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姥爺熱愛國畫,并將這份傳承寄托在我身上。兒時,姥爺教我執筆,掌虛、懸腕、懸肘……但相比這些無聊又累人的入門技巧,我更喜歡坐在窗邊看一切新奇的事物,看新搬來的人,看路過巷子的貓,看窗臺邊飛舞的閃著光亮的螢火蟲……這個世界有太多讓我感興趣的東西,而它們,終是只能做我練習空隙的調劑品。
后來,大一些了,我開始上手繪畫植物。我時常趴在窗前觀察那些離窗臺很近的枝葉,看葉片從冬日的荒蕪到春日的新發,我的眼睛在季節的更迭與神奇的綠色脈絡中不停游走。
畫久了,我又去巷子里尋找更多現階段能畫的東西。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巷口那棵高大的槲樹上。那段時間,我總是很早就背著畫架到樹下,一坐便是一整天。
直到有一天,我正畫得入神,突然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畫得不錯?!蔽一仡^,只見聲音來源于一個穿著白上衣,拿著畫板的男生,他的視線在我的畫上掃了一圈,最后,他伸手指著一處說:“樹枝與樹枝之間穿插無需接牢,你可以試試,這樣能留出部分空氣感?!蔽一腥淮笪颍ⅠR按照他說的改動,果然效果很好。
他找了個位置開始作畫,我時不時偷瞄,只想看看他的水平如何。黃昏降臨,他起身伸了個懶腰,我立馬跟著起身,詢問能不能看他的畫作。他很慷慨地讓出了位置,明明畫的是同一棵樹,我專注樹的“形”,而他畫的樹卻有神,讓我驚嘆不已。
我和男生就這么認識了。他剛搬來不久,從那以后,我時常跟在他的身后,追著他,請求他指導。寫完作業后,我們總是默契地相聚在槲樹下,漸漸地,我發現男生神奇的點在于他不僅僅是畫風景本身,還能把腦海里很多天馬行空的想象投射在畫里。我總能在他的作品里,看到作品以外的東西。
那是一個暴雨天,我淋著雨從學校跑回來,路過山包時看到了他曾經畫過的兩棵樹。樹在暴雨間被迫彎了腰,我仿佛看到年邁的矮樹越來越低,被雨壓進土里,徒留光禿禿的樹冠。天邊劃過一道閃電,雷聲中我看到高的那棵樹張開枝丫,仿佛想幫矮樹擋雨,可它的覆面實在太小,狂風暴雨掩蓋了崩潰的哀號。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有些人筆下的作品是有生命的,也悟出了一些屬于自己的東西。
沖回家洗完澡后,我想要寫點什么,卻發現指節因常年畫畫,抵著筆身的那處已然變形。繪畫影響了我很多,也帶給了我很多。初三那年,我因為藝術特長提前被三中錄取。而他成績優異,專注于文化課的學習,沒走特長。有一次,他抽空去參加了一個國畫比賽,本以為會輕松奪冠,卻被一個國畫技藝高超的女孩打敗。有才華的人總是惺惺相惜,后來,他倆還互加了聯系方式,經常聊天交流。

每當我在槲樹下畫到手腕酸痛、肩膀發酸時,腦海里總會浮現出那道熟悉的白影。而當我抬起頭,才意識到他早已不再和我一同在此練習。我難過地躺在樹下,淚水不可抑止地涌出,視線漸漸模糊,蒼翠的樹葉在頭頂隨風搖曳,仿若一片蕩著綠色水波的海洋。我沒有擦掉眼淚,而是立馬起身,想把眼前這一切先記錄下來。
我畫完回家時已經很晚了,幽暗的巷子里飛舞著許多螢火蟲。我沒想到竟能在這時遇見他,他一邊說著好久不見,一邊接過了我沉重的畫具。借著別人家亮起的燈光,他看清了我手中的畫。
他真誠地說:“你畫得真好,能借我學習學習嗎?”我心想,我畫得又沒有他好,但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
翌日清晨,我推開窗,又看見幾只忽明忽暗的螢火蟲疲憊地趴在窗臺上,它們尾巴尖閃爍著的微弱的光芒曾點亮了我生命里那么多昏暗的夜晚。他也是這樣,過往的那么多無聊的日子,他陪著我一起作畫,談天說地,暢想未來。雖然我一直在追逐他的腳步,可他即將去城南的一中,而我在城北的三中,我們終將會在距離和時間的長河中漸行漸遠。
升學宴那天,吃完飯,他邀請我去他家,還給我看了一幅畫,是他從我這里借走的那幅。與之前不同的是,樹下多了兩個小小的、在樹下執筆的身影。
那是我這么多年第一次見他畫人物,我突然莫名地感動。抱著畫回家后,我坐在房間里,一邊想著這幅畫恐怕是我們唯一合作的作品,一邊安靜欣賞著畫中墨線流暢,丹青交融。無端地,我想起姥爺教我運筆時,常哼的那首歌——“丹青墨染,空谷采幽蘭。游園夢不驚,峰回又路轉?!?/p>
可惜沒有峰回路轉,水墨丹青,終成了畫中那遙不可及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