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仁帶著兒子下地干活。過道口,一幫老太太正在納著鞋底嘮嗑。
“你看這孩子眉眼,像不像……”
“一個模兒里刻出來的。”
梁仁駐足:“納鞋底呢,四奶奶。”
四奶奶“唔”了一聲,嘟囔一句:“小子,你知道拉幫套不?”
“當然知道,我又不是沒趕過驢車。”梁仁撇撇嘴。
身后炸響一片笑聲,笑得梁仁心里發(fā)毛。
梁仁娶了桂花后,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梁仁抱著娘兒倆怎么也稀罕不夠。
“別鬧了。你看人家大強在市里買了樓,二德子在縣城蓋了個小二樓。瞧瞧咱家,還是20年的破房根爛房檐。你心里得勁兒啊?”桂花嘴噘得能拴頭驢。
“那怎么著?我也不能扔下你們娘兒倆不管啊。”梁仁梗著脖子,甕聲甕氣地懟媳婦,“我出去打工,地里活兒咋辦?”
“瞧你這個死腦筋!怨不得四年級就上了三年。”桂花打到了梁仁的“七寸”——他小學四年級的確上了三年。父母覺得他實在是塊榆木疙瘩,讓他退了學。梁仁頭上青筋暴起,嘴卻跟不上青筋的速度,啞了火。
“那點兒活,手踢腳撥拉就干完了。再說,不是還有大勇嘛!”
大勇是梁仁的堂弟,東西鄰家,平時沒少幫忙。
梁仁踏上了南下的列車,一氣兒干到年底才回來。
桂花瞅著厚厚的一沓人民幣,叭地在梁仁腦門上親了一口:“這么干幾年,咱也在縣城弄套房,過過城里人的癮。”
“縣城算么兒,咱要在市里混日子哩。”梁仁的豪言壯語換來一頓床板的吱吱呀呀。
梁仁再出門打工,是喜滋滋地走的。
每年過年回家,和堂弟大勇的一頓大酒必不可少。梁仁經(jīng)常喝得五迷三道,桂花和大勇把他抬回家。
今天,四奶奶這句話讓梁仁心里長了茅草:小子長得像誰?照照鏡子,濃眉大眼,挺像我啊!目光掃到大勇的照片——怎么和大勇也連相呢?
晚上和桂花說了,桂花罵他沒屁嗝嘍嗓子,不讓他進她被窩。
梁仁也就把這件事慢慢放下了。畢竟,大勇是梁仁沒出五服的堂弟。小時候大勇受了氣,人高馬大的梁仁沒少幫他出頭。兩家之間相互幫忙再正常不過了,不該聽那幫老娘兒們瞎嘚嘚。
不年不節(jié),工地放假了。“大家挺辛苦的,回家陪陪老婆孩子吧。”工頭話說得挺敞亮。其實大家都知道,一個工地出了事故,死了仨。全市停工,開展安全大檢查。工頭就是尿憋子安了個好嘴兒。
梁仁想給桂花個驚喜,沒打招呼,連夜火車加三蹦子,凌晨趕到家里。輕手輕腳進到院里,里屋燈突然亮了。拍打屋門,一對衣衫不整的男女尷了個尬地出現(xiàn)在面前。梁仁的心一下子跌入無底的深淵,暗黑而冰冷。
“哥你回來了,嫂讓我來幫著——修燈泡。”大勇慌亂地往身上套衣服,怎么也穿不上。一看,是桂花的小褂兒。
“滾!”梁仁怒不可遏。
“我真是讓大勇來修燈泡的。天晚了就給他炒了兩個菜,喝了點兒……”桂花語無倫次,拿眼偷覷梁仁。
“這回不用修了,我這個2000瓦的大燈泡夠亮不?!”梁仁怒吼。
桂花一把沒拽住,梁仁奪門而出。
梁仁三個月沒回家。桂花想,這回離定了。梁仁說過,男人真正的仇恨只有兩種: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他該恨死大勇恨死自己了。
娘家哥打來電話,說娘心梗。桂花火急火燎地趕到縣醫(yī)院,意外發(fā)現(xiàn)了梁仁的身影。桂花沒敢和梁仁對視,問哥:“娘咋樣?”
“急性心梗。多虧昨晚小梁和我一塊兒喝酒,見娘憋得上不來氣,他打的120,還交上押金。大夫說,要是晚來會兒,恐怕就……”
桂花輕輕碰了下梁仁的手,小聲說:“謝謝。”更小聲地說,“對不起。”
“你先回去吧。”梁仁面無表情。他想著在醫(yī)院待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去車站。
夜竟然如此漫長。梁仁在床上烙了半宿餅,來到院里,看著滿天的星星發(fā)呆。雙腿不由自主地帶他來到一處亮著燈的窗前,徘徊半晌,他點燃一支煙。
一盒煙真不禁抽,很快空了。煙蒂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外面涼。”門開了,門框里站著桂花,眼里蓄滿兩汪水。
梁仁遲疑地進了屋。燈泡賊亮賊亮的,屋里如同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