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走到哪里,只要抬頭看見山,看見樹,總會想起七連,想起蘑菇山,想起守山人王敬珍。
此刻,我坐在小院杏樹下,又想起了已經去世十六年的王敬珍。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四師七十一團七連坐落在伊犁鞏乃斯河的上游,在新源縣吐爾根杏花谷和那拉提風景區之間。
上世紀五十年代兵團成立之初,這里氣候惡劣,無霜期短,春秋兩季風沙大,且距團部45公里,人們都不愿意到這里落腳。
共產黨員王敬珍,原是一名志愿軍英雄,1959年復員后被蘭州電廠敲鑼打鼓安排在保衛科工作。那時廣播里天天播放新疆民歌,號召人們支援邊疆建設,他便攜新婚愛人師彩蘭登上了西去的列車。
到了烏魯木齊,又坐了三天汽車,來到兵團農四師,他和愛人被分配到七十一團,于是又坐了一天汽車,團領導說你到七連吧。
王敬珍的命運從這一天開始發生了轉換。
初來乍到,小兩口住在一間400平方米的大倉庫里,倉庫里已經有十幾家拖家帶口的,晚上用一塊布簾與其他家的鋪隔開。白天漫天黃沙,夜晚狼在屋外嚎叫。
第二年搬進了地窩子,總算有個獨立的空間。
七連后面有一座山,人們叫它蘑菇山,山上巖石凌亂,大西洋季風吹起蘑菇山上的塵土,把七連人吹得灰頭土臉。如果遇到連續的陰雨天,泥石流從蘑菇山上沖下來,七連人便忙著用麻袋堵地窩子門。連長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蘑菇山上滾蛋蛋。”
王敬珍常常望著蘑菇山發呆,要是把這座荒山都栽上樹,既擋住了風沙,又控制了泥石流,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他決定先把樹坑挖好,每天下了班就扛上鐵锨、十字鎬上山挖樹坑,滿山都是巖石,他在亂石中掏出一個個土坑,然后就往山上挑羊糞,一年后,1000個樹坑挖好了。
1976年春,王敬珍找到連小學校長商量后決定,用復員時發的撫恤金購買了1000棵柏臘樹苗,發動學生上山栽樹。他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提上水桶澆樹苗。可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第二年大部分樹苗都枯死了。
無奈,王敬珍帶上水壺、馕到山背后的哈拉朵依溝尋找水源。一股溪流從西天山深處流出,他欣喜若狂,希望之光在王敬珍的眉目間蕩漾。
為了把水引到山上,他開始在距蘑菇山8公里一個叫駱駝脖子的地方挖渠,每到星期天,天不亮就扛上十字鎬、鐵锨進山。他感覺花費在路上的時間太多,就干脆在蘑菇山上用石塊蓋了間小房,屋內盤上土炕住在山上。
三年了,十字鎬、鐵锨不知用壞了多少把,一條8公里長的水渠把哈拉依朵溝的溪流引向磨菇山,這是1978年4月,耗盡他體力和心血的引水渠終于修通。看著清流源源不斷地流進蓄水池,那種成就感、愉悅感在王敬珍的胸中涌動,他決定給山上所有的樹澆一遍透水。
太陽落山了,水澆完了,王敬珍又累又餓,血糖速降,心慌目眩,眼前一黑,一頭栽倒了。
愛人師彩蘭做好飯見老王還沒回來,急忙讓兒子王建平去尋找。兒子沿水渠一路呼叫,終于在半山腰見到了昏迷不醒的父親,蒼涼的月光透過林間灑在父親慘白、蒼老的臉上,渠水泛著銀光從父親身旁流過……
大兒子王建平上五年級時,老師布置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媽媽》。王建平寫道:“我爸爸喜歡栽樹,他常年住在山上,家務活什么都不做,我媽媽天天做好飯端著搪瓷缸子給我爸爸送飯。媽媽從山坡摔倒滾下山,頭上是包,鼻子出血,我爸爸不但不安慰媽媽,還罵媽媽笨。媽媽回到家,看到我妹妹從床上滾到地上,全身是土,顧不上擦臉上的血,又去照顧妹妹。我感覺爸爸愛蘑菇山上的樹,勝過愛媽媽。”
知夫莫如妻,愛人師彩蘭最了解老王的秉性,凡是他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但她還是決定再試一次。她把孩子們招呼在一起,結成統一戰線,全家人吃飯時勸導老王放棄守山,師彩蘭說:“孩他爸,咱們把樹也栽好了,水也引來了,不能再拼命了,以后的事情就交給連隊吧。”兒子馬上起哄:“媽媽說得對,你以后再上山干活,我不給你送飯。”王敬珍把筷子往飯桌上一拍,吼道:“你敢!還反了你們。我槍林彈雨都過來了,還怕你個小兔崽子威脅?”愛人見狀,連忙說:“支持、支持,別發火,快吃飯吧。”
夜晚,王敬珍難以入眠,他何嘗不知道老婆孩子是心疼他,可他已經對蘑菇山和山上的樹有了深深依戀,已經離不開陪伴了他半輩子的生命之樹。默默地來到兒子床前,把兒子蹬在床下的被子拾起來,輕輕地給兒子蓋上,轉身離開。
北方男人,對親人,幾乎不善于公開表達情感,甚至終其一生,都不會在親人面前溫情脈脈地交流和溝通,特別是父與子。王建平似乎從未享受過父愛,他眼中的父親,永遠都是表情嚴肅、話語很少的樣子,父愛如山,但他看不見。
王敬珍好酒,他通常喝當地人用苞谷自釀的燒酒,度數高,口感差。每晚上炕前都要喝一杯,有時遇上下雨天,石頭房子漏雨,到處潮乎乎的,他要喝兩杯,有時渠水被上游的人截流,他跑去同偷水人吵架,又累又氣,他要喝三杯。
有一天,他路過連隊一家門口,無意間聽到院內婆娘訓孩子:“再不好好學習,長大叫你跟著王敬珍挖渠住土炕去。”孩子答:“我不挖渠住土炕,我要當明星。”
王敬珍郁悶了,回到小石屋,卷了一根莫合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縷青煙在房梁上繚繞,他眼神迷茫,想起了幾十年前在朝鮮戰場上的一次阻擊戰:敵人的炮火像雨點一樣向陣地傾射,王敬珍被掀起來的泥土埋了。連長把他挖出來時,他全身是傷,呼吸微弱。衛生員急忙做了止血包扎后送下陣地,在朝鮮后方一戶阿瑪尼家里養了半個月的傷,他立了三等功。
這天晚上,他喝了四杯苞谷酒,一頭栽倒在土炕上……
四十多年過去了,王敬珍利用業余時間,陸續栽下了柳樹、白楊、白臘,后來又栽下了蘋果樹、杏樹、梨樹、核桃樹等40000多棵樹,覆蓋了整座山,它們都是王敬珍的孩子。
清晨,黑暗退去,第一縷陽光灑在蘑菇山上,綠茵乍現,郁郁蔥蔥,鳥兒在枝頭鳴叫,杏花粉、梨花白,蜂飛蝶舞,蘑菇山變成了花果山。
傍晚,夕陽依舊,百鳥歸巢,王敬珍的小石屋被樹林掩沒,燈光如豆,蒼山如黛。
一曲嗩吶獨奏《百鳥朝鳳》在花果山上繞山飄浮,余音裊裊,七連人笑了。
金秋十月,滿山的蘋果樹掛滿了果,他吩咐兒子、兒媳婦、女兒、女婿,挑上筐子,背上背簍,上山摘蘋果分給左鄰右舍,剩下的拿到阿拉圖拜鎮上出售。
紅果映笑臉,王敬珍吹起了《喜洋洋》,腮幫子鼓得油亮亮的,他吹得銷魂,給寫意花果山注入了生命。
王敬珍幾十年業余時間植樹造林的事跡傳遍了鞏乃斯草原,他被四師評為感動四師人物、綠化標兵、優秀共產黨員,獲得特殊貢獻獎。有一段頒獎詞是這樣寫的:一生成一事,一事則一生。王敬珍用自己的行動,踐行了一名志愿軍老戰士、軍墾第一代共產黨人的初心。
1993年,王敬珍退休了,他的哥哥王寶珍勸他別干了,回到團部住樓房,他說:“住哪都沒有我的花果山舒坦。”閑暇之余,他坐在石頭上,看著山下七連人忙碌的身影,拿起心愛的嗩吶,又吹起了《百鳥朝鳳》,曲調熱烈、歡騰、喜悅,七連人都懂——老王高興了。
2006年10月的一天,王敬珍決定給核桃樹修枝,這是從南疆哈密引進的薄皮核桃樹,品質好、產量高。他拿著手鋸,向上攀登,一腳踩空,從4米多高的果樹上摔了下來……
二兒子王曉平中午回家不見父親身影,跑到山上看到躺在樹下的父親。他打電話叫來醫生、朋友,把老人送到縣醫院,診斷結果是:頸椎神經損傷,頸部以下失去知覺。王敬珍知道結果后,堅決要求出院,他要回到花果山,從容淡定地等待最后時刻的到來。兒女們把父親接回了七連,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有時會突然大叫:“連長快臥倒,敵機來了!”那是他又一次想起了入朝作戰時的情景。
20天后,83歲的王敬珍骨瘦如柴、氣息奄奄,他感覺大限已到,把大兒子王建平叫到跟前,氣若游絲的他平靜地交待:“后事從簡,入土花果山,埋在樹下做肥料。我活著撫育了它,死后也要守著它,我要看著你們哥仨把山護好。”
王敬珍留在人世間的最后一段話,是說給他老伴的:“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讓你跟著我受了一輩子苦,沒有過一天好日子,別怨恨我。”師彩蘭抓著老伴失去知覺的手,老淚縱橫:“老頭子你別這么說,我和你生同炕同枕,死同穴同眠,我知足了,來世咱們還做夫妻。”師彩蘭感覺到老頭子的雙手漸漸失去了體溫,守山人王敬珍的人生大幕就此落下。
山,是一座碑,樹,是植樹者的墓志銘。
瑟瑟的清風從花果山吹過,細心的人能隱隱聽到鎖吶聲,那是一個西北漢子留在人世間的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