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爺”傳奇

突然間，拐杖的空隙里掉下一個紙卷，十元一張的紙幣密密麻麻地纏繞成一束。

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拐爺一直住在河邊的小茅屋里，一個人守著光禿禿的小墳丘過著“淡泊名利”的日子。每當農忙季節來臨，無暇分身的父親便習慣把我寄養在拐爺那兒。寂寞的拐爺非常喜歡小孩子，也很愿意接受父親交代的這個差事，總是小心翼翼地照顧我。日子久了，拐爺索性包攬了照料我的一切事宜。兒時的記憶里，拐爺無疑是我心靈深處最可親的人。

一

聽父親講述，拐爺曾經私下里與村里的一位標致姑娘翠兒相好。但翠兒家里知道后不同意，于是在一個冬日漆黑的夜里，拐爺攜了翠兒準備外出尋找機會，在路上不幸被逮了回來。拐爺為了護住翠兒挺身而出，扛下了她父親狠狠砸下來的棍棒，為此付出了一條腿的代價。羞憤的翠兒心灰意冷，一怒之下扭頭扎進了冰冷的河里。

當拐爺奮不顧身跳進冰窟窿搭救時，翠兒卻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將拐爺推上了岸。送葬的那天，拐爺跪在河邊，用雙手硬生生地在地面上刨出了一個深坑，抓起一把把染血的紅泥葬下了翠兒，立起了一座“血墳”。此后，拐爺在那條河邊搭起一間茅屋住了下來，以一生的孤寂空守著那座孤墳，發誓永不再娶。

拐爺吹得一手好笛，悠揚的笛聲悲悲切切，吹奏出讓人潸然淚下分外感傷的曲子，仿佛在傾訴一段哀凄的如夢往事。那時候，小小的我總喜歡搬了小板凳靜靜地坐在拐爺身邊，聽他吹笛，聽他講那些有趣的故事。

冬日里，拐爺經常帶著我去田野上逮野兔。漫山遍野的大雪籠罩了綿延的山脈，遠處的山、近處的河銀裝素裹。拐爺先是沿著野兔的腳印踩好了路，靈巧的手再把細鐵絲繞幾個圈，拴牢了釘進地里。第二日一早，我和拐爺總會拎幾只兔子回來，然后拿到集市上賣了，抱回一大堆小巧玲瓏的玩具和小點心。

拐爺也會隔三岔五煮熟了兔肉飽餐一頓。每次吃兔肉，拐爺都不會落下我。拐爺很懷舊，每次兔肉出鍋，總忘不了先扯幾塊嫩肉祭在翠兒墳前，然后猛撕一條兔腿遞給我，吩咐道：“快，先送回家去讓爹娘嘗嘗。”我一聽來了精神，哧溜一下拎起兔腿，蹦跳著躥回家。轉回時，免不了揣上一壺好酒送給拐爺。父親知道拐爺好酒，捎過來的那壺酒自然是父親一直舍不得喝的川酒。

拐爺粗黑的眉毛一揚，伸出寬厚的手掌拍一下我圓圓的腦殼：“好小子，還得麻煩你再跑一趟?！蔽翌D時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耷拉著臉嘟著嘴，很不情愿地接了另一條兔腿，慢吞吞地去敲翠兒父母家的大門。我從不敢進他們的屋，總是從門縫里遞進去，隔老遠拋下一句“是拐爺讓送的”，便飛快地離去。一切弄妥了，拐爺這才招呼我趕緊坐下來大吃大嚼。拐爺把扯下來的嫩肉撕成小塊丟進我碗里，望著我狼吞虎咽的饞相一個勁兒地點頭。等我吃飽了肚子，拐爺這才呷著酒、啃著肉，對著滿天星斗發呆。我守在拐爺身邊，聞著酒杯里的淡淡醇香，忍不住問拐爺：川酒好喝嗎？拐爺打著酒嗝漾起了微笑，搖晃著身子豎起了大拇指。

二

拐爺喜歡喝酒，每次都要喝得酩酊大醉才肯罷休。拐爺喝醉了酒沒別的毛病，只是抱緊了他的拐杖，一遍遍吹奏那首哀愁的曲子，悲戚的笛音，在黑夜里能傳得很遠。

有一回，拐爺喝醉了酒，眼里噙著淚喃喃自語：她最喜歡小孩子，尤其像你這種聽話的乖孩子。如果翠兒沒死，那么我們的孩子一定比你還大，一樣的乖巧可愛……

我知道拐爺的心事，拐爺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我的身上，一直把我當成他的親生兒子一樣看待。我幼稚地拉起他的手：“拐爺，讓我做你的兒子好嗎？以后我給你養老送終，那樣你就不會傷心了！” 拐爺怔怔地抬起頭，猛地把我抱在懷里，越摟越緊。感受到拐爺的難過，我認真地想了想，對他說：“要不，咱去南山坡刨一個唄！俺二嬸前些天就去那兒刨來一個，白白胖胖的樣子真逗人喜愛。聽娘說，俺也是她和爹去南山坡刨來的。當時，爹一不小心拿镢頭傷到了俺的胳膊，還留下這塊傷疤，不信你看……”我把袖子一挽，露出碗底大小的一塊胎記，“趕明兒俺陪你一塊兒去，到時候咱可要小心點，千萬別傷到他……”

拐爺愣愣地聽我把話講完，隨即笑得前仰后合，連眼淚都嗆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見拐爺這般放聲大笑，而且笑得還那么開心。我滿臉委屈：“別不信呵，是真的！”拐爺慢慢地止住笑，撫摸著我的小腦袋意味深長地嘆息一聲，又自顧自吹奏起他的竹笛。

第二日天未亮，我拎著小鐵锨早早地叩開拐爺的大門，執意拉他去南山坡刨孩子。拐爺拗不過，挎著拐隨我去了。但翻遍了整個山坡仍然一無所獲，我甩動著酸痛的小胳膊忍不住失聲哭起來。拐爺急忙安慰我：“下次二嬸來時，咱在后面偷偷跟著，等她選對了地方，咱也刨他三兩個回去養著?！蔽疫@才破涕為笑，把小手放進拐爺寬厚的掌心里，一老一少顛簸著下山。遛近山根，拐爺興奮地告訴我，他布下的套子又逮到了一只兔子，這回要把整只兔子送給我，算是我幫他做事的酬勞。我忍不住笑，一下子拎起兔子扛在肩上。好家伙，肥嘟嘟沉甸甸的，壓得我腰都彎了。

三

有一年秋天，地里的莊稼活兒特別多，父母每天要忙到很晚才能回家。湊巧那些日子拐爺也病了，幾乎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父親無奈之下只好把我鎖進屋子里。

天快黑的時候，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便自作主張架起爐火準備燒火做飯。我粗手笨腳地擺弄幾下，爐灶里的火越燒越旺，轉眼工夫，蔓延了出來，一下子引燃了地上的草堆，不一會兒就躥上了房梁。我慌了，哭喊著搖動門閂想要逃離火海，無奈房門被反鎖了，滾滾濃煙嗆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躲在屋子里驚慌失措，東跑西躥就像一只無頭的蒼蠅?；鹪綗酵?，我隱隱約約聽到門外的嘈雜聲不斷，還夾雜著喊我名字的聲音。我想答應，可身子卻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

原來是拐爺聞訊趕來了，他拖著病懨懨的身體，一搖三晃地逼近火海。拐爺嘶啞著聲音喊我的名字，隨后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任憑火舌在頭頂上亂舞也不曾后退半步，果斷地抬起一只腳狠狠地踹著門。然而，拐爺的瘸腳不受力，結實的門板阻擋了拐爺一次又一次的踢打。拐爺顯然惱怒極了，他晃起肩膀使勁地撞擊門板，一下、兩下……他的頭碰破了，殷紅的鮮血沿著臉頰流淌下來，灑落在門板上，形成一抹夕陽般的殘紅。

門終于開了一道縫，拐爺再補一腳，閃身消失在火海。過了一陣子，圍觀的人不約而同發出一聲歡呼，只見拐爺依靠著拐杖，把我護在胸前，像一團火焰出現在門口，那條瘸腿在火光下顯得格外蹣跚。拐爺艱難地向前挪動腳步，甚至顧不上撲滅頭發上漸漸泛起的火星。拐爺因力氣不支跌倒了，他干脆伏下身子以肘支撐慢慢地蠕動雙膝向外爬著，身后爬過的地方，遺留下兩行鮮紅的血印，被火迅速烘干。

當拐爺被大伙兒攙扶著重新躺回炕上的時候，母親心急火燎地領著我去探望，村里許多人都去了，就連翠兒的父母也第一次趕去拐爺的茅屋，大伙不約而同地抽泣著抹眼淚?？吹绞萑醯墓諣斊教稍诳活^上奄奄一息，我立刻哇哇大哭?？匆娢?，拐爺的臉上努力綻出一絲微笑，伸出干癟的手沖我亂顫，隨后著急地望向墻角的那根拐杖。我心領神會，急忙拎起拐杖往他手掌里塞。拐爺搖著頭艱難地阻擋著，努力張大了嘴，可半天沒吐出一個字。

大人們趕緊解釋，拐爺平日里最疼你，臨終時要把拐送給你了。在大人們的一片抽泣聲里，我亮開嗓門號啕大哭，扔掉拐，使勁地推搡著拐爺的身子，嚷著“我不要拐，我只要拐爺活著”?？晒諣斠粍右膊粍樱劢腔涞膬傻螠I，也在一瞬間凝結。拐爺終是去了，遺留下那根拐。

半夜里，我時常聽見村后的河邊有清脆的笛聲在呼喚我。好幾次，我顧不得穿戴整齊，抱著拐飛快地奔向拐爺的茅屋。那里的一切還在，只是拐爺已經不見了。送葬的那天，我親眼看見拐爺穿著嶄新的衣服躺進了翠兒的墳里，再也沒有出來。

我時常抱著拐去拐爺的墳前。我知道，天底下，一個曾真誠待我的人已無聲地遠逝，臨去的那夜，遺留下他的拐。我卻不知究竟，只一心守護著那根拐，期待有一天他會突然轉醒，與我再續兒時的如煙往事。

母親見我神魂顛倒的樣子，告誡說：“別整天抱著拐過日子，想拐爺了，就去他的墳前燒幾張紙錢，免得他在地底下受窮受罪。”

夜里，我真的去了，把母親買來過年燒的紙全帶了去，連同我新發的課本也一并焚燒了。我只想告訴拐爺，我已經上學了，他對我的恩情，我會永遠銘記。

四

小學幾年，我年年得第一。母親說，那是拐爺的神靈在保佑著。我懵懂：難道拐，就是拐爺的神靈？

不料夜里一次意外，我在黑暗中被拐絆了一跤。拐折斷了，我抱著拐失聲痛哭，蹲下身心疼地抓起兩截拐，嘗試著想把它們連接起來。突然間，從拐杖的空隙里掉下一卷紙，十元一張的紙幣密密麻麻地纏繞成一束。我急忙捧起拐仔細地掏弄，接連摳出三大卷。再摳，掉下一個油紙包，打開后，里面躺著一張整整一萬元的存款單。

我的眼睛潮濕了，這些錢可是拐爺當年拖著殘腿一點一點掙得的啊，如今都毫無保留地贈給了我?；厥着c拐爺相處的點滴，他的身影久久地在我眼前浮現。拐爺扶著我一步一步走下去的身影，一次次出現在我哭醒的夢里。此時我才由衷地發現，原來拐爺和拐，早已深深地融進了我的生命。

那些年，多虧了拐爺留在拐里的那筆財富，家里在還清所有的欠債后，父親特意把那些錢都存了起來。母親叮囑我說，娃要好好地上學，莫要辜負了拐爺的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