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狗最早發現自己的時間被偷,是他送小寶參加校外春游的那個周末。那天母親照例過來幫忙他收拾屋子,難得小寶不在家,他吃完午飯便在沙發上躺下了。
一覺醒來,小寶坐在廚房啃雞腿。母親說:“見你睡得香,我就去接小寶了。快起來吃飯吧,天都黑了!”這可把陳阿狗嚇了一跳。明明只瞇了一會兒,夢都來不及做,怎么就天黑了?可窗外暗沉的暮色分明在提醒他:這一覺,他睡了一整個下午。
平時午休,他睡個15分鐘左右就會掐著點醒來。只要從一個光怪陸離的夢里走出,他就知道,不能再躺著了。自從妻辭職回老家照顧臥床的老丈人,他便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攪拌機,要爭分奪秒,才能讓那些滯留的雜事慢慢消解。小寶的學校沒有床位,中午要回家午休,每天早中晚接送四次,他的時間被切成一段一段的。切碎的時間被工作和家務分頭割據,有時涇渭分明,有時相互侵略。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好幾個。
一下子睡這么久,太奢侈了。也許是太累——他這樣想。除了說服自己是錯覺,他想不出什么別的解釋。
沒想到,時隔兩周,他就經歷了第二次。
依然是周末。那天他有點不舒服,母親瞧出來了。65歲的母親沒有退休金,自己找了個幫人看孩子的活兒,吃住都在雇主家。那天母親跟雇主打電話請了假,晚上帶著小寶睡書房,讓他好好休息。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主臥的大床上,想到半夜不用起床幫小寶蓋被子,也不用擔心小寶尿床,心里分外舒坦,就連頭一天被白酒侵蝕過的胃也開始松弛起來。他睡了,一夜無夢。這一夜對他來說格外短暫——剛睡著沒多久,母親就叫他起床,說小寶已經送到學校,她要回去了。
莫非,這偷時間的賊是母親帶來的?這個念頭在陳阿狗的腦袋里盤旋了一陣子,又隨著后面的兩次經歷被推翻。
一次是妻回來那天。妻實在是想念孩子,便把老父托給姑姑照看兩天,回來給孩子過個生日。舟車勞頓,妻在家只過了一個夜。那個夜晚,陳阿狗聽妻絮叨著家常,迷迷糊糊地睡去,不一會兒,天就亮了。
另一次是發工資那天。還了貸款,給妻打了生活費,給小寶買了個蛋糕,他突然開心得緊,想獎勵自己一個飽飽的午覺。他讓小寶跟他做一個游戲,小寶堅持畫畫,爸爸堅持睡覺,誰先結束誰就輸。剛睡著,小寶就把他搖醒,說:“爸爸,我餓了,我認輸。”他起身看時間,果然,三小時不翼而飛。
有那么幾天,他不敢睡覺。他怕自己睡著后整個世界又背著他飛速運轉起來。中午,他喝完咖啡就盯著小寶午睡,看到時間在小寶的一呼一吸間流走;晚上,他在黑暗中睜著眼,聽到時間在掛鐘的嘀嗒聲中流走。嘀嗒聲讓他犯困,困得實在受不了了,又昏昏然進入夢鄉。
折騰了幾日,他突然反應過來——夢有問題。
平時,他一睡著就做夢。夢里老丈人提著拐杖追他,老板提著酒瓶追他;小寶在夢里會變成怪獸,吞金子,啃房子,還要吃他,嚇得他拔腿就跑;妻是唯一一個不追他的,但夢里的妻總是掉進溝里、水里,或者站在懸崖邊,等著他去救。有時候,夢里只剩他一人,沒有天,沒有地,只有暗不見底的深淵,他就在那一團黑里墜啊墜啊,心懸到嗓子眼,直到鬧鐘把他從那一片虛空里拉出來。他常常感覺自己在夢里遭了幾十年的罪,醒來發現才睡了15分鐘。
而被偷走時間的這幾次,他沒有做夢。半睡半醒的時候,他能踏踏實實感受到周圍的聲音。他聽到母親掃地時,掃帚絲劃過地板的沙沙聲;他聽到妻和小寶在旁邊睡覺時,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還有窗外的白頭鵯,它們撲棱著翅膀,在樹梢上你唱我和,“咕咕得兒——咕咕得兒——”如果是晚上,小區池塘的蛙鳴和遠處的狗吠也徐徐入耳。然后,他就睡著了,靜靜地睡著。沒有夢的世界里空無一物,卻又好像一片富足。他沉浸在萬物皆空的寧靜里,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怕。就在這一片安詳之中,他醒來,時間不見了。
在他身上,時間的存在似乎依托于一場又一場的噩夢,一旦他放松下來,時間就失去了載體。那片刻的安詳仿佛是時間躲貓貓的時候順手給他扔了個煙霧彈。
妻發信息來:“阿狗,我想你和寶了。”
“我們也想你。”他回。馬上要過年了,今年這情況,還不知要怎么團圓。
“你問問媽,她愿意跟你和寶一起來我這邊過年嗎?”對面打字的屏幕閃了很久。
他的心緩緩化開。母親自然會同意,他早這樣想過,只怕妻不同意。結婚十年,夫妻倆第一次在過年回誰家的問題上這么默契。
他在手機上劃拉了許久,打出一個字:“好。”
陳阿狗隱隱覺得自己的時間又要被偷了。但他不在乎。他想明白了,這輩子,他活的就是那幾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