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登岳麓
清·黃道讓
萬壑風來雨乍晴,登高一覽最忪惺。
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
我發實從近年白,此山猶似舊時青。
讀書老友今何在,古木秋深愛晚亭。
跟蕭衍守的含蓄浪漫不同,黃道讓的詩歌親切自然,源于心,寄于情,流于筆,光滑如緞,仿佛一氣呵成。字詞通俗,文氣飽滿,立意新穎,詩風典雅。這四者其實很難達成統一,可黃道讓卻輕松做到了。為什么說輕松呢?因為黃道讓一生詩量極大,將近萬首,據說很多詩都保持了相當高的水準。我也是猶豫再三,才割愛沒將他的另一首詩選進來。
我對黃道讓的偏愛,若放在當時,根本不算什么。因為黃道讓在他那個時代,吸粉甚眾。岳麓書院最后一任山長王先謙有詩贊他:“公然李杜文章外,尚有蘇黃未盡詩。”這個評價已經相當高了。劉昆更有長文夸他:“天生健筆一支,獨往獨來,能發能收,無不達之意,無不舉之詞,起法結法,超然悠然。由于意在筆先,呼在言外,音在篇章之余,氣象胸襟在四海之遙、六合之表。故其為詩也,如高士、如羽客、如將軍、如麗人、如種出土、如潮掀天、如游絲裊空、明月鋪雪,于此道中,可謂自辟一境矣。”這段話是劉昆給他作序時寫的,雖然借鑒了詩評家趙翼對蘇軾的評價,可也足以證明劉昆對黃道讓的喜愛。劉昆本是黃道讓的老師,后來卻成了黃道讓的頭號粉絲。
可惜了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人,在科舉路上卻走得磕磕絆絆。黃道讓鄉試一口氣考了十次,后兩次雖然中榜,卻也蹉跎了二十幾年光陰。后來他雖然順利中了進士,但是對仕途已興致平平,入仕兩載,就辭官歸隱,專門研究詩文書畫去了。
黃道讓是曾國藩時代的人,小曾三歲。是左宗棠科考路上的難兄難弟,兩人曾同科會試,主考官以其文章“縱橫跌宕,筆意仿佛蘇韓”,還以為是左宗棠的試卷,待黃榜一揭,才發現是黃道讓。
左宗棠大黃道讓兩歲,一生未中進士。書中說他三次會試不中,便橫心不考了。但從這個典故看,左宗棠未必只參加過三次會試。因為黃道讓首次參加會試,已是四十歲了。那年左宗棠已四十二歲。這屆春闈他肯定是參加了,要不然主考官也不會懷疑黃道讓的卷子是他的。左宗棠二十歲中舉,跟著連續三次會試,皆敗北。所以四十二歲時的這次考試,應該不在前三次之列。這是題外話。
我說這些,只是感嘆黃左才華雖倍超曾國藩,人生之途卻遠不如曾國藩順暢。左宗棠后來還能借時代風云崛起于廟堂,而歷史卻沒給黃道讓留一絲機會。是個人選擇使然?還是什么其他原因?一生寫了上萬首詩的黃道讓,大概也沒心思去參與布局天下的事情。至于身后名是煌煌如日,還是寂寥如星,在黃道讓看來,人死黃土一抔,管它作甚?只是黃道讓既然有李杜蘇黃之才,至少詩歌一道,有他一席之位,可為什么此人竟籍籍無名如斯?當然了,清代詩詞,除了納蘭,其他也沒什么人走進蕓蕓眾生視野。黃道讓的詩文,縱然不凡,也很難破圈而出,畢竟明清流行的是小說。
言歸正傳,現在來說這首詩。詩中的頷聯,曾作為岳麓山望湘亭的對聯,懸掛了很長一段時間,連毛主席都為它點過贊。只是望湘亭損毀后,此聯不再出現在岳麓山。“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頷聯雖是寫景,卻氣勢不凡,很有概括力。讓人讀罷,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豪邁之氣來,同時深感腳下這座山丘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頷聯是此詩的名句,但要說到喜歡,我更中意頸聯,“我發實從近年白,此山猶似舊時青”,輕松的敘事,帶給人的卻是巨大的情感撞擊。青山依舊在,白發肆意生,一種對光影流年既留戀又無奈的情緒,一時貫穿每個讀者的胸腔。人生匆匆,實在是太過短暫。
白發青山的意象結合,并不是黃道讓首創,前人就有類似的詩詞,“他鄉生白發,舊國見青山”“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心事數莖白發,生涯一片青山”“青山白發最宜看,點綴斕斑著意難”,等等,它們所蘊含的情感沖擊力,似乎都不如黃道讓這句強。更讓人稱奇的是,偏偏這句順口說出來的大實話,一點雕琢的痕跡都沒有,可見黃道讓舉重若輕的功力。
尾聯沒有刻意升華,卻給了白發老翁一個棲憩心靈的好歸宿。“愿你出走半生,歸來摯友仍在”,很好,舊時書友真的還在呢,那就相聚愛晚亭,繼續讀書吧。只是當年讀的是平戎策,如今只能讀一些種樹書了,雖然意難平,但終究也沒太大遺憾,歸來,也無風雨也無晴,心情挺是平和的。
這詩唯有“忪惺”一詞,需要解釋一下,就是清醒的意思。“萬壑風來雨乍晴”,首聯首句,七個字把三種天氣交代得清清楚楚,說是敘事,其實還包含某種難以言喻的象征意味。這種有風有雨又露晴的天氣,既像登山時的心情,又是這半生光陰的隱喻。
前面提到的想要一起入選的那首詩,題為《春日再游岳麓》,這里不妨也推出來,以饗讀者:“麓山泉水在山清,海岳歸來許濯纓。古寺重尋留墨處,老僧猶識誦詩聲。青云過眼如春夢,舊雨聯床望再生。除卻凌煙諸叟外,登科一一是閑名。”
從這首詩中,我們更能真切地感受到黃道讓人近黃昏時的心態。在他看來,若不能成就一番蓋世偉業,那么登科后在官場摸爬滾打,起落沉浮,有點名聲,或沒有名聲,也就那么回事。能夠看得出,這種淡泊與豁達,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而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編輯/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