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又來了。
我的視線從頭頂的人造椰子樹葉上移下,我看著他們,輕輕敲了下眼前的玻璃窗,透明玻璃隔開的,不只是他們的笑聲,還有遠方與自由。
我也不清楚,為何自己被關在這里。我一邊用指甲刀剪著自己的指甲,一邊側耳,聽他們的歡呼聲。其中有個小孩大聲說:“好聰明啊,居然會自己剪指甲。”
這有什么,我不僅會剪指甲,還會洗衣服、翻跟頭、掃地……
那些人是把我當成了傻子嗎?我可一點兒都不傻,除了不識字兒,我什么都知道。可是,為了得到更多的食物,我愿意裝扮成一個傻子。為此,我特地將手指放在眼睛下,咧開嘴,對著人群做了個夸張的鬼臉。
果然,玻璃外的笑聲更大了,我邊做鬼臉邊轉圈,猜想再過一陣子,就會有好喝的酸奶送過來。
接著,媽媽推開后方的門,帶著酸奶進來了。
不,是飼養員推開門進來了。她不喜歡我叫她“媽媽”,每次她對別人做自我介紹時,都說是我的飼養員。我不懂為何她這么說,明明我是被她帶大的,我所有的一切都來源于她,甚至我的一身本領,也是從她身上學來的。
曾經,我以為她很愛我,像每一個媽媽愛孩子那樣。為了讓她高興,我學習她的樣子,拿報紙裝模作樣地看,還學會掃地,甚至她的衣服臟了,我也要拿過來洗干凈。我永遠記得,第一次幫她洗好衣服后,她欣喜的神情。那一天,她將還未完全長大的我,用力抱在懷里,還親了我的額頭。
那真是一個美好的下午啊。陽光溫暖,我們擁抱著彼此,像一對真正的母女。
那時候,玻璃外的人還很少,偶爾會有幾個人隔著玻璃好奇地看我。直到我學會的東西越來越多,來圍觀我的人也越來越多,笑聲也逐漸大了起來。他們看到我就開心地笑,是喜歡我吧?那我也要喜歡他們。
我喜歡被人喜歡的感覺,所以我愿意做一些能讓他們開懷大笑的事情,就像對待飼養員一樣。
可是飼養員漸漸沒那么開心了,她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些哀傷,我不理解,也無從理解,我只能每天幫她洗衣服,洗得干干凈凈,一絲污垢都沒有。可是,她再也沒有露出第一次看到我洗衣服時那般發自心底的笑容了。
這是怎么了?
而飼養員只是將酸奶遞給我,又摸了摸我的頭。
我靠在她的手臂上,想更貼近她一些。直到她拍了拍我的頭,示意她要出去了,我才拿著酸奶走到石頭堆砌而成的假山上坐著。我擰開瓶蓋,把酸奶倒到杯子里,再一口一口喝下去,那群圍觀者又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聲音很響。這聲音令我感到煩躁,有種想將酸奶杯子朝他們扔過去的沖動。
可我不敢。
之前有個男孩朝我扔石頭,我討厭他,就把石頭扔了回去,雖然被玻璃阻擋,未能傷害到任何人,卻依舊得到了一頓毒打。那是我第一次被打,我看著飼養員拿起鞭子,一下下抽我,旁邊站著另外的男人,叫她不要停手。
我背好痛,手也好痛,我看到飼養員流淚,心也開始痛了。
那次不是我第一次感到心痛。
曾經,我也為住在我隔壁的一只白鶴心痛過。
那是一只優雅美麗的大鳥兒,可她時不時會在那片狹小的區域內盤旋飛舞,偶爾還會看著天空,發出的哀婉唳叫,響徹在我的耳畔。
最初我并不太懂,為何她看起來如此難過。有吃有喝,還有人照顧,多好啊。天空和云朵看上去美麗,可實在太遙遠,遠不如嘴邊的酸奶和香蕉來得實在。可是白鶴很執著,從最初的盤旋而舞,到后來試圖飛到外面去。可惜,她頭頂是鐵絲網。我不懂鳥類的語言,不知道該如何和她交談,只能默默在一旁觀看。
邊觀看邊覺得心疼,直到后來,看久了,我也沒有太多感覺了。
只是,我似乎又擁有了另一種情緒。待在一個地方太久了,我逐漸感到無聊,尤其是我發現玻璃外面多是成群結隊的人,我也開始希望自己能有個同伴。
曾經我以為飼養員是我的同伴,可在發現我會的東西越來越多后,她由最初的喜悅,變成了后來的躲避。現在,更多時間我只能獨自待著。
好在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年,我就多了一位同伴。他和我長得類似,不過,他只有一條腿,平時要靠兩只手撐在地上行走。我對他很熱情,連酸奶都分給他一半,只是他表現得十分冷漠而刻薄,似乎不想和我交談。
在我鍥而不舍地給他贈送了十多天食物后,他總算愿意和我說話。
他第一句說的是“我來自遙遠的森林”。

我頓時來了興趣。聽到同伴說話,我立刻乖乖地坐到了他面前。他只是瞥了我一眼,將我送給他的香蕉咬了一口,就把目光投向天空,他說:“從我生下來開始,一直到被帶到這里來之前,我都是在森林里生活的。我在那長大,在那結識了我的伴侶,還差點擁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可是……一場山火燒毀了一切,我找不到她們。連我自己,也失去了一條腿和自由,被帶到了這里……”
他真可憐啊。我忍不住流了淚,主動給他一個擁抱。
當天晚上,我將自己的一半食物分給了他。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別人,只能用這種粗笨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善意。那些玻璃之外的人也是這樣,每次我逗得他們開懷大笑時,有人也會將好吃的東西扔到我面前。
同伴吃著我給的食物,依舊不忘嘲諷:“這些東西沒什么味道,連森林里的蚱蜢,都比它們要更好吃。”
“蚱蜢?那是什么?”我沒吃過蚱蜢,聽起來十分古怪。
同伴用看待傻瓜的神情看向我,“真是個可憐蟲兒,連蚱蜢都沒吃過,那你連森林萬分之一的魅力都無法感受到。”
現在被他一說,我當即對森林產生了濃厚興趣,為此,我給他送了比平時更多的食物。雖然他嘴上說這些東西不好吃,可還是都吃完了,好像要把前些日子沒吃上的通通給補上。
作為回報,同伴給我講述了更多森林里的事情,“森林里很美好,可以看見落日跌入河流里,第二天清晨再浮起升上天空;也可以看到水鳥振翅飛向遠方,不過美好的背后同樣危險,誰也不知道平靜的水面下,藏著怎樣的利齒,更不知道跟隨落葉掉下來的,是蝮蛇噴射出的毒液,還是狼蛛垂下的蛛絲……”
說著,他看了一眼那株人造椰子樹,滿臉不屑,“哪像這里,充滿著一股枯燥的塑料氣味兒。”
他的話令我不快,這里有飼養員,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雖然我早已在這里待膩,但還是反駁道:“至少這里不會冒出山火。”
我承認自己是故意在氣他,果然,他生氣了。
他用那只完好的腿踢了我一腳,開始羞辱我,“為了這些吃的喝的,就甘愿做人類的玩物,你簡直是猩猩界的恥辱……”

猩猩?
人類的玩物?
同伴卻齜牙咧嘴,牙齦全部露出,看起來很兇,“對,你不是人,你只是一只猩猩,和我一樣,都是猩猩。”
我生來就和玻璃之外的人不一樣,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我難以接受自己是和人不一樣的存在。
我沉默了好久,直到飼養員到來后,我想尋求一個答案。
“告訴我,媽媽,我真的和你不一樣嗎?”我張嘴發出古怪的聲音,抓著飼養員的手,不停搖晃,像摟著一棵秋天的樹,企圖搖下來一顆滿意的果實。
可是沒有,她依然聽不懂我的話,她沒有給我一個字回答,然而她應該感受到了我的悲傷與痛苦,因為她的眼中出現了久違的水光。是啊,我和飼養員不一樣,她的皮膚那么干凈,沒有多余的毛發,不像我,渾身都毛茸茸的。
我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我早該想到的。
我不過是一頭從小就被抱到人類世界的猩猩,即便我學習了很多人類的技能,那也無濟于事。人類不會將我當成同類,只會把我看作無聊時候的一個消遣。
那些我引以為傲的能力,不過是人類圍觀的笑料而已。
我看著同伴的眼睛,那里面藏著快要溢出來的憐憫,不過,不只是憐憫,還有一絲殘忍的幸災樂禍。我清楚,他在抗拒的同時,可能也在羨慕我能獲得那么多人的鐘愛。這是一種復雜的情緒,也許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可我看得出來,畢竟我從小跟著人類長大。
我也變得沉默了。
我漸漸地不愛動彈,只是坐在假山上輕輕晃動,一邊看著隔壁的白鶴。
那只白鶴還在沒日沒夜地飛舞,好像要用盡所有力氣。我看著她和云一樣,晃悠來晃悠去,時間也變慢許多,像是被拉得無限綿延,永遠都不會結束一樣。
可我錯了,世上哪有不會結束的事物。
一個平靜的清晨,我醒來后就發現了可怕的事情——白鶴死了,撞死在鐵籠上。
我看到同伴望著那邊呆愣了許久,最終垂下了自己的頭。
自從那次爭吵之后,他不再向我講述外面的世界,即便我請求他講述,他也閉緊嘴巴,似乎不愿再去回想。
原本溫馨的窩變身成了牢籠,而我是里面唯一的犯人。
又過了些天,在看到玻璃外的人朝我扔來食物后,我的同伴也像我一樣,做了個鬼臉,接著,他得到了一根香蕉。
這令他感到開心,第二天,他做得更多了,看報紙、擦玻璃……各種滑稽的動作由他做出來,我在一邊看著,確實很有意思。
一些日子過后,同伴變成了曾經的我。
他比之前的我做得還要杰出,我不再快樂,關注我的人越來越少,大家都去看同伴了。飼養員也時常望著我搖頭,卻再也不會給我擁抱。
我開始懷念起那些溫暖的事物,也忍不住想,我肯定也有自己的家人,他們在哪兒呢,是在茂密自由的森林里嗎?好想去找到他們,和他們抱成一團。抱著他們,在森林里最大的樹上,一邊看日落,一邊躲避危險。
這才是生命該有的樣子吧。
又是一天,我吃過東西,又坐在假山上。
那塊石頭搖搖晃晃,我整個身子也跟著搖晃。陽光晃我的眼,真舒服啊,如果是之前,說不定我真的要在這里睡著了。同伴閉著眼睛挨墻靠著,好像在抓虱子,隔著園區后的門,我看到飼養員趴在桌上,估計在打盹兒。
這是個尋常的中午,來參觀的人并不多,一切都很平靜。如果我沒有去破壞這份平靜的話。
但很抱歉,我無法做到。搖晃這么久,身下那塊松動的石頭終究被我取了下來。我費力托舉起那塊石頭,緩緩走到玻璃前。隔著玻璃,一個孩子飛奔而來,笑容十分甜美,像從未擁有過煩惱一樣,他的媽媽跟在后面不遠處,似乎在叫他等一等。
我咧開嘴,露出牙齒,像平時一樣擠出笑容。

接著,我轉身,往另一邊沒有人的地方走去,直到離玻璃只有一只手臂長時,我傾盡全力,將這塊快有我腦袋那么大的石頭扔了出去。
這一刻,我的雙手,連同我整個人都感到一陣輕松。
然后,玻璃碎了一地。
陽光落在上面,被割裂成無數光斑,大小不一,璀璨耀眼得很。我的同伴停止動作,頭猛地抬起,看向我。門后面,飼養員也撐著身子起來,往這邊看過來。那個剛才還在笑的孩子尖聲大叫,我看到他被媽媽抱起,之后迅速跑遠。
接著,一群人拿著武器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和以前每一次圍著我一樣,不過這次,他們卸下了那層微笑的面孔,露出了最為真實的猙獰。
我朝他們齜牙,發出憤怒的吼聲,砸在我身上的力量變得更重。我倒了下來,捂著腦袋,身體蜷縮成一團。和最初在媽媽肚子里的形態一樣,只是現在,沒有母親以愛的名義容納我。
我看著云層遮擋住天空,陽光消失了。
那些閃爍的光斑不見了,碎玻璃顯出了原形,映照出旁邊人造椰子樹的倒影。
碧綠的、永恒的、不曾生長的假椰子樹,一棵變成十棵,十棵化作百棵、千棵、萬棵……有多少片碎玻璃片,就有多少棵樹,它們聚集在一起形成遼闊的椰林。
風穿過椰林,來到無邊的原野,來到常年落雨的雨林,那里草木蔥蘢,沒有人類的蹤跡,眾生有順其自然的命運……
我突然聽到飼養員凄涼的叫聲。可我不愿再看到她,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只想睜開眼,再看幾眼那片無法觸碰的原野。
可是什么都沒有,陽光、椰林、原野、森林,自由自在的眾生,什么都沒有出現。
除了那一地破碎的玻璃,以及疼痛。
我是在網上看過不少動物模仿人類行為的視頻后,起了寫作《破碎森林》的念頭。在現代社會,動物園作為一個看似保護和展示動物及呼吁大家愛護動物的場所,卻也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動物的自由。文中的“我”是一只猩猩,從小被人類喂養,很自然地產生了“自身也是人類”的認知和情感,這種錯覺讓它渴望人類所擁有的親情和自由。然而,當它逐漸清醒認識到,所有的美好都是偽造的,自己不過是被關起來的囚徒時,那種夢想破碎的絕望感是無比強烈的。最終,為了追求這份最原始的自由,它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可依舊未能達成所愿,只看到一片破碎的森林。
在構思和寫作的過程中,我不斷思考自由的真正含義。對人類來說,自由可能是能夠選擇想要的生活方式、為心中理想而努力。但對于動物,尤其是被圈養的動物,自由可能僅僅是回歸大自然,與自己的族群相聚。只可惜,我們常常以喜歡的名義,將動物們關在狹小空間里,很少去考慮它們的感受。希望這個故事能讓更多人關注動物們的生存現狀,也更加珍惜和尊重每一個生命自由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