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沁因為忘帶鑰匙而爸媽還沒有下班被鎖在門外。隨著天越來越黑,她也越來越害怕,最后便扯著嗓子在樓道里哭了起來。
“小朋友,你怎么啦?”“噠”的一聲,對面的門打開了。
很多年后,程沁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依然為魏西洲媽媽的美貌而感到驚艷。“魏西洲,我當年覺得你媽整個人都在發光!”
“拜托,她又不是奧特曼。”魏西洲扯扯嘴角,有點無奈,“而且,你怎么不記得我?因為你死活不肯進我家,我搬了小板凳陪你坐在樓道里喂蚊子,還給你拿了一大堆好吃的。”
“難道你要我以身相許?”程沁翻了翻白眼,結果扭頭看到魏西洲嫌棄的表情,“喂喂喂,你這是什么表情啊?難道要我來生當牛做馬報答你?”
魏西洲說道:“不用來生,今天換你騎車送我回家就行。”
“你做夢!”
這幾年魏西洲爸爸的事業蒸蒸日上,早已搬離了原先的小區,但魏西洲還是習慣性和程沁一起回家。
送完程沁,再回到家時,天已黑了。
爸爸坐在沙發上,媽媽坐在餐桌邊,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魏西洲忽略空氣中的凝滯,假裝沒有看到媽媽微紅的眼角,撒嬌地問媽媽:“好餓,有吃的沒?”
“西洲,我和你媽打算下個月去領離婚證。”
其實早幾年的時候,魏西洲就感覺到父母情感的不和。爸爸在事業上越走越遠,他希望遇到瓶頸的時候有人替他分擔一下。媽媽卻總說錢夠用就好,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才是正理。
魏西洲不想回應這個問題,只是笑著跟爸爸說:“難得爸爸今天回來,不如出去吃吧。”
“我工作忙,離婚以后你跟著你媽吧。我走了。”
看著爸爸的背影,魏西洲突然想起了小學時的事情。那時爸爸也經常出差。他會攬著爸爸的脖子,奶聲奶氣地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爸爸說,等你考了第一名,爸爸就回來了。
自此,魏西洲把自己的時間表排得滿滿當當,不去看新出的漫畫書,不再停留在電視機前打游戲,也不再應放學的球場之約,他瘋狂地刷題,一遍又一遍。
埋在題海的感覺真的很好,只要算出正確的結果,就可以得分。
可是生活的答案又在哪里呢?
要怎樣做才能不讓媽媽傷心?要怎樣做才能讓爸爸回心轉意?要怎樣做才能彌合父母之間的裂谷?
變化萬千的雙曲線函數變不出他理想的生活軌跡;26個字母排列組合可以有千百萬種可能,他卻不知道用哪一句安慰媽媽;理化生的習題里有微觀世界的原子分子細胞核,也有宏觀世界的宇宙,卻沒有快樂生活的智慧。
書里沒有答案,他也找不到答案。
他只能把自己封閉在分數和名次的枷鎖里,像故事里刻舟求劍的楚國人。
程沁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她敏銳地覺察了魏西洲的變化。
去辦公室送作業,偶然聽到魏西洲問班主任:“我和第一名差幾分?”
班主任推了推眼鏡,回道:“這次考試你進步很大,是第二名,第一名程沁。差了……14分。”說罷,瞥了一眼魏西洲,“你倆關系不挺好嗎?想知道第一名多少分,你自己問她不就行了。”
程沁心下了然,原來魏西洲是拿自己當學習競爭對手了。
程沁屬于天賦型的,沒花很多心思在學習上,是不是第一名對她來說也不是那么重要。為了讓好朋友開心一點,之后的各種小測驗,她都假裝發揮失常,略少幾分。
高二上學期的期末考,魏西洲終于穩居第一名。
程沁對著手心哈了一口氣,故作輕松道:“恭喜你啊,考了第一名。請客,請客……”不想卻對上魏西洲看穿一切的眼神。她心虛地低頭,“好冷啊,魏西洲,我們快回家吧!”
“不了,不順路。”
走出教室后,魏西洲的腳步放慢下來,握緊書包帶的手也松了下來。
他怕自己忍不住,忍不住質問程沁為什么要讓著自己。
終究還是忍住了,他沒有辦法責備一起長大的伙伴,但是他也承受不住她的善意。這份善意仿佛在提醒他,哪怕他用盡全力,也還是差了那么一點點。
教室里,程沁的眼里溢滿了酸澀,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她想追上去,腿上卻如同墜了千斤的重物,叫她邁不開步。
她想解釋,千言萬語一齊哽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程沁沒有太多心思悲春傷秋,因為很快她就發現了更大的問題。
一開始,她是真的在讓著魏西洲,漸漸地,她發現不對勁了。就拿上一次月考來說,她想發揮出真正的實力,卻發現拿筆的自己,心底一片茫然。數理化的章節看似毫不相關,但內在的思維卻是循序漸進,一脈相承。在她一次次假意丟分讓出第一名的過程中,她毫無自知地退步了。
期末的數學只有112分。
她嘆了口氣,果然扮豬太久是真的會變成豬。她決不向成績屈服,火速報了一個數學補習班。
不想卻在補習班遇見了魏西洲。原本她不想坐在魏西洲旁邊的,但環顧一圈,也只有魏西洲前面的座位適合她。
自習的時候,程沁有一道題不會,想了又想,還是不會。她轉身瞥了一眼魏西洲的習題冊,好像他已經做完了。
程沁鼓足勇氣,問:“魏西洲,這道題你會嗎?”仿佛是一種和好的暗示:吶,你看,我沒有騙你,其實你真的很厲害,很厲害了。
魏西洲連頭都懶得抬:“這么簡單你都不會?”
程沁一愣,鼻腔里溢滿了酸澀,視線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不知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嗎?”說話的是程沁同桌的女孩,她看了那道題一下,拿過程沁的試卷,“你就在這里做條垂直輔助線,然后……”
傍晚的陽光照在少女白皙的臉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橙色的光,那像是智慧之光把人罩住。程沁呆呆地望著這個女孩。
“咳……我知道我很厲害,但你不用這么崇拜我。你好,我叫宋知意。”
市實驗班的第一名,宋知意。今日得見,正如傳說中那般聰慧、厲害。
整個暑期,程沁都和宋知意泡在一起。一起上補習班,一起逛書店,一起去圖書館蹭空調。
和宋知意相處,程沁充分認識到什么叫學無止境,人外有人。漸漸地,她也意識到“以為自己主動讓出第一名,魏西洲就會開心起來”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畢竟高考的時候,是全省學子一起排名的。到時候,她的名次在魏西洲前面還是后面,根本無關緊要,重要的還是魏西洲自己的進步。
最后一次補習課的下課鈴聲響起,程沁和宋知意像尋常一樣攤開兩張數學卷。“來吧!再比試一次。”這是她們兩個人的小樂趣,每次補習結束以后再做一張數學卷,比誰先做完,比誰的正確率高。雖然整個暑假都是宋知意完虐程沁,但程沁也找到了越挫越勇的信念感。
不同尋常的是魏西洲的加入:“加我一個。”
“沒卷子……”不等程沁拒絕,宋知意已捂住了她的嘴,飛快地把自己的卷子塞給魏西洲:“我的卷子給你!”
聰慧如宋知意,不可能感知不到兩個人之間微妙的關系。她靈敏地抓住了魏西洲主動示好的訊息,又怕程沁退縮,她拍了拍程沁的頭:“反正你也贏不了我,略略略。”
教室里的人漸漸走了,四周慢慢安靜下來。只余下兩個人沙沙的寫字聲和翻試卷的聲音。
之前的基礎加上一個假期的努力,程沁漸漸找回了對學習得心應手的感覺。但是她寫得很慢,也很謹慎。這不僅是一場學習竟賽,也是一場證明自己的比賽。
成片的烏云匯聚在一起,黑沉沉地壓下來。窗外的葉子一動不動,樹上的蟬也銷聲匿跡。不一會兒,雨就下了起來。碩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戶上,騰起了細密的水霧,一點點驅走了炎炎的暑氣。
兩個人做完試卷,交換了試卷,互相批改。又幾乎是同時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該把那件事情的怒氣轉移到你的身上。這么多天,我也想明白了,分開可能是對他們彼此都好的結果。而且我媽也沒有我想的那么脆弱,她先是找了個化妝品銷售的工作,現在又兼任了店里的美妝直播,忙得不亦樂乎。”回想起媽媽最近的精神狀態,魏西洲給出了中肯的評價,“倒是比之前過得更肆意松快些了。”
“阿姨好厲害。”程沁發自內心地贊揚著。
“你也很厲害。這么難的題你都解出來了。”魏西洲揚揚手里的試卷。
“你也不差,就是方法笨了點。”
“我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辦法,你就不能夸我一下嗎?”
“不能。”程沁無情地拒絕。
雨后初晴,太陽沖出了云層,天空還掛了一道彩虹。魏西洲和程沁走在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聽說看到彩虹的人會有好運氣。”
“那要不許個愿?”
“不要,你好幼稚。”
“我這叫不放過任何一個讓自己變得幸運的機會!”程沁面朝彩虹,閉上眼開始許愿。
盡管程沁已經站在人行道的角落里,魏西洲依然小心地護著她,生怕有個“不走尋常路”的行人撞到了她。
金色的霞光籠罩在兩個人的身上,青春里的雨季已經過去,歲月似乎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