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原大隊工廠鍛工房有感
蛛網絲絲拂不開,
少時記憶未成灰。
風箱拉動熊熊焰,
師傅鉗來塊塊坯。
淬火快鋤能破石,
返爐廢鐵亦成材。
青春無價今何在,
只伴錘聲與夢回。
這里是我曾經當學徒的地方。
我初中畢業后,為了我今后有一項安身立命、養家糊口的本事,我母親決定讓我去學一門手藝。于是我16歲去學了打鐵。
師傅是十里八鄉聞名的好鐵匠。當時鄉鎮企業剛興起,城里工廠有很多鍛工業務外包到鄉里來,師傅手藝好,沒有他接不下的活。他左手用鉗子鉗住一二十公斤燒得通紅的鐵塊放在砧子上,右手揮舞著十磅大錘和徒弟們對打(術語叫“打吊錘”),那架勢不亞于古代戰場上的將軍。
16歲的我畢竟身子骨太嫩,剛開始錘也握不住,錘柄在手心里打滾。頭兩天,手掌就起了幾個泡;過兩天,泡穿了,里面露出紅肉;再握錘,手心出血,痛得鉆心。但是師傅不會因為你痛就停工的,打鐵是兩個人的活,得咬緊牙關繼續打,直到手磨出繭子。
我是7月中旬去的師傅那里,天氣正熱,師傅工作時是裸著上半身,下面穿一條短褲。我有點害羞,不肯效仿。結果不到一個星期,長衣長褲捂得我全身上下長滿了痱子,不得已,也只好效仿師傅了。
師傅開始教我時說:“打錘要穩、準、狠?!睅煾涤终f:“首先你要站穩,馬步樁、錘抓穩、瞄準鐵后用力狠狠地砸。”我如法炮制,結果第一錘,鐵打飛了,師傅瞪了我一眼。再來,打是打中了,但錘沒掌平,接連幾錘下來,師傅鉗中夾著的鐵件扭得像麻花。師傅把鐵一扔說:“你這不是打鐵的料?!彼憬形艺驹谂赃?,看他和師兄是怎么打的。
師傅是在舊社會學的徒,十分嚴厲,想用他師傅教他的方法照搬到我身上。打鐵時他要求必須每一錘都打好,只要一錘打偏,他馬上把小錘掉過來,用錘柄在你腦殼上敲一下,然后接著打鐵,你挨了揍也不敢停下,所以一點也不影響打鐵的節奏。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日間的鐵變成了廢品,恨自己也就是個廢品,師傅會不會將我退貨?我又想起之前答應我母親的:再苦再難也決不打退堂鼓。我心一橫,立即起身跑到院子里,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操起錘,對著師兄們練過的木樁,狠狠地砸起來……
后面的事就順理成章了,由于我的發狠,在師傅的訓斥聲中,帶著手上、腳上滿是火星子燙的疤痕,還帶著兩個手掌上的老繭,我才算正式進入鍛工的學徒角色。
其實打鐵真不容易,首先要學會打錘。而錘要打好,師傅前面教的穩、準、狠是一個方面。另一個重要因素是要和師傅配合得好,師傅指哪里就打哪里,而打哪里全憑師傅的小錘暗示。我腦子笨,有時沒完全理會到這種暗示,關鍵的一錘沒打好,一個快完工的零件就前功盡棄了。
爐中看火也是重要一環。比方打刀,俗話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首先把鐵坯燒紅,用鏨子鏨開,將好鋼嵌入其內;再把煤炭添足,拉動風箱,使其在爐膛里燒到熔點;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其鉗到鐵砧上,有順序地快速鍛打;鋼與鐵坯融在一塊后,再打成各種刀具形狀。其中熔點最難把握,有時燒壞了,有時鋼還是鋼,鐵還是鐵,這就又成了廢品。另外淬火工序,也是比較難把握的。
這些都是當鐵匠的必修課,后來我當然都學會了。至于打各種農具、家具,制作各種工業產品的模具,以及各類鋼材的識別、下料計算方法等等,在師傅的強化訓練下,也通過自己長時間的摸索和實踐,我也全都學會了。我終于成了一個基本合格的鐵匠。
后來我出師了,還留在師傅所在的大隊工廠,但另外開了爐子,也帶了徒弟。我有次放假回家時,我玩得好的伙伴對著我唱起了兒時的歌謠:“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蔽覍λ麄冞@善意的玩笑表示有點遺憾,我沒姐姐。但過不了多久,卻“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那天,我和我的徒弟正你一錘我一錘地打鐵。我一手掌鉗,一手掄著十磅大錘舞得起勁,也裸著上身,僅穿短褲,汗流在年輕的臂膀上,鼓起的腱子肉油光發亮。這時候,忽然傳來一陣笑聲,門外來了幾位姑娘,勾肩搭背地站在一塊。我望了她們一眼,其中一位好像也正在看我,我臉皮不厚,有點害羞,之后也不敢正眼看她了。漂亮不漂亮?當時印象有點模糊,似乎還過得去。另一座爐子前的師傅好像發現了什么情況,笑著對我說:“伢子喂,你要走桃花運了?!笔潞笪乙淮蚵?,是鄰近隊上的一個姑娘,真的看上我了,叫上同伴來相親的。我那時情竇未開,只想把手藝操精一點,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倒是師傅為這事上心了,托人去問姑娘的爸爸媽媽,姑娘的爸媽好像也同意。
后來姑娘又來過幾次,沒經常來,怕影響我的工作。有一次,她帶來了茶葉蛋來犒勞我,蠻多,同事們人人有份,但雞蛋卻堵不了同事們愛開玩笑的嘴。一個青皮后生子嬉皮笑臉地說:“你這蛋要是涂成紅色才吃起來過癮。”車間里笑聲一片,姑娘羞紅著臉跑了,但卻把我惹“惱”了。我縱身躍起,一把揪住那后生子,拖到淬火用的水桶邊說:“老子今天要先把你洗下三朝(‘洗三朝’為鄉下習俗,在小孩出生第三天,為其洗澡,給親友送發紅蛋)看看。”見我端起一瓢水準備往他身上倒的樣子,他連忙求饒,我方作罷。
等到了結婚年齡,師傅和師娘做媒,這姑娘成了我現在的堂客。整個過程并不浪漫,就像完成一項工作任務一樣,我想農村男女青年當時的情況大致如此,并沒有像某些作家筆下的轟轟烈烈,海誓山盟。但我們也有初見時深情的一瞥,也有送雞蛋來羞紅著臉逃去時的難忘瞬間,這些記憶就像她送來的茶葉蛋一樣,有那么點余味。
后來我問她:“當時相中了我什么?”她說看上了我一手掌鉗一手打吊錘的模樣,有點像古時候打仗的將軍。聽后,我笑了,學到了手藝同時也收獲了愛情。不亦樂乎!
題圖/陳自罡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