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灘人物三題

徐建英，湖北省作協會員，廣東省小小說學會副秘書長，魯迅文學院湖北作家高研班學員。曾在《啄木鳥》《作品》《山東文學》《故事會》《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南方日報》《中國青年報》等報刊發表作品數百篇，獲《百花園》2013年優秀原創作品獎、2015年優秀原創作品提名獎，《小小說選刊》第19屆年度優秀作品獎，2013年度小小說十大新秀、2015年小小說十大熱點人物，出版小說集《守候一株鳶尾》。

雙 豆 花

百里長灘，逶迤在湘鄂贛邊緣。

清光緒年間，茶掌柜帶族人改河開道，河灘成了驛道，隨著歇腳的商賈增多，長灘從唯一的一座茶館，衍生出了飯鋪、醫館、錢莊、綢緞鋪、當鋪……最后成為遠近聞名的茶馬古街。

百多年過去，那條青石板鋪就的窄街，平日寂寞地伏臥在長灘古道上。每到周末，大人帶小孩覓跡，網紅打卡或做直播，滋潤著附近的商販。

做豆腐生意的花琴和花笛便是其中的商家。

花家做豆腐，是家傳了幾百年的手藝。聽長灘的老輩人說，光緒十一年，花家做的油炸豆腐送往皇宮，慈禧老佛爺嘗過之后，對花家外酥里嫩的豆腐大加稱贊，有意招花家的那位先人去皇宮做御廚。后因先人是個羅鍋，只得作罷。但豆腐是好豆腐，老佛爺吃完給了花家一個“豆腐花”的賞賜，夸花家的豆腐好看又好吃。此事傳回長灘后，凡過往商賈，總會捎一份花家豆腐。

花家豆腐至今也很有名。

但傳到花琴和花笛這一輩，名氣就有了些不一樣。

花琴和花笛的爺輩是親兄弟，同是那位差點做了御廚的先人之后。幼年時，花琴和花笛看她們的長輩做豆腐。長大后，她們同時跟各自的長輩學做豆腐。按說本源一家，幼時一起長大，嫁人都嫁在本村，當親近才對，可兩人卻為誰的手藝更為正宗而明爭暗斗了近三十年。

花笛賣油炸圓豆腐，花琴就賣油炸方豆腐。

花琴頗費心思地做了豆腐魚圓賣，花笛就趁機推銷豆腐肉圓子。

更為氣人的是，花笛辛苦了多日研制出的香豆腐剛剛拉去茶馬古街售賣，過了幾日，花琴那邊也推出了花家香豆腐，還在車攤上掛上小喇叭滾動播放她自己錄制的廣告：“豆腐，御賜過的豆腐，最為正宗的花家香豆腐……”

花笛一聽來了氣，特意花錢請電臺播音員幫她錄了一節音頻放在小喇叭里播放：“豆腐，豆腐，慈禧老佛爺御賜過的花家豆腐咯……”

兩人又為誰更不要臉的話題明槍明火地吵了幾回。親朋鄰里勸也勸了，說也說了，沒誰的話好使。時間一長，她們打嘴仗的本領，比她們做的豆腐更出名。

又這樣爭爭吵吵過了幾年，轉眼兩人年過半百。

一日，花琴推石磨時摔了一跤，老胳膊老腿的，沒想到這樣一摔就把腿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不得已在家休養。

在家休養的花琴最傷神的就是花笛騎著三輪電動車載著滿滿一架子豆腐從她門口經過時，故意把小喇叭的音量調得很高，“豆腐，豆腐，慈禧老佛爺御賜過的豆腐咯——”

花琴聽在耳朵里，覺得非常刺心。怎奈自己的腿骨折，想挪到門口懟花笛幾句，都是難事。

但是自己動不得，可以請別人出口惡氣啊。花琴就想到了長灘街的啞子阿七。

阿七是個半聾的啞巴，最喜歡討花家的豆腐油子吃。

花琴挪到自家窗臺，沖著街面的阿七招手高喊：“阿七耶，豆腐油子你吃不吃？”

阿七箭一樣沖到花琴面前。

吃罷豆腐油子，花琴掏一張百元大鈔晃了晃：“你去找賣豆腐的花笛，把她車上的喇叭線給擼了，干完這票子就是你的。”阿七抓了鈔票就往花笛家跑。

花笛看到阿七在她喇叭邊東摸摸西扯扯，順手給阿七抓了把豆腐油子：“走，走，走！這不是你能玩的，一邊兒吃去。”

阿七吃得滿嘴流油，對著花笛晃著手上的百元大鈔。花笛問話，阿七咿咿呀呀又是點頭又是搖頭。花笛見了，接過阿七的鈔票，轉身進屋把各式豆腐給裝了一包，又一臉費解地看著他離去。

阿七提了豆腐來給花琴回話，花琴見遞過來的一堆豆腐，哭笑不得，順手分了一半給啞巴，剩下的隨手往桌上一扔。

隔日，花琴的兒媳婦做了桌豆腐宴，花琴開始一臉不屑，見家人吃得歡，忍不住也夾了塊嘗嘗。誰知這一吃，花琴的眉毛就皺了，不得不承認，花笛做的豆腐很正宗。之后一整天，花琴都在沉默。

至于花笛呢，她看到阿七提了豆腐進花琴的門，開始挺惱怒的，她怕花琴借著買豆腐之名來找茬，她想好了各種應對的招兒，甚至想過找人把花琴家空擱了多日的豆腐車給砸了。

可一整天過去，花琴那邊沒有動作，托人打聽，才知道花琴的腿骨折了。

花琴骨折了還買她的豆腐吃，花笛愣住了。

再從花琴門口經過，花笛把那個小喇叭關了，等過了花琴家好遠，才把小喇叭重新打開。

聽不到那刺耳的喇叭聲，花琴的腿很快痊愈。她又開始做豆腐，并把車上的小喇叭重錄了一遍。

花笛也不知怎么想的，也把自己的小喇叭重錄了。

又到周末，游人來茶馬古街駐足，網紅打卡做直播，在附近商販喧鬧的聲音里，夾雜著兩道清脆的女聲：“豆腐，賣豆腐嘍，花家的圓豆腐方豆腐樣樣都是好豆腐——”

只有阿七還如往常一樣，懵逗懵逗地在街上咿咿呀呀亂叫。見了花家的豆腐車，還討豆腐油子吃。

瘋 酒 娘

秋桂初嫁來百里長灘時，不瘋，也不喝酒，滴酒不沾。

叫酒娘，因為秋桂的娘家在平畈，那里盛產紅薯，她爹開酒坊，釀的紅薯酒尤其香。秋桂每次回娘家，總是習慣地接過她娘遞來的小瓦罐，因為家里的男人愛喝酒。

峽里峽外常來秋桂家討酒，秋桂心善，想著都是鄰里，只要裝紅薯酒的瓦罐子一打開，就扯著嗓子吆喝，四鄰聽到了，都來。

可是后來，秋桂回娘家不拿酒了。她娘就勸：“拿吧，雖然平潤不在，但達夫還小哩，家里求人打送的時候都用得著。”

袁家的賬房大先生經常幫襯秋桂，也最喜歡來秋桂家討酒喝。

那日酒到一半，大先生壓低了聲湊到秋桂身前：“秋桂，今夜哥是醉了，想在你這借個宿，成不？”話說完，還瞇著眼朝內屋努了努嘴。

秋桂拿瓦酒罐的手就哆嗦了一下，瓦罐險些落地。她抽了一口氣朝內屋喊：“達夫，達夫你出來下，快給大先生敬杯茶，你去學堂全得大先生出力呢。”大先生剛想覆在秋桂手背的手縮了：“不哩，不是哩，弟媳我不是這意思哩。咱達夫是塊讀書的好料子，我這當伯爺的跑跑應當，應當。”

秋桂的兒子，豆芽菜似的，瘦且不說，還比同齡的伢矮了一截，要不是自己多病，要不是平潤……一想到這，秋桂的心就似被刀剜了般，很痛，很痛。

大先生收回火辣辣看秋桂的目光，接過茶，往口袋里使勁摳了摳，清咳了聲：“達夫啊，每日莫要只學習，拿了這錢去畈上買個零嘴吃，聽說今日長灘的南大街還有牌子戲。”

一聽牌子戲，達夫的眼睛亮了，伸手想接大先生遞來的毛票，看秋桂沒說話，把手縮了回去，低下頭，挪搓著自己的大腳趾，不時悄悄地瞟自己的娘。秋桂見此嘆了口氣：“達夫，去吧，早些回。”

達夫立時雀躍：“謝謝娘！我只瞄一會兒，就一會兒，保證早回。”話落，三蹦兩跳的錢也沒顧上接就跑了。

大先生收回手里的錢，揚了揚嘴角給秋桂添酒，硬拉了秋桂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目光再次灼熱地望秋桂：“桂啊，你那邊的酒好喝，人長得也好看哩。”

秋桂掙扎抽回手：“大先生，別這樣。”

大先生一拉秋桂抱住她的腰，手不老實地亂摸：“不這樣那這樣呢？平潤走了那么久，來讓哥疼疼你……”

秋桂的臉臊得通紅，猛一把推開大先生。

“夏秋桂，你么個意思？要不是我護著，民團早把你拉去了，就憑你那瞎了眼的酒鬼大嫂能護上你？現在是想過河拆橋了是嗎？”大先生怒道。

秋桂垂了頭，雙手緊緊地撐著桌沿，努力想讓自己站得更穩些。再抬頭時，微紅的眼里擠了笑，她端起酒杯說：“大先生，我……我敬你。”端起酒一飲而盡。

“這就對了嘛。”大先生嘿嘿一笑，滿意地端起酒杯。

秋桂踉蹌著站起身：“大先生，我給你唱個曲吧。”大先生的眼睛當時亮了。

秋桂扯開嗓子：“一句家鄉五呀六春，到處都走盡，漂洋過海賣雜貨，賣貨呀好容身——”

“噓！桂，桂啊，你輕點，咱小聲唱。”大先生忙站起身制止。秋桂的調子更高了：“聽見門外鬧重重，不知是何人，打開窗戶看一看，原是賣貨人——”

“噓！秋桂，我的好弟媳，你別唱了成不？會招了人來。”大先生忙上前捂秋桂的嘴。

左鄰傳來聲音：“秋桂，咋不知嫂子你小調唱這好哩。”

秋桂提著嗓子唱得更歡，扭動身子甩開大先生的手又唱起來：“一尺紅綾，兩尺緞，三指花洋線，三寸紅綾鑲如邊，送買幾多錢？”

右鄰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近：“秋桂，嗓子不錯，再來一段。”

“行咧，都聽好嘍。正月那個里來，正月呀那個她……”

“瘋子！酒瘋子！”大先生一跺腳，悄悄往后門溜了。

隔幾天，大先生再來。

敲門，門響半天后才見秋桂濕漉了衣一身酒氣搖搖晃晃來開門，屋堂擺了酒，地上是碎的瓦酒罐。秋桂勸大先生喝酒，自己醉醺醺地扯了嗓子唱，從《販茶》到《十嘆》，再唱到《龍船調》，小調或高或低，悠悠揚揚帶了醉意帶著絲絲愁苦飄蕩在夜空，也唱得半座油坊都是喝彩聲和怒罵聲。

大先生不甘心，再來。

秋桂還是一身酒氣來開門，地上仍是被砸碎的酒瓦罐。大先生只得在秋桂醉醺醺的唱聲中討了酒便走。慢慢地，大先生也不知為何不來了。

一晃多年。

在達夫往城里參加工作的那日，孀居多年的秋桂用一罐薯渣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喝完酒，她沒再像以往一樣把酒罐砸在地上。這一次，她是實實在在地把酒全裝在自己肚里，然后一言不發地整了整干干爽爽的衣服，抱著酒罐走向墻角那堆泥燒的瓦罐碎片，那酒醉后酡紅的臉不知幾時掛了兩行淚。

老 寡 嬸

袁家老林場要伐，老樹一棵不留。

這個消息像冷水中潑進了滾油，袁家畈沸騰了。老林場經歷了袁家幾代人的種護，再難熬的時候，阿嬌和秋桂這對老妯娌，都沒啥得動歪心把松杉樹木伐一棵換糧。如今不但要伐，還是低價征伐。

勁松和達夫兄弟與鎮上來的與縣里來的與武漢來的人交涉過幾場，拍桌敲凳罵爹喊娘的也來了幾輪。一方決意征伐，一方堅持不讓。場面陷入了僵局。

秋桂在梅山峽口搭上地窩子住下了。想闖山的人一見到這位老寡嬸，蒙了。烈屬遺孀，哪個敢碰？

平潤走的時候，只給妻子秋桂留封信，讓她守好袁家。

許是受兄長平清的影響，袁家人的血性，大畈男兒的道義，在這個兒郎身上得到很好的應證。他以自己的果敢能干，成了鄂東南五千地方紅軍中的一員，得到了上級葉金波的高度贊揚，也引起了民團的注意。

一場大火燒了三日三夜，袁家新茶園在一夜間被大火化為灰燼。好在老林場的位置偏遠，僥幸留了。

民團頭子找秋桂：“憨婆娘，去信勸勸你家那個憨貨，再不收手，下次就不是燒幾坨山，點幾片林這么簡單了。”

秋桂沒有去信，平潤也沒有退卻。在紅軍第五次反圍剿收復龍燕蘇區時，兩個多月的浴血苦戰，平潤身中數彈犧牲。

民團沒有收手，對袁家畈、梅山峽，對秋桂母子展開了更瘋狂的報復。

十月，民團的一把大火點燃了梅山峽內的袁家老宅。火光映紅半邊天，峽內房屋坍塌，糧食被毀。秋桂抱著九個月大的袁達夫藏在屋后的一口水缸里，才幸免于難。

才是奶娃子的小達夫，餓得扁嘴哇哇叫，怕孩子發出聲，秋桂只得把乳頭塞在孩子嘴里。等民團們泄憤離去，秋桂的前胸衣一片血紅。望著眼前的殘垣斷壁，看著懷里嗷嗷大哭的幼兒，秋桂抱著兒子爬上了老林場的頂崖。

身后一串竹竿點地的“嚓嚓”聲傳來，秋桂才發現是堂嫂阿嬌拄著拐杖踉踉蹌蹌跟來了。

“阿嫂，這么黑的天，你怎的來啦？”

“白日黑夜對我一個瞎子來說，都一樣。可我不放心你啊。”阿嬌沙著聲。多年前，阿嬌把眼睛哭瞎后，聲帶也壞了。

“阿嫂，我……”秋桂哽咽。

“阿妹莫要哭，我那半座坊還在哩。”

“可這往后的日子怎么過？”

“你平清哥走時，勁松只比我膝蓋高一點，你看現在，一大擔的紅薯都能挑了。咱袁家的林場還在哩，祖輩留下來的東西還在哩。你看哪，你比我還多一雙好看的眼哩。咱倆一起熬，熬一熬，日子就順了。”

熬一熬，日子就順了。

從此，在梅山峽的半座破油坊里，袁家兩位寡婦帶著一對幼兒掐著指頭熬光陰，熬過了太陽，熬跑了月亮，又熬活了崖邊的茶園，把老林場的樹木熬得更高更大更壯了。

伐木毀林，秋桂想不通。勁松和達夫不依，袁家的孫輩不讓。血性大的，揚言說，硬要征收，就把命拼了。老祖宗留下的東西，絕不能毀在自己手上，不是錢不錢的事。話是不錯，理也不假。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不能毀在自個手里。

阿嬌來了，拄著她的竹拐杖，一路灑下竹拐杖的“嚓嚓”聲。阿嬌此時年近八旬，一頭花白的頭發如蘆花雜亂地癱在額頭，她僂著腰，倔強的臉高昂，一如當年一夜連寫三十六張賣契的決然。

來征林的人更蒙了。

一位烈屬遺孀已經夠讓人頭疼，現在又來了一位資格更老，更有話事權的烈屬遺孀。她家平清犧牲前可是為國捐下了長灘街九九八十一家鋪頭的，這些在當地有口皆碑。

阿嬌讓人找來話事的負責人，頓了頓手中的拐杖說：“我就問一句，你們把這些樹啊木啊伐去武漢到底是做么子事？”

負責人小心翼翼地回話：“老嬸子，樹是伐去漢陽修鐵路，袁家老林場的樹木，多是花旗松、橡樹和鐵杉木之類堅韌而有彈性的大木，我們缺這樣的材料做枕木。喏，這是修建鐵路的相關文件。”

“達夫，查查那戳章，再把文件給大娘念一遍。”

阿嬌聽完達夫念的文件，沉思了一會說：“秋桂，樹咧，看來真是拉去漢陽修鐵路，做枕木要用的，國家建設我們得支持。”

秋桂沉默。周圍一片嘈雜。

“媽……”

“大娘！”

“大奶奶！”

“嬸子……”

阿嬌用力跺了跺手中的拐杖：“這片地，是我袁家先人出過汗，流過血的。為國利民的事，我們袁家人哪次落后過別家？我呢，好事做過，渾事也犯過，好事孬事都不差有這件。這個事，我就做主話了。后輩要罵，罵名我來當。”

“還有我！”

一對老妯娌，一雙老寡嬸，蹣跚著相互攙扶，迎晚陽離去。

附創作談：

故事衍于故事之外

湖北 / 徐建英

每位作者筆下碼出的文字里，都蘊藏著作者看過的人，走過的路，以及讀過的書。

我不例外。

13年前初涉小小說，以創業之地深圳下沙南為原型，寫了幾十篇下沙南系列作練手，這是一組比較稚嫩的小小說，當時以日均一篇的速度僅為找感覺，很多至今仍藏在電腦中羞于見人，也正是這一組小說作牽引，使我正式走上小小說創作之路。

幼年離鄉，十幾年后再返回故鄉南林橋鎮雨山村，它給了我諸多的驚喜與溫暖，我把這種一點一滴撿起來的感覺，或羞愧，或隱蔽，化作一點點的驚喜融入我筆下那個城市邊緣河水拐彎的地方。那兒山連著山，連綿逶迤；水帶著水，常年清冽如碧。鳥兒日復一日在暮色里嘰嘰喳喳地飛，村人年復一年在伸著紅桃挑著翠杏的廊墻下行走，連鄉村的母雞站在柴垛上咯嗒咯嗒高叫，向人炫耀的聲音都格外好聽，甚至城里的塑料袋從鄉村的天空飛過，它們飛累了，也愿意掛在村里的樹上休憩一會。初春來這個地方釣魚，賞荷，拾秋葉，能讓人樂此不疲到冬天。

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我以此幻化出一個叫湖村的村莊，相續記下了鄂南一帶的喊魂、叫魂、鬼燈、秧歌、神歌、儺戲、皮影等民俗風情。

我家不遠有個叫長廈畈的村落，數百年前是南鄂一帶有名的茶馬古道。

那條古街是明清時留下來的青石板街，只是經年月磨蹭，青石街布滿了皺褶，很是頹廢，同樣頹廢的還有臨街上的一溜影壁，東一片西一堵坍塌在那兒，只留壁面的雕花隱約可見。破損的鋪門，殘留的斷墻，一座連一座高約一米的石頭柜墻，一一向我訴說著過往的繁昌，聽老人說，鼎盛時這條街還有專營外國物品的“番鋪”。

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必須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我最先寫出的是《浪里長灘》，德公的人物是真實存在的，在老輩人切片式的閑聊中知有其人，可空白的故事必須鮮活，在那條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的茶馬古道中，一定湮沒了太多無人知曉的故事，而能支撐出這些故事的必須還是人物，于是借以小銀匠花喜、盜賊浪里云飛、蒙館金先生、石匠郭唐旺等人的填充，姐妹篇《風雨橋》和《金三卦》相繼寫出來后，被轉載，入試題一組姐妹篇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與我的故鄉雨山，與長廈畈之間的故事似乎講完了。

直到抖音上的“幺妹小蘋果”火了，朋友在長廈畈負責拍攝，我轉道去看他時，發現長廈畈在相關部門的助力下已經在進行復修，斑禿的青石板路被重新整理過，布滿皺褶的街面皺褶已被撫平，在古街原貌上進行了不少修繕，影壁的雕花，門楣上的花鳥，拴馬石上的蟲獸刻畫，重樓高聳的檐角，臨街青磚黛瓦下懸掛的紅燈籠，又讓我萌生出繼續寫下去的沖動，于是花琴和花笛、啞巴阿七等人物相繼又住進我打造的湖村和長灘街上，我把生活中心存善念的人作原型寫得很美很美，那些惡人寫得很壞很壞。而我在這些鄂南人物與風情的推助下，看到的美越來越多，看到的善也越來越多，在這之中，我學會了包容，學會了原諒，也學會了自我和解……

而今，半生已過，我也期待在未來的每一天之中，內心的豐盈與喜悅都因這些文字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