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知道鹽之花是什么嗎?它是一種面包,托在手上,就像一只金黃色的小牛角。
梅梅第一次吃到鹽之花,是在寫字樓底下的面包店里。那是一個秋天的午后,她坐在辦公室忽然覺得冷,冷得受不了,于是不顧同事們的目光,突然沖出了格子間。她快速跑下樓,跑到高樓大廈重重疊疊的陰影切分出來的一小片陽光里。閉上眼睛,仰起臉來,太陽貼著她的皮膚,但她還是覺得冷。這時,她看到了一家面包店,飄來了淡淡的香氣。
去買個面包吧。
梅梅在貨架前轉了幾圈,選中了一只小小的牛角包,標簽上寫著“鹽之花”。她被這個名字打動了。鹽,那可是又苦又澀的東西,跟汗水的味道、眼淚的味道一樣,鹽也能開出花來嗎?
“需要加熱嗎?”店員親切地笑著問她。
她點點頭。
“叮”,好了。店員把溫熱的面包遞給她。加熱后,小小的面包更加可愛。她一口咬下去,外酥里嫩,又柔韌又軟和,海鹽顆粒在牙齒間蹦跳。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狼吞虎咽,就那么一小會,面包已整個吞進了肚子,她望著空空的手有些悵然。好像什么都沒吃,只有濃郁的香味還在口腔里縈繞,經久不散。
這種感覺,她喜歡。她還想要更多。
這樣溫暖,這樣香甜,這樣美好。她回頭看了一眼面包店,下了某種決心。高樓間陰冷的風刮在身上,她抬頭仰望碧藍的天空,承接珍貴的陽光。
辭職的事她沒有跟家里說。
他們不會同意的。
冬去春來,梅梅已經在面包店的后廚做了大半年了。她每天四點五十起床,趕最早一班公交車到店。她是從清洗盤子、擦地板、收拾垃圾開始的學徒生涯。現在,總算學了點手藝,師傅能把一些面包的簡單整形、裝飾還有烘烤工作交給她了。三個月初級學徒期滿后,搞砸了面包就得自己付錢買下來,所以她變得相當謹慎,免得一天白干,還要倒貼錢。
每天事情太多了,她就像個陀螺瘋狂地旋轉。在后廚,分秒不容閃失。早一分鐘,面團還沒有醒好,遲個三秒,一爐子面包已經烤得焦黑。她豎起耳朵,繃著神經,隨時注意著定時器的嘀嗒聲,烤箱的轟鳴聲,烤盤與臺面相撞的砰砰聲,還有一些不易察覺的聲音,比如面團發酵的聲音,面粉飄落的聲音,還有汗水從下巴滴落的聲音。
那是鹽的滋味。
終于空下來了。師傅看了梅梅一眼,不緊不慢地在長條桌上撒下薄薄一層面粉。
她愣愣地看著他。
他拿過一塊用來做鹽之花的面團,又看了她一眼。
她突然反應過來,這是要教她做鹽之花。她激動得滿臉通紅,趕快也在長條桌上撒下面粉——撒重了,掃開一點,然后照著師傅的樣子拿了塊面團。
師傅把面團搟成長長的標致的等腰三角形。
梅梅把面團搟成了不等腰三角形,她的額頭上流下冷汗。
師傅在面皮上放了條咸味黃油。
梅梅也放了條咸味黃油。
師傅用面皮裹住黃油,一圈一圈卷起來,卷成一只漂亮的小牛角。
梅梅按住黃油,一圈一圈地卷,卷成了個大腫包。
師傅示范了兩次,接著讓她自己練習。
哎,沒做好,牛角長了。
再來一個。又歪了。
梅梅急了,之前學做別的面包時,沒這么笨啊。師傅看了一眼她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牛角,沒說話,走開了。梅梅深吸一口氣,拿起最后一個面團。啊,不好。剛搟下去,她便知道這一個不行。雖然知道不行,也不能停下,不要停頓,不要猶豫,一氣呵成卷起來——
技術要點她心里都懂,只是她的手做不到。
下班之后,梅梅留下來繼續練習。她想了個笨辦法,干脆拿來量尺,一毫米、一厘米,嚴格按照標準來做。當然,真正工作的話,這樣顯然不現實,但她現在需要感知正確的數據,最好鍛煉出肌肉記憶。
還是有成效的,但做出來的成品,說不出的僵硬,說是鹽之花吧,又不完全是。她煩躁地丟開尺子,憑感覺放手去做。這下可好,完全不像樣了。
面團沒整好,烤出來的面包就不好看。梅梅切開一個剛出爐的面包,檢查里面的組織,發酵不錯,孔隙均勻,咬一口,酥脆的外殼發出愉快的嘎嘎聲,柔韌的內里散發迷人的香氣。好吃,就是不好看,是瑕疵品,只能報損,不能上架售賣。用那么多面粉、雞蛋、黃油、海鹽做出來的面包卻無法上架,沒人會買下它們,開心地吃掉。是她辜負了它們。
有一天,師傅突然問:“梅梅,你做了多久的鹽之花了?”
“一個月。”

“啊,一個月啊。”師傅沒再說什么。
其實不用師傅提醒,梅梅也知道她太慢了。比其他學徒都慢。別人能行,為什么她不行。她一頭闖進后廚是不是一個錯誤?或許她根本沒有做面包的天賦,根本不適合這里,純粹在浪費時間、生命,浪費手里的一個個面團。
梅梅精疲力竭地睡去。夢里還在做面包,手指微微抖動。
搟面皮,包黃油,卷起來。
搟面皮,包黃油,卷起來。
一次次重復,不計得失,不計后果,再來一次。面團忽長忽短,忽胖忽瘦,她的右手邊漸漸堆起一座面包山,一個又一個失敗的面團被扔過去,面包山長胖、長高,長到天花板上去了。她機械地再次拿起面團,往下一搟——
忽然,她心里發出一聲輕呼:“啊。”她有了一種預感,一種就要噴薄出來的喜悅,仿佛有什么東西注入了她的手指尖,她的手與手中的面團達成了某種默契,在疲倦中相互妥協,就這樣吧,對,沒錯,動作看似與之前沒有不同,但這一次,她知道她是對的。一個完美的鹽之花出現了。烤過之后,上色也剛剛好,海鹽顆粒閃爍著奪目的粉色光澤,像夢一樣美。
這就是鹽之花。
不偏不倚,不差分毫,是可以出現在教學用幻燈片上的鹽之花。任何人見到它都會準確地叫出它的名字,無疑它可以擺上貨架,獲得顧客的認可了。
她的心愛,她的理想。
忽然間,梅梅右手邊的面包山開始搖晃,發出聲響,接著轟然倒塌、消失不見。
周五,梅梅休了一天假,搭高鐵回老家看望媽媽。
媽媽見到她很高興,馬上下廚燒菜。梅梅放下手提袋,袋子里裝著她今天烤的鹽之花,很好看,師傅說,比他做的還好。
梅梅來到廚房,一面跟媽媽聊天,一面隨手幫忙收拾臺面。氣氛很好,她鼓足勇氣告訴媽媽,她辭了寫字樓的工作,進了家面包店做學徒。媽媽的笑容剎那間凝固,她一把拽住梅梅的手,驚恐地叫道:“你還沒有辭職吧?沒辭吧?”
母女倆大吵一架。
最后,媽媽氣急敗壞地叫她滾出去,不離開面包店就不要再回家,“我不想看到你!”
梅梅試圖解釋:“媽媽,我喜歡做面包,雖然現在很累,但是做出了好吃的面包我特別開心,感覺生活很充實,夜里也睡得好;之前,我經常不開心……”
“你太讓我失望了!”母親聲淚俱下。
梅梅坐上了回城的高鐵。
車子駛過郊野、農田、山丘,山上的樹秋色濃郁,紅的、白的、黃的、青的,五色斑斕。
梅梅伏在桌板上,眼淚濕了她的手臂。
鹽的滋味太苦了、太澀了,怎么可能開出花來。
回到自己暫住的地方,梅梅放下東西,癱在了沙發上。好累啊,完全不想動。一想到明天要那么早起來,在后廚忙得腳不沾地,她就感到萬念俱灰。
是不是應該打開電腦,修飾一下簡歷?
怎么把這一年的時間巧妙地遮掩過去?就說,這幾個月在考駕照?梅梅把頭埋在抱枕里。
手機響了。
是媽媽打來了。梅梅坐起來,緊緊抓著抱枕,仿佛那是一個盾牌。媽媽說:“我剛剛把面包重新烤了一下。”
她“嗯”了一聲。
媽媽說:“確實蠻好吃的。”
她又“嗯”了一聲,嘴角浮起一絲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媽媽沉默了片刻,道:“還是太辛苦了!”
梅梅輕聲道:“我知道的。”
她都知道!她感覺她那顆小小的心化在了媽媽的心里。淚水洶涌流淌,那咸澀的味道里,竟然含著一絲溫暖,一絲甘甜,滋潤她的心胸,熨帖她的肌膚。
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夕陽照在窗欞上,一道一道溫柔的橘色的光,落在她身上,仿佛一雙手擁抱住了她。
她看到鹽在開花。
我喜歡吃面包,常去不同的面包店買“包”。隔著一道玻璃窗,那些在后廚忙碌的面包師讓我充滿好奇。他們大多很年輕,有青澀的臉龐和靈巧的雙手,力氣也不容小覷——我曾看到一個小姑娘扛著一大袋面粉走過去。有的面包師,學歷不錯,甚至是重點大學畢業,有過高收入的工作,為什么“脫下長衫”做面包?他們說,因為喜歡,因為快樂。這個時代,能從事喜歡的工作,或許是最好的事。愿大家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