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工廠，兩代青春，三代鄉(xiāng)愁

每個人都有鄉(xiāng)愁，吳云卻說：“我的鄉(xiāng)愁是一片漂泊的云。”

吳云是我的文友。以前他總和我說：“你把你生長的工人村視為圣地，把鄉(xiāng)愁寫得那么濃厚，你的情懷得到了抒發(fā)，有了寄托。而我就有點兒遺憾了，我的鄉(xiāng)愁如大山中隨風飄蕩的云，不知道在哪個地方停下，更不知道可以在什么地方宣泄。”

“怎么會？”這次我沒忍住，不解地問。“你知道不，我最鬧心的是別人問我是哪里人。看似簡單的問話，我卻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我說我是沈陽人吧，可我又沒有生在沈陽。若說隨上一輩吧，爸爸和爺爺大半輩子又生活在大西北的山里。這樣吧，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就知道答案了。”吳云說。

原子彈做媒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1950年末，21歲的橋梁廠青年工人吳家仁，和年輕的工友們一同報名參加了志愿軍。他被編入志愿軍鐵道兵一師一團一連。這個連的副連長就是當時全國聞名的戰(zhàn)斗英雄楊連弟。

抗美援朝勝利歸國后，吳家仁復(fù)員回到了橋梁廠。一年后，他和廠青年突擊手、煉鋼車間天車女工結(jié)了婚。這個女工也就是我的奶奶。可想不到的是，就在奶奶生我爸那天，還沒來得及看上我爸一眼，就死在了天車上。

那天，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一個星期，奶奶同往常一樣攀爬上天車。天車下是上千攝氏度熾熱的鋼包，天車內(nèi)是六七十攝氏度的高溫，難耐的酷熱使奶奶汗如雨下，造成脫水。當鋼包被吊到指定作業(yè)區(qū)后，天車下面的人怎么扯著嗓子喊，天車都不動了。當班的工段長爬上天車一看，大吃一驚，奶奶已經(jīng)倒在了天車上，身下是一攤血，膝下蠕動著一個肉團。奶奶早產(chǎn)了。這個場景，讓在場的人不禁后怕，很難想象奶奶在臨盆時，是怎樣忍受著劇烈的陣痛，以超出常人的意志，將一爐鋼水穩(wěn)穩(wěn)地吊到作業(yè)面。奶奶的生命定格在25歲。生離死別，孩子的生日成了娘的忌日。爺爺給這個在煉鋼爐前生下來的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吳鋼。

父子倆開始相依為命地生活。轉(zhuǎn)眼又是10年，36歲的吳家仁已成為廠副總工程師。作為橋梁建設(shè)專家，他帶頭響應(yīng)工廠號召，帶著妻兒，坐著悶罐車，來到了偏遠的西北大山深處。此時的妻子叫尹冬梅，嫁給爺爺時，我爸已上小學二年級了。我爸說他那時候從不管她叫媽，只喊“梅姨”。

吳家仁和尹冬梅的聯(lián)姻，工友們都說是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做的媒。那是1964年10月17日，作為工廠廣播員，尹冬梅一大早就來到工廠。前一天下午，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她要趕在工人上班進廠區(qū)時，把這一振奮人心的喜訊播放出去。可當她在廣播室接上轉(zhuǎn)播線插頭時，卻聽不到廠區(qū)的大喇叭聲。此時廠部大樓前已站滿了剛上班的工人，許多人在喊：“這樣重大的喜訊，怎么還不播？”

尹冬梅的慌張，恰巧被去隔壁處室取材料的吳家仁看到。他二話不說，走進廣播室，將播音臺上各個部位仔細查看了一遍，又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在廠部大樓山墻，頂著大風沿著鐵梯爬到了樓頂，在樓角大喇叭旁蹲下，鼓搗起來。樓下觀望的工人們都緊張得屏住了呼吸，直到大喇叭傳出了一個洪亮的聲音：“熱烈祝賀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頓時，廠區(qū)內(nèi)似一片歡樂的海洋，沸騰起來，尹冬梅更是喜極而泣。

從那以后，尹冬梅就愛上了這個比她大10歲的男人。一年后，她不顧父母的阻撓和眾人的非議，義無反顧地嫁給了吳家仁，給一個9歲的男孩兒當了繼母，并隨同父子倆登上了開往大西北的悶罐車。臨行時，尹冬梅向廠領(lǐng)導(dǎo)提出一個要求，要將廠廣播室的儀器和大喇叭帶上，這樣在三線的新崗位上，才能發(fā)揮她的專長。

摔癟的大喇叭

出發(fā)前，吳家仁只知是到大西北山里建工廠，并不知道所去的地方是什么樣兒，更沒想到接下來的路是一段如此艱辛的旅程。

吳家仁和一同前往的工友及家屬坐著悶罐火車，幾經(jīng)中轉(zhuǎn)，顛簸了兩天一夜，到達了一個小火車站。下車后又走了一段很遠的泥濘山路，他們才來到建設(shè)工地——一片荒山野嶺。事先知道為了保密，工廠要建在偏僻隱蔽的山溝里，但沒想到這里的生活環(huán)境和條件如此艱難。

住的房子是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當?shù)厝私小案纱驂尽保鋵嵕褪峭僚鞣浚趦蓧K木板中間夾點兒黏土搭建而成。有的人連這種土坯房都沒有，只是搭起了席棚子。屋里屋外基本一個溫度，即便點著爐子，還是凍得直哆嗦。

吃的那就更難了。山區(qū)海拔高，水的沸點低，饅頭蒸不熟，吃到嘴里黏黏糊糊，還沒有綠葉菜，成天吃土豆。

扎根荒山，首要任務(wù)是建廠恢復(fù)生產(chǎn)。學校一時半會兒建不起來，這倒是快活了廠子弟們，度過了一段散養(yǎng)的時光。

山里沒玩具？這可難不倒調(diào)皮的孩子們。一天，吳鋼領(lǐng)著小伙伴在剛通車的火車道軌上軋鐵釘子做小刀，被提早下班的吳家仁撞見了。回到家的吳家仁火冒三丈，一把推開上來勸阻的尹冬梅，拎起飯桌前的吳鋼，扒下褲子，掄起皮帶抽了好幾下。吳家仁氣憤地說：“你這是要闖大禍啊，要是把火車弄脫軌了，那罪可就大了，我讓你好好長個記性。”這是吳家仁第一次打兒子，也是吳鋼唯一一次挨打。這一場景不但讓吳鋼疼在身上記在心里，也把一向認為吳家仁溫和的尹冬梅嚇得夠嗆。怕歸怕，但尹冬梅是真心疼吳鋼，看著孩子皮開肉綻的屁股，她撲了上去，擋在孩子身前，不說話，只眼淚撲簌簌地掉，吳家仁這才停了手。

晚上，尹冬梅掀開吳鋼的被子，一邊含著淚一邊給吳鋼的傷口抹二百二紅藥水，然后撒上消炎粉，敷上紗布，用膠布固定好。感受到深深疼愛的吳鋼，挨皮帶抽時都沒哭的吳鋼，摟著尹冬梅哭了起來，還脫口喊了一聲“媽”，尹冬梅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吳鋼清楚地記得，那一年，每天都能聽到爆炸聲，比過年時放的二踢腳聲大多了。每天都在炸山，一層一層地炸，這樣才能開出一個建工廠的大平地。就這樣，吳家仁和工友們白手起家，挑燈夜戰(zhàn)，蓋起了廠房、車間、宿舍，僅用一年多的時間，就生產(chǎn)出了架設(shè)鐵路的橋梁。

建設(shè)大軍從全國各地開進，貧瘠且閉塞的大山里出現(xiàn)了幼兒園、醫(yī)院、俱樂部……三線廠區(qū)就像是一個工業(yè)小鎮(zhèn)。伴隨著工廠大喇叭播放的晨曲，吳鋼和小伙伴們也走進了書聲瑯瑯的課堂。

和大城市里的孩子相比，大山深處的生活是艱苦的。但在吳鋼的記憶里，卻有著許多甜甜的回憶。悶熱的夏天到來時，媽媽總會在午飯時間用暖瓶帶回在廠冰棍房領(lǐng)的4根冰棍。冬天的晚上，媽媽會將熱水灌滿兩個滴流瓶子，一個塞進吳鋼的被窩，一個塞進爸爸的被窩。在甜蜜溫暖的呵護中，吳鋼漸漸地長大了。

就在吳鋼上中學那年夏天，連續(xù)下了好幾天大暴雨，媽媽不時在大喇叭里播報山洪汛情。這天中午，媽媽沒有回來送冰棍。原來是在山口處安裝有大喇叭的鋼架被雨水沖倒了。在媽媽心中，大喇叭就像戰(zhàn)士手中的槍，是她的命根子。媽媽連雨衣都沒顧得披上，迎著一道道扭動的閃電跑向山口。隨著震耳欲聾的炸雷響起，山洪咆哮著暴發(fā)了，媽媽一下子被吞沒了。人們在山溝里找到了大喇叭，卻沒有找到尹冬梅。從此，吳鋼再也不吃冰棍了，因為那個冒著酷暑給他送冰棍的媽媽沒了。

那晚，吳家仁哭著對吳鋼說：“你媽是找不到了，她就是被大山埋起來了，等我死了，你要把我的骨灰埋在大山里，讓我去陪你媽。”那天夜里，吳家仁將摔癟的大喇叭修復(fù)后，擺在自己房間的桌子上。從此以后，吳家仁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總會和大喇叭說上幾句話，有時還會模仿廣播員的聲音說道：“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中學畢業(yè)后，吳鋼成了大山里的第二代火車司機，每天行駛在父輩建設(shè)的新中國第一條電氣化鐵路上，把工廠生產(chǎn)的機器設(shè)備運送到四川、陜西等地。

荒山又荒山

說到這兒，吳云端起杯子，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頓了頓，他用手抹了一下嘴，接著講起來。

1983年，27歲的吳鋼娶了爸爸同事的女兒，隨后一個男孩兒在大山深處誕生了，也就是我。后來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三線建設(shè)退出歷史舞臺，我們一家祖孫三代回到了久別的故鄉(xiāng)沈陽。可想不到的是，我們竟被不少街坊鄰居視為外地人。

10年前，85歲的爺爺去世，依照他的遺囑，我和爸爸帶著爺爺?shù)墓腔一氐酱笊侥_下。我將從沈陽帶來的三捧土，連同骨灰盒用紅布包裹著，一同安置在墓地。墓碑上刻著一行鮮紅的字：三線建設(shè)老戰(zhàn)士吳家仁。爺爺魂歸大山，實現(xiàn)了他40多年前的承諾，來陪尹冬梅奶奶了。

在為爺爺籌備下葬的日子里，我和爸爸來到山溝中的老廠區(qū)遺址。我家住的紅磚老房子已經(jīng)找不到了，當?shù)卣畬鬃蠌S房改建成了三線建設(shè)紀念館。我把爺爺保留的大喇叭捐給了紀念館。

在當?shù)兀疫€遇到了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人。和他閑聊時才知道，他是我爺爺?shù)睦蠎?zhàn)友，在家人的陪伴下，來看當年工作的地方。至于看荒山又變回荒山有何感想，老人遠眺的目光變得復(fù)雜，什么都沒有說。

兩代人的青春、三代人的鄉(xiāng)愁，就這樣深沉地扎進一座廠里。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風雨，雖然熱火朝天的現(xiàn)場，已變成人去樓空的廢墟，但那些人、那些故事和精神，亦如工廠大門上的五角星，依舊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