼或厭惡的人，她直接、坦率地詢問劉春和是否會有生理反應，這種提問打破了對殘障人士性需求的禁忌，顯示出她對劉春和作為一個“正常人”的認可，這種直視劉春和的目光，讓劉春和感受到了久違的平等與尊重，當劉春和試圖將兩人的關系推向更深層次時，雅雅選擇了逃避，這種復雜的情感關系不僅展現了雅雅的內心世界，也反映了社會對殘障群體的復雜態度。

外人對劉春和投以恐懼、厭惡的目光，或許源于對殘障群體的陌生與誤解，勉強算得上情有可原。然而，最令劉春和痛徹心扉的，卻是媽媽對待自己的態度，母親陳露對兒子劉春和的態度，是影片對親緣關系進行顛覆性書寫的重要體現，陳露作為兒子的照料者和規訓者的雙重身份，構成了家庭內部復雜的權力關系。母親陳露對于劉春和的愛是矛盾的，家里隨處可見的康復儀器、床邊借力的繩子都是她深愛著兒子的體現，她希望通過這些努力幫助劉春和克服身體的障礙，過上正常的生活，這種母愛是無私的，也是充滿希望的；但另一方面，陳露作為規訓者，她的愛又帶有強烈的控制欲和不自覺的“厭棄”情緒，她對劉春和的行為和選擇進行過度干預。當得知劉春和不愿復讀，而是填報了師范大學時，她的反應是強烈反對和不理解。她的言語中充滿了對兒子能力的懷疑和對未來的恐懼，“人家不可能讓你收到錄取通知書”“人家正常生還招不過來，人家為什么要招你這樣子的？”劉春和對母親的規訓進行了反抗，這種反抗不僅是對母親控制欲的反抗，更是對自己身份的重新定義。他填報師范大學的選擇，象征著他對自我價值的追求和對未來的渴望，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打破社會對殘障群體的偏見，證明自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實現夢想。他的選擇代表了一種對“正常”標準的挑戰，試圖在社會的邊緣找到自己的位置。

與陳露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外婆陳素群，外婆對待劉春和盡顯平等與包容，外婆尊重劉春和想要當老師的心愿。當劉春和決定報考師范大學時，外婆沒有像陳露那樣質疑和反對，而是給予他最大的支持。她理解劉春和的內心世界，尊重他的選擇，這種尊重讓劉春和感受到被當作一個獨立個體對待。外婆對劉春和的鼓勵與關愛，為劉春和的成長提供了重要的情感支持和自我認同的基礎，也傳遞了對生命的尊重與理解。

總體而言，電影《小小的我》以腦癱患者劉春和的成長歷程為敘事主線，深刻探討了殘障群體在社會與家庭中所面臨的身份認同與成長困境。影片通過細膩的影像語言，生動地展現了劉春和在逆境中不屈不撓的精神，正如他所引用的袁枚詩句“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所傳達的意象，那些被忽視、被邊緣化的生命，依然擁有頑強的生命力和對尊嚴的不懈追求。劉春和的故事，是無數殘障群體在現實生活中掙扎與奮斗的縮影。影片中，他不僅在社會的偏見中努力尋找自我價值，更在家庭的愛與矛盾中尋求理解與支持，并傳遞了一種對生命的尊重與理解，讓觀眾在觀影后感受到親情的溫暖與力量，體驗到“蓬勃的生命力，感受到人的偉大和崇高，激發我們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識”。

作者

郝穎潔， 西安工業大學文學院 2024級碩士研究生

吳妍妍， 西安工業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