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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時緝兇

2025-04-09 00:00:00漆雕醒
啄木鳥 2025年4期

1991年1月20日,大寒。這天零下7度,創下容城有記錄以來的冬季最低溫度。連續幾日氣溫驟降加上連綿不斷的冬雨,街上的行人少了三分之二,就連最繁華的商業街也變得門可羅雀。

晚上9點,不少老板拉上卷簾門準備提前收攤,街道卻忽然喧嘩起來,三輛警車呼嘯而至。在距離商業街不遠的一棟居民樓前,十幾個穿制服的警察跳下車,麻利地拉出警戒線。

肖鵬飛走進小區時掃了一眼圍觀的人群,一雙雙過度好奇的眼睛讓他頗覺不適——雖然他知道這不過是人的本性。

死者是名年輕女性,已知姓名為薛曉英,此刻躺在臥室床邊地板上,齊耳卷發,衣著時髦,即便是這樣的大冷天,也不肯讓自己稍顯臃腫——紅色羊毛大衣下穿著一條緊身黑色及踝羊毛長裙。面部呈青紫色,手指尖發紺,手腕被不到一厘米寬的紅色細尼龍繩反綁于身后,左右腳踝也被捆在一起。

肖鵬飛把視線移到床上的一個白色枕頭上,枕頭兩邊明顯有撕扯出來的變形。他蹲下來,戴上手套觸摸女死者的羊毛大衣,上面有未干的水,說明她幾乎是剛進門就遇害了,連外套都沒來得及脫……死者的鞋底全是泥,臥室地板卻非常干凈,沒有一個腳印,只有她倒下的位置有少許泥漿,說明現場被精心打掃過。

肖鵬飛環視周圍,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看得出,主人在生活品質上是有些要求的。實木雕花的家具,棕色真皮沙發,29寸彩電,整套山水牌音響。餐桌上放著花紋考究的咖啡杯和一個最新款的傳呼機,一大束插在花瓶里的紅玫瑰格外顯眼。

拉開衣柜抽屜,里面有三個表盒,分別裝著三款價值不菲的手表:卡地亞、寶格麗、浪琴,除此還有一千六百八十元的現金。

肖鵬飛轉身走向門外走廊處的報案者——薛曉英的男友霍勇。經過同事的一番安撫,他的情緒總算平穩了些。見了女友被害后的尸體,他的第一反應是逃跑,差不多十來分鐘后才想起要報警。

“補充幾個問題。”肖鵬飛言簡意賅,直接切入正題,“你們之前不是已經一起吃過晚餐見過面了嗎,怎么又跑家里來了?”

霍勇欲哭無淚,答道:“今天是她生日,天氣又這么冷,我就想著她會不會覺得一個人太冷清了……”

“你怎么進來的?”肖展問。

“門沒關嚴,”霍勇描述著當時情形,“還想著咋這么粗心呢!”

“所以就直接進屋了,沒敲門?”

“我敲了,又喊了幾聲,沒人回答才進屋的,然后就看見她……”

霍勇的臉皺成一團,肖鵬飛決定再刺激他一下:“死了?”

霍勇使勁點頭。

“你摸她脈搏了還是聽她心跳了?怎么確定她就死了?”

“她那個樣子……”霍勇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當時還活著?不……不會吧?”

這個被雷劈了一樣的反應不是裝出來的,肖鵬飛微微有些不忍:“也就是說,你當時沒有檢查過?”

“我應該檢查一下的……”霍勇揪住自己的頭發哭起來,“我為什么沒有檢查一下呢?”

“行了行了,又沒說是你的錯……”

楚易沒有說完便被肖鵬飛一眼給瞪回去了。這小子太年輕,經驗少得一塌糊涂。

“列一下你進來后都碰過什么物品、站過什么位置,從門把手開始寫。”肖鵬飛遞給霍勇紙和筆,但實際上他順口問的才是最重要的,“進來的時候有沒有在樓道遇到什么人?”

“沒有,沒人。”霍勇搖著頭,往紙上寫物品名。

“你這是每樣都摸了嗎?”肖鵬飛冷笑,“門口的鞋柜摸了嗎?”

“客廳的燈有點兒問題,我進來的時候屋里全是黑的。我就摁了下開關,燈亮了,可沒等我走到一半燈又熄了,我就不小心撞到桌子上……”

“臥室燈呢?”肖鵬飛這才明白過來,為什么受害人在沒脫掉大衣的情況下要先進臥室了,假如她在進家門時,客廳的燈沒法打開,就會很自然地去開另一盞燈……

“沒亮,是我開的。”霍勇的表情證明,那些恐怖的記憶片段又襲擊了他一次。他微微發抖地寫下“臥室電燈開關”,又補充道,“我沒往里走,沒……沒碰她的……她的身體……”

開燈后他便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轉頭就逃。因此,他的腳印只到床前的位置,而受害人倒在床頭柜旁,柜子上有一盞臺燈。

共用電表箱在樓道口,意味著任何人都可以拉閘斷掉室內的電。一般人在開燈不亮時多半會認為是燈泡壞了,很難第一時間想到是電閘的問題。假如霍勇所說屬實,那兇手就是蓄意謀劃的:斷電將自己藏身于黑暗,等受害人進屋后再突襲,離開前再把電閘拉回原位。頻繁粗暴的操作對客廳本就已經老化的燈泡造成了損害……

肖鵬飛仔細檢查門鎖,有些部位生銹了,但沒有被破壞的痕跡。窗戶是從里面鎖上的,由此可以推測,兇手要么有鑰匙,要么就是“專業人士”。

“房門鑰匙拿來一下。”肖鵬飛向霍勇伸手。

“我沒鑰匙啊!”霍勇一臉蒙,“我們沒到那個程度……”

“沒到那個程度?”肖鵬飛挑挑眉,“門口那雙大拖鞋不是你的?”

這時,霍勇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可能是她前夫留下來的吧……”大約是被肖鵬飛的眼神刺痛了,霍勇結結巴巴地補充了幾句,“那男的腳踏兩只船,讓曉英抓住了……就離了……”

“她前夫姓什么?叫什么?住哪兒?在哪兒工作?”

“就知道叫吳延彬,搞工程的,別的不知道。”

肖鵬飛示意楚易把霍勇帶回局里仔細盤問,自己則從兜里掏出根小鐵絲朝鎖眼里捅。鐵絲拔出來時沾了些油,接著他發現,木門合頁也是油乎乎的,便用棉簽蘸取了一些——米黃色,聞不出特別的味道。此時,薛曉英的尸體已裝進尸袋被抬出來了。

肖鵬飛與法醫交換了一下眼神,后者秒懂,搖頭道:“氣溫太低了,死亡時間現在還說不好,要回去再做鑒定。”

肖鵬飛轉過身,再次掃視整個房間——一切都太整潔了。

“……那是個誤會,我和那女人就是普通同事關系,你們可以去查。離婚只是一時沖動,”吳延彬扶了一下眼鏡,“我知道她心里也是后悔的,就只差一個臺階……我不會傷害她,永遠也不會……”

吳延彬是那種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類型:高級工程師,五官端正,穿著體面,說話嚴謹,生活有序,大小事都有日程表,有很好的情緒控制力。

“她現在住的地方是她婚前買的,以前跟我冷戰的時候她也會過去住……她過生日,我讓花店送了花過去,然后打傳呼約她吃午飯,她沒回信息。等到下午5點,我又發信息約她吃火鍋,還是沒回復。我索性自己過去了,5點半到她家的,敲了門沒人回答,便打了兩個傳呼,等了差不多兩個多小時。實在是太冷太餓,就到門口那家面店里吃了碗海味面。吃完剛好8點鐘,本來想繼續等的,但我媽跟我發傳呼說她胃不舒服,要我盡快買藥帶回去。我就在附近藥店買了藥,也給曉英發傳呼說了這事,然后打出租去我媽家了。藥店就在拐角處,”吳延彬在肖鵬飛遞來的紙上畫了個簡略地圖,“那天我買的藥挺多的,店員說不定還記得我。出租車開了有半小時,到我媽家的時間應該是8點半左右。”

“有出租車發票嗎?”

“有,但現在不在身上,得回去找。”

已找到目擊者證明薛曉英回家的時間是晚上8點15分,而她的死亡時間是8點30分左右,如此吳曉彬便有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加上他完美的記憶力,反而觸發了肖鵬飛的懷疑。

“那你不是剛好錯過?”

吳延彬忍住眼淚,說:“是啊,要是我多等一會兒,也許她就不會出事了……請你們一定要抓住那個惡棍!”

“那你在等的時候,有沒有見到什么可疑的人?”

吳延彬皺起眉頭:“沒有。”

“知道霍勇嗎?”肖鵬飛又問。

吳延彬點頭道:“是曉英故意找來氣我的,他們一定不是認真的。”

“你怎么知道?”

吳延彬明顯被激怒了:“我就是知道!薛曉英的眼光不至于那么差!”

“差嗎?年紀輕輕就開了公司,有車有房的。”

“皮包公司而已,手下就兩個員工。”吳延彬的話泄露了他曾認真調查過這個情敵的事實,“他連中學都沒畢業,爸媽也沒文化,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曉英爸媽都是大學教授,家庭環境太不一樣了。她是很講究的人,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話題。”

這次肖鵬飛沒反駁,因為吳延彬說的是實話,薛曉英是外語學院畢業的高材生,如今在一家外貿公司任市場部主管,同事對她的評價很一致:精明能干,業務突出,只是個性有點兒“傲”。這樣一個人,確實很難想象她會選擇徒有其表、毫無擔當的霍勇做情人,而她保留了吳延彬的拖鞋也說明,她可能潛意識里還希望恢復二人關系。

“除了你被誤會吵過架,你們還因為什么事情吵過?吵得最厲害的一次又是為什么?”

吳延彬愣了幾秒:“這跟案子有關嗎?”

“有關。”

“她呀,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有時說話很傷人,不大顧及別人感受。有一次把我媽氣著了,我就跟她冷戰了幾個星期,但一次都沒動過手。我們是高中就認識的,我太了解她了,沒壞心眼,就是大小姐脾氣,就算知道自己錯了,也要等別人來給她遞臺階……我不是沒考慮另找一個,也不是沒遇到脾氣好的,但是,那樣的反而叫人不踏實——這么說吧,我喜歡把事情放在明面上來說的人,看得清楚些。”

吳延彬太知道如何在外人面前說對自己有利的話,肖鵬飛不敢完全相信他,又追問了幾個細節才放他離開。

“吳延彬的最后一個傳呼是7點45分打的,霍勇跟薛曉英在餐廳結賬的時間是7點50分。”肖鵬飛埋頭整理出一張時間表,“很明顯,薛曉英既不想跟前夫聚會,也不想跟霍勇進一步發展,這頓飯搞不好真是為了躲前夫的。”

“霍勇不傻,他知道薛曉英看不上他,就一個勁兒地拿錢砸。這頓飯吃了五百多,卻啥也沒撈著。估計就因為這個才不甘心又跑人家家里去。”楚易接話道。

霍勇聲稱,自己開車把薛曉英送到大門口的時間是8點25分,再次返回小區的時間是8點40分左右。停好車后進入薛曉英家的時間是8點45分——這點很難證實,沒有人特別留意到他那輛黑色雪鐵龍車。

“他撒謊也是可能的,餐廳到薛曉英家如果開得快,也可以縮短至二十分鐘內,如果他的目的就是尾隨薛曉英回家,然后把人殺了……”楚易沒能說服自己,因為尸體所在臥室沒有發現腳印和指紋,甚至沒有可疑的衣物纖維和他人的毛發。要做到上述程度需要花費大量時間進行清理,而從薛曉英出事到霍勇報警只隔了半個小時,這是遠遠不夠的。另外,臥室門口和客廳里有大量霍勇的腳印和指紋,其位置信息與霍勇描述的情形也大致對得上。假如霍勇是兇手,他既然選擇報警,即便不清理指紋和腳印也沒關系。畢竟,作為尸體的發現者,進房間接觸尸體并留下痕跡也很正常。

“還有一種可能性,兇手是戴著手套、鞋套和發套行的兇,”肖鵬飛越想越覺得詭異,“就算是這樣也該留下些什么才對。”

他拿起現場的物品清單:客廳里有霍勇和薛曉英的鞋印、指紋、衣物纖維,溫水瓶、杯子里的殘余液體未檢出異常成分,垃圾桶里有五片新鮮的香芹葉子。冰箱里有兩份隔夜的剩菜:一小碗紅蘿卜燒牛肉和一盤炒韭黃。衛生間洗手池有未干水漬。門鎖與大門合頁處油狀物的主要成分是牛腳油……尸體解剖顯示,受害人未被性侵,身上只有因掙扎而導致的傷痕,手腕足踝處有被繩子勒出的瘀痕……尸體下方的木地板沒有留下相應的掙扎痕跡……

“沒用芹菜做菜怎么會有芹菜葉子?”

楚易愣了:“這個重要嗎?”

“當然重要!”肖鵬飛像是察覺了什么,“非常重要!我們回現場去!”

到了現場,正碰見在垃圾箱附近翻撿的老于。

“是有那么一大袋子菜,有芹菜、豆腐、蘿卜、土豆,都沒壞呢,也不知道誰家那么浪費就這么扔了,我就撿回去了。”老于回憶道。

老于的臉微微泛紅,他今年六十七歲,在這小區里住了三十多年,每天固定活動就是三餐和下棋。由于退休金微薄,偶爾會在附近撿些紙殼、瓶子賣廢品補貼生活。他記得很清楚,正是容城最冷的這天晚上8點40分,他“偶然”地發現了這袋新鮮又干凈的蔬菜,但沒看到是什么人扔的,當時整個院子除他之外沒有別人,可惜的是,菜早就吃完了,裝菜的塑料袋也已扔掉。

肖鵬飛并不十分失望,收獲還是有的。普通人看到提著蔬菜進小區的人,通常會認為是小區住客,即便面孔陌生也會放松警惕。所以,這袋菜極有可能是兇手為掩人耳目而提前買好的。假如兇手不是霍勇或吳延彬,就只有一種可能:這個人一直在跟蹤薛曉英,并從薛曉英與霍勇的對話里獲悉了她回家的時間,因而能早她一步到她家。

“如果霍勇和吳延彬都沒撒謊,那兇手當時一定也在薛曉英和霍勇吃飯的那家餐廳!”

他們來到二人用餐的餐廳,可不論是大堂經理還是服務員,答案都大同小異。楚易嘆了口氣,原以為會有大突破,想不到還是白忙一場。

肖鵬飛卻不死心:“有沒有單獨一個人吃飯的?”

眾人面面相覷,沉默,努力回憶,接著陸陸續續地搖頭。

“案子沒破,一直是你爸的心結。如果不是他出了事,以他的智慧,沒理由破不了。”師父彭城鷹嘆了口氣,拍拍辦公桌上堆積到鼻尖高的一沓檔案,“這都是那個連環殺人案的記錄,你爸的工作筆記也在里面。老楚那邊已經買好了機票,明天下午就能到,他專門趕來配合你們偵破這起大案——這也是他的心結啊……”

聽著師父這番話,肖展百感交集。父親在他的印象里,模糊的時候比具體的時候要多,被他腦補出來的形象也比留在他記憶里的多,每次他回憶父親時,后者總會莫名其妙地從一個場景跳躍到另一個場景……

肖展翻開其中一份檔案,受害人姓名方麗麗,女,被害時年僅二十五歲,死因也是被枕頭捂住口鼻窒息而亡。現場同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案發日期是1991年2月4日,立春。

“跟現在這兩起案子確實像,都選在節氣日動手,且死者都是年輕漂亮的女人,沒有性侵行為。兇手都極度謹慎,甚至有強迫癥傾向——現場被清理得過分干凈了,”肖展仔細比較著舊案與新案之間的相似點與不同點,“只是現在這起案子,手段更殘忍,心態更扭曲。”

前不久的小雪、大雪兩個節氣日,本市兩位年輕女網紅,一個被人殘忍地溺死在家中浴缸,一個被人用大塑料袋捂死在了某拆遷房的地下車庫。不僅如此,她們身上還都被換上了藍色豎條紋的醫院病號服,并在額頭正中蓋了一個紅叉印章——印油成分是蛋白質和染料的分子復合物,蓋在皮膚上一般方法是洗不掉的。

這種紅叉印章被某些工廠用來對“不合格產品”進行區分,假如這也是兇手想要表達的意思,那么兇手的性格與三十四年前肖鵬飛偵查的兩起案子的兇手是有區別的。當年那位低調得多,沒什么多余的表達,雖然也有標志性的犯案動作,比如拿走死者的手表。

會是同一個人嗎?三十四年的時間,足夠磨滅掉某些東西了,同時也足夠讓某些最深處的線索上浮到最表面來。

肖展將三十四年前的被害人照片與數日前的被害人照片做對比——六個女人,她們的穿著和妝容在各自的時代都是時尚的。從服裝、首飾、手袋到家庭裝修可以看出,她們的消費水平相較于普通女性偏高;從其親友的描述來看,她們的私生活大都飽受猜忌。

生于1967年的方麗麗和生于1999年的冉云雅,兩人的生命都被定格在二十五歲。巧合的是,二人都做過五星級大酒店的服務員。一個是長年被某富商包養,另一個是兼職“工裝誘惑”的擦邊網紅。

“某些人確實對這類女人極度仇視,但剩下的四位,二十七歲的薛曉英不過是在離婚后跟追求者有些曖昧而已;二十二歲的宋霞是小賣部漂亮老板娘,除了說話不拘小節了些,私生活沒什么大問題;十九歲的金薇,當年還是個大學生,就交過一個男朋友,雖然懷了孕但孩子是男朋友的;三十出頭的網紅黃菲兒,就直播一下組裝電器,展示的還是手藝……”

說到這里,肖展停頓了一下,他注意到,黃菲兒的樣貌跟其余五人相比有明顯的區別,不僅身材比較胖,一米七高卻有一百七十來斤;三十歲了,沒男朋友,跟母親同住,是個大齡單身宅女。她每天除了直播就是追劇,完全生活在家人眼皮子底下,很少有社交活動,更沒什么緋聞。也就是說,至少她的被殺不大可能是因為亂搞男女關系,她的死亡地點也與其他人不同——并非死于自己家中,而是離她所住小區約五公里的一棟拆遷樓的地下車庫里……

例外有可能意味著一個意外,也有可能就是一個突破。

肖展來到黃菲兒家。房間很小,塞滿了東西,各種手辦、漫畫與cosplay的服飾,或堆在床頭,或擺滿桌子,或掛在墻上,它們的主人仿佛想要在有限空間里構建出無限幻覺。很明顯,她不想活在現實里,而她在現實生活中所依仗的“工作”——那些用來組裝的小電器和直播用具則被隨意地放在墻角處的一個紙箱子里。

“就是個人設,現學現賣,做做樣子。她以前也試過穿cosplay的服裝進行直播,但沒有流量。就這個還有人打賞,也算是個經濟來源吧。”

母親對女兒黃菲兒的做法不覺得有問題,認為只要不啃老就是最大的道德。而她那點兒退休金也確實供不起女兒的愛好——二次元的世界是昂貴的。

“這些手辦有些是限量款,是她到處搜集來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錢,”黃母抹了一把眼淚,“現在就剩它們陪著我了。”

肖展沉默不語,拿起手機給各種手辦拍照。

“她一般通過什么途徑買到這些東西?代購、商場,還是淘寶?”

“都有,還有個閑魚,有些絕版的可以到那上面碰碰運氣。”

“她一般怎么收貨,快遞嗎?”

“便宜的就快遞,比較貴的就先驗貨。所以,一般都找同城的。”黃母的眼睛突然睜大,“不會是有人用這個騙她,所以才……”

肖展同情地看著她,安慰道:“一般做這些生意的就是賺錢而已。我覺得您可以再回憶一下,最近有沒有人找過您女兒的麻煩,比如電話騷擾或是在網上罵得比較過分的……”

黃母的注意力被順利轉開:“她沒提過,但我一直有看她的手機,沒發現什么陌生號碼,至于網上……你知道的,那些發評論的,什么人都有,菲兒早習慣了。”

肖展戴上手套,從角落處的箱子中拿出一件黃菲兒直播時才穿的藍色工裝——那是電子廠車間工人常穿的一種款式,寬大、防靜電、耐磨且耐酸堿,而冉云雅穿的那件工裝則是刻意定制的“緊身款”。肖展忽然明白這兩個受害人真正的相同之處了:她們都在某種意義上褻瀆了身上的制服:一個弄虛作假,另一個掛羊頭賣狗肉!如此也可解釋,為什么那人要在她們的臉上打上“不合格產品”的標記!

這是懲罰!

她們冒犯了兇手所看重的專業性,或者說,是兇手認為驕傲的東西。

“他拿走了她們的時間。”肖鵬飛懊惱地說道。

兇手不僅拿走了方麗麗戴著的卡地亞牌手表,也拿走了薛曉英戴著的浪琴手表。只是,由于薛曉英家還有三塊其他品牌的高檔手表,所以,大家便忽視了這一點。

鑒于方麗麗家和薛曉英家其他財物未丟失,甚至方麗麗手上價值不菲的黃金手鐲也未拿走,可以肯定的是,兇手對手表本身“情有獨鐘”,拿走手表的舉動可被視為一種有意義的行為。

“從兇手選擇在節氣日作案這一特點來看,時間對他來說,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肖鵬飛分析道。

“為什么呢?”楚易問。

捂住一個人的口鼻令其窒息而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受害人的掙扎會持續一段時間,心理不夠強大的犯罪分子很少采用這種殺人方式。兇手連續兩次使用同一手段,且每次都沒留下任何痕跡,這說明,他已熟練并習慣,甚至可能是在享受這個過程。

“也許有某個女人曾拿走了他一段很珍貴且沒辦法挽回的時間,為此他恨她,所以……”肖鵬飛沒再說下去,因為破案講究證據而非猜測,“他的手法非常熟練,我擔心還不止這兩個受害人。”

“但是之前也沒有類似的案子啊!”楚易疑惑。

“這個城市沒有而已。”肖鵬飛提醒他,“人是有腳的。”

“我馬上去查!”楚易幾乎跳了起來。

“……排查過十幾號嫌疑人了,有作案動機的沒作案時間,要不就都有不在場證明……沒想到這禍害到你們那兒去了,”辦案刑警謝向陽咬咬牙,“長途車就幾個小時。”

肖鵬飛本想反駁說目前還不能下結論,但看著墓碑上那張年輕得讓人嘆息的照片,便把話咽了下去。

這名女受害人叫金薇,只有十九歲,大學還沒有畢業,死于1990年6月22日夏至,死的時候已懷孕三個月。孩子父親武澤與她同校不同系,也是十九歲。金薇死于兩人于校外租下的“愛巢”,案發那夜,武澤一直在酒吧里跟人鬼混,第二天中午才回家。

“確實是個渣男,但也確實沒殺人。”謝向陽嘆了口氣,這案子已讓他煎熬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一開始我們是按照情殺方向進行偵查的。他們二人談戀愛時間不長,是在春節回學校的火車上偶遇的,然后就干柴烈火地好上了。金薇有不少追求者,但該拒絕的都拒絕了。武澤呢,除了金薇這個女朋友外還有好幾個曖昧對象。據鄰居反映,兩人經常吵架,有人曾聽到金薇跟武澤吵架的時候說要分手,還說什么自己足夠漂亮,排隊等著娶她的有錢人多的是……我們去核實過,實際上不存在這么些人,估計就是說的氣話。”

“但她說這樣的話,損害的是自己的名聲啊。”肖鵬飛意識到,三名死者有著類似的問題,她們屬于周圍人口中“名聲不好”的女人,漂亮、個性強、追求者多,又我行我素、不喜歡解釋,極容易遭人嫉妒和詬病。

“畢竟不是名人,也不會傳得太遠,如果不在同一個生活圈子,至少得離得夠近才能聽到這些八卦。”肖鵬飛初步分析道,“可以排查該小區6月突然退租的租客,以及當月往容城方向去的旅客。”

謝向陽有些懊惱:“之前沒考慮過鄰居作案的可能,是因為門鎖沒被撬。我們首先懷疑的是跟金薇關系比較密切的人,那樣更有機會拿到她家的鑰匙。還有,被拿走的那塊海鷗表,我們一開始也沒想到,這會是有特殊意義的行為。”

不能怪謝向陽誤判,金薇和武澤的人際關系網本就不單純,兇手又極謹慎且有耐心。他摸清了二人的作息規律,等到凌晨2點幾乎所有的人都沉睡時才下的手。

相較于兇手在薛曉英和方麗麗死亡現場的處理,金薇出事之處不算“干凈”——她在掙扎中流產,尸體和屋里地板上都有大量血跡。盡管如此,兇手的指紋、腳印一個都沒有留下。

估計是受到刺激了,所以后來殺害薛曉英和方麗麗時,升級了清理現場的方法。這是一個不斷修正犯罪手段的“進化型罪犯”!肖鵬飛背上一緊。種種跡象表明,金薇也可能不是第一個受害者!

“他還會再殺人的,必須在他下一次行動前把他找出來!”

“……本來覺得這方向不可能出錯,但不管是退租的還是租房的,沒一個是符合嫌疑人特征的。大巴車、火車都查了,那時候不像現在這么方便,真的是大海撈針……”

楚易的話讓肖展唏噓不已,他努力地回想那段時間的自己,當年他十四歲,正上初二,課業忙得他無暇顧及父親不在身邊的煩惱。當父親的死訊傳來時,他幾近崩潰……

“我這輩子有兩件極大的恥辱,一是沒找到殺害你爸的兇手,還有一件就是這案子沒破……”年近六旬的楚易紅著眼,哽咽著抹淚,“如果不能看著他們被繩之以法,我是閉不上眼的。”

“楚叔,您別這么想,”肖展遞給楚易一包紙巾,“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們,真的。做了這么多年警察,我很清楚,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決定的。”

楚易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些:“我們當時也猜測過,兇手后來一直沒再犯案,要么是打草驚蛇了,不敢再作案;要么是出了什么意外,沒辦法再作案了。”

肖展點點頭,把話題引到當下的案子:“現在,這兩起案子的兇手,行事風格雖然和當年的很像,但我不認為就是同一個人。”

“為什么?”楚易愣了。

“首先,動機變了。”肖展把自己寫的分析報告遞給楚易,“之前的受害人,基本上是兇手認為在私生活方面有問題的,而現在這個兇手,至少從目前來看,兩名受害人的共同點只是冒犯了某項技藝的專業性。現代技術更新換代很快,從業者以年輕人居多。所以我認為,兇手可能相對年輕,三十五到四十五歲之間,對自己的專業有宗教式的膜拜,所以,當他看到引以為傲的專業被人用來充當吸引流量的工具,潛意識中就會憤怒,甚至不惜殺人泄憤。”

“但他為什么也選節氣這個時間點殺人呢?”楚易說道,“是巧合的可能性不大,而且殺人手法和處理現場的細節幾乎一樣。要知道,這些細節可從來沒有在任何媒體上透露過。”

“這點我跟您的觀點一致,也覺得不是巧合。所以,這個兇手有可能是當年那些案子的知情人。他可能模仿了當時兇手的一部分做法,比如選擇節氣日、處理現場的手法,等等。”

“模仿犯罪?為什么在隔了三十年后才模仿?”楚易皺眉,“這個時間線拉得太長了點兒吧?”

“應該有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沒有人是天生的罪犯,攻擊性也是一個逐漸累積的過程,最后不得不釋放,才會轉化為現實中的犯罪行為。當年的兇手也應該是這樣,雖然不知道他第一次殺人是為什么、年齡多大,但那些惡意也應該是慢慢積累出來的,有一個起點、臨界點和爆發點。”

“所以,弄清楚他們第一次動手的對象和原因至關重要,這也是我來找你的最重要的目的。我有個朋友一直在幫我留意當年那些案子的信息,就在前不久他找到了一個人,我們都高度懷疑她很可能就是當年節氣兇手第一次行兇的目標。”

“活著的?”肖展愣了,“沒死?”

“對,人還活著。”楚易拿出手機調出一段視頻錄像,錄像中的女人五十來歲,一臉風霜,面色枯黃,眉間皺紋如刀刻。

“她叫曾云蓮,一直沒結婚,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現在還在定期做心理咨詢。”楚易簡單介紹了女人的情況,“鑒于她的精神狀況極不穩定,當年也沒看見試圖謀殺她的那個人的容貌,所以,她的話以后也沒辦法作為呈堂證供,只能給你做個參考。”

肖展嚴肅地注視著錄像中的女人,可以想象,讓她講出那段噩夢般的經歷需要多大的勇氣,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那件事毀了她的一生。

那天是1989年12月22日,冬至。

“天很冷,我男朋友就提議說要去路邊的羊肉湯館喝碗羊肉湯。我嫌羊肉味道太膻了,就說還是選家好點兒的中餐館吧。他聽后很生氣,罵我太挑剔,然后翻了很多舊賬,我就跟他在路邊吵了一會兒,最后說了句‘分手算了’的氣話,沒想到他馬上就同意了,還要我把之前他送我的手表還給他。我把手表取下來砸到他身上,他沒接住,手表掉在地上摔壞了,他氣得跳腳。我罵了一句‘爛泥扶不上墻’就自己回家了。當時我住在城東邊一個老小區,到家的時候我覺得特別煩,就去洗澡想要減減壓。沒多久我就聽見大門響了一下——那門很舊,開關的時候都會發出很大的聲音。我開始以為是我男朋友,因為他有鑰匙,就圍了浴巾出去看,然后……”說到這里,曾云蓮停頓了幾秒,似乎是在壓制痛苦的情緒,“當我走到門口時,發現門是關著的。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有一個戴著口罩、帽子的男人從廚房里沖出來,手里拿著一把菜刀。我嚇得還沒來得及叫‘救命’就被他捂住了嘴。他把刀抵在我脖子上,壓著嗓子說:‘要活命就不準叫。’我求他別殺我,他把我拽到臥室,這時,浴巾在掙扎的時候掉了下來,我要去撿的時候他在我手上砍了一刀,我又要叫的時候他把我撲倒在地上,拿枕頭捂住我的嘴。我使勁掙扎,感覺我把他的口罩扯下來了,還用指甲抓傷了他的臉。我聽見他一直在罵我是‘梭葉子’,后來就暈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他人已經不見了,地上都是我的血。屋里的錢沒少,衣柜里我男朋友的衣服少了一套,估計是那人拿走了,因為當時他身上、臉上都是血。我沒敢報警,不曉得他有沒有做那個事,就算沒有,報了警,沒做也會被說成是做了。那個年代要是有這種傳聞,名聲就算是毀了……”

所以,她只是去醫院處理了傷口,對外就說是自己不小心摔傷的,但心理上的傷口卻是沒有辦法自欺欺人的。那天之后,她一直在做噩夢,走在路上也總覺得有人在跟蹤自己,加上男朋友分手后很快就有了新歡,雙重打擊之下,她變得精神恍惚,工作上出了一個大錯,被原來的單位開除,直到——第二個噩夢來臨。

“我另外租了房子,但那種被跟蹤的感覺從未消失過。我只要一回家就會把門反鎖,后來還請一個朋友做了簡易的警報裝置——只要有人撬門或是在門反鎖的時候開門就會響警鈴……那天是1990年3月6日晚上11點半,警鈴突然響了,當時我還沒睡。通過貓眼沒看到人,臥室的窗戶是對著小區大門的,所以我又到窗口去看,見一個穿著雨衣的人正往外跑,保安沒能攔住——直覺告訴我肯定就是他,因為那天只是白天下了點兒小雨,晚上雨已經停了,正常人是不會穿成那樣的……我問過保安,他說那人戴著口罩,穿的是分體式的雨衣雨褲,袖子是用繩子扎起來的,褲腳塞進雨靴里,雨靴外還有鞋套。”

那一天是驚蟄。

肖展坐不住了,他非常理解楚易為什么會懷疑那人就是他們要找的節氣殺手。襲擊曾云蓮的男人在整個行兇過程中表現得非常生疏,出現了很多疏漏,甚至沒有提前準備兇器,說明那次攻擊很可能是在沖動之下發生的。由于缺乏經驗,不但被受害人抓傷,身上還濺到了血,逼得他不得不換上受害人男友的衣服以免引起懷疑。正是這些“疏漏”與“挫折”,與之后在方麗麗與薛曉英死亡現場發現的線索形成相互印證的關系,展示出了可以解釋的犯罪成長軌跡。比如:兇手放棄使用可能帶來血跡污染的刀具類兇器,選擇用枕頭捂死目標。在曾云蓮遭遇的第二次“襲擊未遂”中,那人穿雨衣、套鞋套的方式正好用來避免衣物被血污染。從天氣情況分析,薛曉英、方麗麗、金薇三人被殺當日都下著雨,所以穿雨衣并不會引起特別注意。此外,還有三個細節也支持楚易的推理:第一,曾云蓮首次遭襲時因聽到大門發出異常聲音而被驚動,之后節氣殺手每次開鎖都會在大門合頁上涂抹牛腳油,這就有效避免了大門發出響聲;第二,曾云蓮第二次之所以躲過一劫是因為兇手不小心觸到了警報器,這也與節氣殺手每次行兇都會事先關掉電閘的行為相對應;第三,兇手曾罵曾云蓮是“梭葉子”,那是容城某些地區對妓女的蔑稱,這一點與節氣殺手專門選擇“私生活問題嚴重”的女子下手有關聯。

“這個曾云蓮家庭條件算不錯的,”肖展說道,“她肯定有優越感,從她罵男朋友的用詞就可以看出來。我覺得她刺激到了兇手內心最敏感的地方——自尊,兇手可能受過類似的傷害,或者長期受到這樣的傷害。”

“被女人瞧不起,”楚易點點頭,“而且還是一個作風敗壞的女人。那跟冉云雅的特征挺符合,這女人未婚生子,平日里做派勢利,嫌貧愛富。也是下雨天,停電,地上干凈得出奇,找不到任何腳印、指紋和衣物纖維……這些也都一致。”

“不,這也恰恰說明,三十年前的兇手和現在的兇手不是同一個人。首先門鎖沒有被破壞的痕跡,是密碼鎖。兇手是直接輸入密碼后進屋的,說明兇手要么認識受害人,關系親近;要么就精通破解密碼,是年輕人。”接下來,肖展簡單介紹了黃菲兒的情況,“黃菲兒與之前的被害人不太一樣,她不擅長社交,沒有任何丑聞,甚至沒談過戀愛,她的被殺絕不是因為私生活問題……另外,以黃菲兒目前的體重和個頭,要制服她不是件容易的事——按照你們的推測,當年那個兇手現在至少六十歲了。”

“他可以長期健身嘛,六十歲不算老。你看我,現在馬上跑出去抓個賊什么的也是沒問題的。”楚易對此并不認同,邊說邊挺了挺自己倒三角式的強壯身材。

“是,有這種可能性。”肖展笑了笑,“但六十歲的男人跟現在的年輕姑娘很難有共同話題,尤其像黃菲兒這種活在二次元世界的人。她們那個圈子有很多詞語,聽起來都像是天書,我覺得能讓黃菲兒在晚上11點半到那么個地方去見面還不設防的,至少是一個相對年輕、跟她有共同語言的,甚至長相還很吸引人的。我有兩個推測:第一,他們互相認識,且建立了一定的信任。黃菲兒對這人有超乎尋常的好感,所以才不愿意讓母親知道;第二,那人手里可能有足夠讓黃菲兒愿意冒險的東西,或者,這兩點兼有。”

“但是,按你之前的說法,這是個模仿犯。他既然知道三十年前的案件內情,就不可能很年輕啊!”

“所以,這個人有可能是當年那兇手的親人,比如說孩子。”肖展的話讓楚易起了雞皮疙瘩,“當年七八歲,現在也才三十七八,保養得好的話,看起來會更年輕。”

“七八歲的小孩兒,知道自己父親殺人,不害怕,還崇拜?還模仿?”楚易驚駭道,“這得是什么家庭?”

“從心理學上來說,年齡較小的孩子很容易內化大人的行為模式,不管是過度依戀還是遭受虐待,都有可能模仿大人,尤其是那些受過虐待的小孩兒。”肖展說道,“他們處于弱勢地位,可能會把虐待者的暴力視為某種強者模式,通過學習讓自己強大,進而戰勝對這些虐待行為的恐懼,也就是心理學上說的‘向攻擊者認同’……”

楚易繃緊了嘴皮:“要真是這樣,那渣男和瘟疫無異了!”

肖展很認同“瘟疫”這個詞。暴力之所以難以根除,就因為它有“繁殖力”,如同病毒一樣,復制、變異、繁殖、感染……

“關于這個人,我腦中有一個初步畫像,”肖展拿出自己的筆記,“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男性。母親在他未成年時就離異或是死亡,缺少母愛和對女性的正面認知。他的父親可能是一個施虐者,所以他會模仿父親的暴力行為。他的相貌比實際年齡顯年輕,氣質形象佳。專業是工科,電子電氣或儀器儀表類,現在大概率從事相關工作并擔任一定管理職務。為人恃才傲物、敏感多疑,必要時會展示出健談、好相處的一面。但那只是他的人格面具,用來方便自己做事或保護隱私的。總的來說,他屬于城府較深、不容易看透的類型,跟同事和上級間的關系比較淡漠。但對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有相當吸引力,身邊不乏追求者。沒結過婚,目前獨居;沒有固定關系的女友,租住在相對安靜的公寓。學過格斗,和節氣殺手一樣,有輕微的強迫癥。家里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對這個城市的環境非常熟悉,會格外注意周圍環境的變化……”

楚易認真地看著肖展,神情有些恍惚:“你和你爸還真像。當年那個節氣殺手,他也做過一個犯罪人格畫像,還別說,跟你剛才的描述有幾分相似——年齡三十歲以上,戀愛遭受過重大挫折。原生家庭問題大,可能是單親家庭,父母離異或是父親早逝。母親可能有精神問題,抑郁或者狂躁。他的文化程度不高,沒上過大學;有一技之長,可能在工廠工作過。那時候剛好下崗潮開始,很多人不得不下海,我們估計他可能是靠手藝吃飯的個體戶。我記得當時還搞了個頭腦風暴,把犯罪嫌疑人可能從事的生意列了十幾種:電器維修排首位,然后是皮具維修、鐘表修理……”

“因為牛腳油?”

“對。雖說牛腳油在修理行業用途很廣,但普通個體戶一般用廉價的縫紉機油,用牛腳油的多是對品質和過程都比較考究的。我們估計,這個人的工作隨時都會用到它,所以才會順手拿它當潤滑油使。另外,干修理的反復進出住宅小區不容易引起懷疑。你爸偏向于認為,他沒結婚或是已經離異,且沒有孩子,因為有孩子需要照料的話,異地作案的可能性就沒那么大。但按你的說法,嫌疑人應該是位單親爸爸,有一個七八歲的兒子……”楚易努力回憶著,“等等,好像還真有這么個人,但是……”

“但是什么?”肖展連忙問道。

“那人已經死了,”楚易拿出記事本來,翻到其中一頁,“嗯,就是他了。霍承言,三十七歲,死于1991年3月17日,在馬路上被一輛貨車撞死的,是酒駕導致的交通意外。嗯,剛好是元宵節的前兩天。我和你爸還專門去查過這起車禍。”

“哦,為什么?”肖展愣了愣,他的思緒再次被拉到三十年前的記憶里。那年的春節,父親只在家里待了三個小時,吃完年夜飯不久就被一個電話叫走了。直至那年的元宵,一家人也沒有吃成團圓飯,想來就是因為這個案子了。之后母親忍無可忍地鬧過一次離婚,當然,并沒有成功,父親于那年4月27日犧牲了。

“霍承言是薛曉英案犯罪嫌疑人之一霍勇的堂兄,他跟霍勇借錢開了家鐘表維修店,就在城南。”

肖展覺得不可思議:“這不已經很接近嫌疑人的特征了嗎?怎么會把他排除了?”

“因為……第一,他是本地人,有本地戶口,業務僅限在本地開展,跟金薇的那樁案子查不到什么關聯;第二,我們搜過他家,也搜過他的店,沒找到什么可疑線索;第三,他出意外的時間距離最后一個受害人也就是宋霞的死亡時間太近了。宋霞是3月5日被殺的,就隔了十幾天,誰都沒想過會那么巧。宋霞的死對我們打擊很大,沒能提前制止這樁慘案對你父親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恥辱。在宋霞被害前一個小時,有人看到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陌生男人曾出現在附近。所以,我們當時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尋找那個嫌疑人去了……第四,霍承言結過兩次婚,兩個老婆都長得一般,私生活還算干凈。第一段婚姻維持了三年,1988年初離的婚,跟前妻有個兒子。分手原因是性格不合,是和平分手,兒子跟了前妻,每個月按時付撫養費,前妻對他的評價還不錯。第二段婚姻是1989年3月結的婚,對方叫柯玲,是個離婚帶娃的女人,比他大一歲。人比較好吃懶做,打麻將上癮,結婚不到一年就欠了一屁股債,最終被嚇跑了。我記得是1990年春節后沒多久跑的,債是霍承言東拼西湊還上的……”

“跑了的意思是……”

“字面意思。卷了家里僅存的幾百元存款,把自己的娃丟給霍承言,跑哪兒去了誰都不知道。據說,有人在深圳見過她,她弟弟和霍承言去深圳找過,但沒找著。霍承言并沒為難那孩子,雖不是親生的,還被他媽拖累成那樣,依然供吃供穿供上學,一點兒沒虧待那孩子,孩子跟他也親……我們就覺得這人人品還算不錯……”楚易說到這里微微皺起了眉頭。

“怎么了?”肖展覺察出了異樣,“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嗎?”

“這一點,我們可能犯了一個錯誤。”楚易的眼神忽然間變得復雜了,“之所以把霍承言排除在嫌疑人外,這個小孩兒是有一定作用的。因為薛曉英死的那天剛好他孩子八歲生日,按照孩子的說法,他爸一直在家陪他過生日……”

“你是說……那小孩兒可能在撒謊?”

楚易點點頭:“我們當然不能全聽小孩子的話。霍承言那天沒開店,周圍鄰居也沒見他出門。那天特別冷,是容城百年不遇的低溫,人都躲在家里,不可能時刻把眼睛放在別人身上。”

“而且,誰又會想到,一個小孩兒會懂得作偽證呢?”肖展喃喃道。

八歲的小孩兒實際上已經懂得不少了,肖展在腦海里與八歲的自己對視著。那時候的他已經知道要怎么樣在父母面前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已經知道在老師面前說什么話對自己有利,也知道如何應對小孩兒常搞的那套幼稚的“黨同伐異”的把戲,甚至可以把它玩得更好,因為小孩子的謊言往往比大人的謊言來得容易,也更容易成功。

“是啊,霍承言死后案子就再沒有發生過了。1989年12月正是他被逼債逼得最狠的時候,能不恨嗎?臨界點,一點就炸……”楚易有些受刺激,“霍承言死的時候,我們曾懷疑是霍勇干的,因為霍勇經常從他店里拿牛腳油。如果是霍承言知道什么,車禍就有滅口的嫌疑,但后來發現純屬意外,霍勇跟車禍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我知道霍勇曾是嫌疑人之一。他做儀器儀表生意,天南地北到處跑。二十歲的時候被初戀嫌貧愛富甩了,一怒之下下海經商。三十四歲時還沒結婚,但女朋友一籮筐。其中一位因為劈腿被他打傷過,后來找上薛曉英的目的也不單純,想借她做外貿的資源……從表面看,挺符合節氣殺手的特征,就有一點對不上——沒強迫癥。”

“這是很關鍵的一點。”楚易連連點頭,“一個人可以偽裝一時,但不可能隨時隨地偽裝,習慣是很難改的。我們測試過他很多次,確實不是什么細心的人,跟人簽合同時因粗心損失過不少錢。”

“他后來結婚了嗎?有小孩兒嗎?”

“我記得他是1995年結的婚,聽說是奉子成婚,孩子到現在應該也快三十歲了。”楚易見肖展陷入沉思,忍不住問道,“怎么,你不會覺得小孩兒有問題吧?”

“他跟霍承言的兒子是名義上的表兄弟,不知道有沒有來往?霍承言的繼子后來怎么樣了?是親戚領走了,還是送福利院了?”

“被他舅舅領走了,估計不會過得很好。”楚易見過他舅舅一面,面相和言語都粗俗不堪。

“接下來就是盡快找到這三個孩子!哦,不對,他們已經不是孩子了。”

“本來不是他的鍋,就因為你們找不到兇手,所以他背了一輩子。我們搬過六次家了,真的不想再搬家了,不要讓我再卷進這件事了!現在他人已經死了,遠兒也走了,就剩我一個人。我老了,搬不動了,真的搬不動了……”

老人情緒失控地大哭起來,作為當年第一嫌疑人霍勇的妻子,孫倩蓉背負了太多的苦難。她本以為只要有足夠的耐心,總能守得云開見月明。只可惜,還沒等到云開卻等來了家破人亡——霍勇于八年前去世,他們的孩子霍遠一直有心理問題,醫生診斷為雙相障礙。在其二十歲時因打傷同學被大學開除,之后離家出走,杳無音信。

這些年,孫倩蓉是靠著“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心態活著的,因此肖展沒有向她透露更多信息,只提出讓她提供些線索,以便警方能更好地調查這起陳年舊案。

“人都死了,難不成還能繼承他腦子里的東西?”孫倩蓉冷笑,“你們找不到罪犯是你們無能,為什么讓我們受苦?”

肖展努力平復老人的情緒:“很多人害怕危險,又缺乏應對危險的能力,所以一有危及自身的可能,寧可把假的當成真的。我相信這一點您其實早就想明白了,霍勇這些年一定做了不少努力——搜集信息、調查真相,畢竟,證明他的清白對您、對孩子都很重要……”

孫倩蓉再次捂住臉哭了出來,幾分鐘后,她站起身走進臥室,拿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遞給肖展:“如果抓住那個人,請一定要公開審判,讓他在老霍的墳前磕頭認罪……”

肖展翻開筆記本,里面有剪報、備注、隨感、環境分析、人物分析,也夾雜著大量的胡思亂想與毫無根據的推測……唯獨關于霍承言的評價著實令人驚艷——他對現實時間的控制能力就像他修過的表一樣,總能做到分毫不差。

對于霍承言死后再沒有發生過類似命案這一點,霍勇也有自己的看法:“兇手的目的就是要讓我替他背一輩子的黑鍋。人人都在懷疑,是我殺了霍承言滅口。警察越覺得這是意外,別人就越覺得這不是意外。我也覺得不可能是意外,但他們不準我去監獄里見那個司機,即便見到了,估計也問不出什么來。或者,我可以想一個辦法讓他家里人來找我,說不定能套出點兒什么……”

然后霍勇就真的這么做了,結果司機的家人先潑了他一身污水——說他收買司機撞死霍承言,然后逼著他履行承諾,支付買兇錢。因此霍勇不得不報警……

“如果邪惡真的可以逍遙法外,那還不如真的從一開始就去做個惡鬼——至少,惡鬼不會因為被冤枉而感到痛苦,更不會被愚蠢的瞎子踩在腳下。這個世界,到處都是瞎子。”

以上是整個筆記本里最觸目驚心的一句話,寫于2015年的5月27日,也就是霍勇死前半個月。想來應該是霍勇在極度失望與痛苦的情況下寫下的氣話,這個筆記本,霍遠是肯定看到過的,因為正是在那一年的9月他離開了大學校園。

一件事,一句話,有時候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

“……他們離婚的時候我才三歲,記不得什么了……”

三十九歲的胡在吉長著一張與霍承言有五分相似的臉,方形臉與直挺的鼻子像父親,眼睛和嘴則更像母親,偏清秀。一米七五的身材略顯單瘦,也因此比實際年齡看著要小五六歲,加上戴眼鏡的緣故,給人一種文弱書生的感覺。這與他如今的身份很配,化工博士,本市一家國營藥企的產品研發經理,兩年前結婚。妻子鄭英珀在另一家國企做行政工作,現在請假待產,預產期就在這一兩個月。

“你爸還是會經常來看你吧?”

“很少,我媽再婚之后就不大方便了。”胡在吉摸了一下鼻子,“我繼父不大喜歡聽我媽提以前的事,畢竟,要是來往太頻繁,就會把事情搞復雜。婚姻這東西很脆弱,盡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媽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很少提我親爸的事。”

他的話太密了。如此,他想要掩飾的東西反而暴露得更明顯。肖展想。

“對于你親爸,就一點兒不想念嗎?”

“也不是不想,就是記憶比較模糊。我繼父對我很好,全心全意對待我和我媽。人還是要往前看,過去的人,過去的事,該放下還是要放下。”

“你親爸的葬禮你們去了嗎?”

“去了。我記得是我六歲的時候吧,”胡在吉的眼里終于閃過一絲波動,“就記得人很少,葬禮很簡單。我在墳前磕了個頭,然后就沒什么印象了。”

“他那邊的孩子,叫霍一凡的,你們有來往嗎?”

“沒有。”胡在吉聳起左肩,斬釘截鐵地說道。

肖展拿出霍一凡的近照遞給他:“就是他。”

胡在吉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沒見過,他多大了?”

“比你大兩歲,四十一了。”

“哦。”胡在吉點頭,“時間過得真快!”

“他也在本市,現在是一個網紅博主,搞戶外運動直播的。你平時刷抖音嗎?”

“偶爾吧。我對這個不感興趣,工作也忙,沒什么時間。”

“他在撒謊。”肖展把霍一凡的照片遞到楚易面前,“正常人忽然見到一個跟自己長得很像的人,會沒有任何反應?”

照片上的霍一凡與胡在吉有七分相像,但比胡在吉英俊,身材也更強壯。

“不是沒血緣關系嗎?”楚易疑惑,“我記得當時那小孩兒單眼皮,也不大好看,怎么現在就大變樣了?”

“整容啊!”肖展說道,“整了六次才有現在的效果。他們之前肯定見過面,不然胡在吉不會一點兒都不驚訝。”

“可是隱瞞這些有什么意思呢?”楚易一面說著,一面打開肖展發給他的鏈接。手機里的霍一凡正在大雨里直播戶外生存技巧,順便打廣告帶貨,鏡頭里的他看起來只有三十一二歲的樣子。

“他長得很像霍承言,”楚易瞇縫著眼,“說是親兒子都有人信。”

“確實整得很像。”肖展拿出兩張照片晃了晃,“這才是他的親爸親媽,看來,他對繼父的感情要比親生父母深得多,竟不惜通過整容去彌補沒有血緣的遺憾。”

“這有點兒太扭曲了。”

“你說得對,他舅舅柯巖確實不是什么好東西。”肖展簡單介紹了一下最新獲得的信息,“根據報警記錄和一些傳聞,柯巖將霍承言的遺產揮霍一空后,開始拿孩子出氣。要么是一頓打,要么三不管,餓一天晾三天的,最后連大學也沒讓他讀,只上了個中專。不過,柯巖也沒什么好下場,前兩年中風癱了,現在連說話都費勁,生活幾乎不能自理,還是霍一凡花錢雇了個人照顧著。”

“以德報怨,”楚易頗感意外,“這孩子心胸還算寬呢。”

“鄰居、朋友對他的評價比較一致,以前幫過他的人基本上都得到了回報。關于他舅舅的事,還有一個說法——如果他真的完全撒手不管,擔心會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將此事當作把柄來攻擊他。畢竟,他是個網紅。”

“就算這樣也不錯。”楚易點頭道,“至少這人看重名聲。”

“哦對了,他在中專學的是鐘表維修,而且,霍一凡這個名字也是他自己改的,以前他叫賈凡。從這點看,霍一凡十分崇拜也很懷念他的繼父,估計霍承言對他是真好。不過,他學歷低,人又年輕,高端維修行根本瞧不上他,他只好做了自媒體。目前看來,此人最大的缺點就是私生活比較亂,女朋友換得太勤。”

“這樣的話,你做的犯罪人格描述就對不上了呀,”楚易說道,“他有不在場證據嗎?”

這個問題讓肖展微感懊惱,兩起命案發生的時間段,胡在吉和霍一凡都有不在場證明——霍一凡遠在云南元陽山區一棟爛尾樓里進行探險直播,而胡在吉有實驗室的打卡記錄。

“現在只剩霍遠的情況不清楚了,數據庫里還是沒有找到什么線索嗎?”

肖展搖頭:“他出走的時候沒留DNA樣本,現在數據庫里只有他父母的DNA信息……也不知道有沒有整容,有沒有用假身份證。”

再過三天就是大寒了,不知道兇手會不會有新動作,之前的小寒倒是沒發生什么事——當然也可能是還沒有發現。肖展揉揉額頭,想著下一步該怎么辦。如果打草驚蛇,兇手就不會再作案,也少一個受害者。但是,如果兇手也跟三十年前的那位一樣,選擇“冬眠”起來,要抓到他就很難了。

“我打算來幾個假動作,擴大一下搜索范圍,”肖展沉思后決定,“不能讓真兇覺得我們已經很接近他了。”

“你還是覺得霍一凡和胡在吉的嫌疑很大?”

“雖然他們不大符合我做的人格畫像,但人格畫像也不能盡信,尤其在環境因素不太確定的情況下。現在,就要把出錯的原因找出來。”肖展說道,“如果他們真的見過面,又都隱瞞了這一點,就真的很奇怪了。”

“不知道,沒聽他提過。這孩子長得真像小吉……都四十一了?”

當辛玉春看到霍一凡的照片,手忍不住抖了一下,滿臉疑惑地問肖展。

這才是正常反應。肖展心想。

“關于柯玲,您知道多少?”

“很少。霍承言說是相親認識的,結婚前就見過四五次。”

“柯玲跑了以后,霍承言回來找過你嗎?”

“你什么意思?”雖然是霍承言的第一任妻子,對于警察這種在她看來十分“不禮貌”的發問,辛玉春的情緒有些失控,“她跑了關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娶了她,我那時都跟他離婚兩年了!他自己眼瞎找不到好的,跟我有什么關系?”

“您別激動。”肖展對自己刺激出來的反應多少有些赧然,“我們之所以問這些,只是對您前夫的意外還有些疑問,沒別的意思。”

“這么久的案子了,不會真的是謀殺吧?”

肖展不置可否:“您前夫以前有沒有跟誰結過仇?”

“沒有。他那人吧……怎么說呢,說好聽是老實,說難聽就是慫,什么也不特別在意,什么也不爭,跟他這種人連吵架都吵不起來,結仇我覺得不大可能。欺負他老實的一直都有,但仇人還真沒見過,也沒聽他提過。”

“霍勇跟他的關系怎么樣?聽說,他的鐘表店還是霍勇借錢給開的?”

辛玉春撇了撇嘴角:“哎,說是幫忙,利息都趕上高利貸了。開店前兩年沒賺什么錢,家用基本上都是我在貼補,他呢還覺得沒什么,說肯借就不錯了,不像有些人,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他……”

“他說的‘有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哎,這世道借錢的時候誰不是孫子?要說絕情,還得是他媽那邊的親戚,一家子都是奇葩。他媽病重那會兒,四個兄弟姐妹,一個也沒去醫院看過,一分錢都沒出過。后來他表店生意好起來,又一個個都跑來賣慘……”

“那他借了?”

“可不是借了嗎?但借的不多。”辛玉春說道,“輕重他還是知道的。”

“他和他媽關系咋樣?”

“不太清楚,我跟他認識的時候,他爸媽都死了。聽別人說,他媽是個奇葩,應該是小時候常被家里人欺負虐待的緣故,長成了那種特別強勢又刻薄的人,控制欲強到恐怖,連霍承言平時出門穿什么褲子都要管。聽說初戀也是她攪黃的,就這么個人,還結了三次婚,每一段婚姻都出軌。第一個老公是被她氣得心臟病發作死的,另外兩個老公只要聽到她的名字都要發抖……霍承言就是個受氣包,他媽住院的那兩年,霍承言在醫院里給她端屎端尿,拼了命地打工賺醫藥費,還欠了一屁股債,他媽卻一句好話都沒有,飯菜稍不合口味就往人身上潑,還要冤枉他虐待自己,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NPD(自戀型人格障礙)。都不知道霍承言小時候是怎么忍過來的,母親死后他解脫了,我也算是躲過一劫……”

“他對你和孩子很好吧?”肖展壓制住興奮——這樣的霍承言,真是越來越接近節氣殺手的人格描述了。

“他對我確實不錯,該給的都給。但我覺得,兩口子過日子,不能太……”辛玉春仔細琢磨著用詞,“一潭死水。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個角色——老婆和孩子媽的角色,換了其他人,也是這樣。并不是因為他有多喜歡我,只因為我適合那個角色。一開始我以為自己不會介意,后來我發現做不到,下半輩子沒法就那么過,所以離了。可氣的是,他連吵都沒吵,問了句為什么,然后客客氣氣地把手續辦了。不到一年,他就相親找了后面那位,這讓我更加篤定自己沒離錯。”

“我聽胡在吉說過,他的繼父對您和他都很好,非常在乎你們。”肖展說道,“霍承言跟您分開之后,為了避嫌就很少來看他,所以,他跟繼父的感情比跟他親爹的還要深。”

“小吉是這么說的?”聽到這句話,辛玉春愣了一下,“我們真的不是不通情理的人,1990年那年,一整個春節他都沒來看過小吉,后來小吉生日他也失約,這讓小吉特別傷心。”

“對小孩子來講,那一關肯定很難熬。”肖展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點,“那時候你一定很辛苦吧。”

辛玉春點點頭:“突然間一個大活人就不見了,成年人都難受,更何況那人還是他親爸。從來沒見一個小孩兒哭成那樣,整晚整晚地失眠,我還給他找過心理醫生……”

肖展正要搭話,忽然聽到隔壁傳來吵架聲,還伴隨著玻璃砸碎在地上的聲音。

辛玉春的臉色變了,起身走向大門:“哎呀,這倆孩子怎么又鬧起來了!不好意思啊,我得過去看看。”

肖展跟著她出了大門,吵架聲更大了,是從隔壁公寓房里傳出來的。辛玉春走過去使勁敲門:“小吉,你太不懂事了,英珀她肚子里有孩子,情緒不穩定,那是激素的作用,你要讓著點兒……”

門開了,一個年輕女子跑出來,撲進辛玉春的懷里哭道:“媽,小吉在外面有人了!”

“胡說什么,都跟你說不是了!”緊跟著出來的胡在吉看見門口站著的肖展,一下子蒙住了,“肖警官,您怎么也在?”

“過來跟你媽了解點兒當年你爸出事的情況。”肖展說道。這確實是一部分事實,他來此處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觀察胡在吉。這一天是大寒,盡管之前他的人格分析出了些錯,但至少有一點是對的,節氣日可能會激發兇手的某種特定情緒。

“家務事,都是誤會,”胡在吉十分緊張,“讓您見笑了。阿珀,快別鬧了!”

“兩口子有什么話好好說嘛。”肖展看到鄭英珀的眼睛已哭腫,她抽抽搭搭地向辛玉春告狀:“媽,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什么?我這邊省吃儉用的,生怕孩子生下來東西不夠用。他倒好,給個女網紅刷了好幾萬的禮物,人家還專門打電話來謝他!他這叫干的人事嗎?”

“都說是打錯電話了!她找錯人了,我怎么可能去做這種傻事呢!”胡在吉焦急地辯解,“媽,小珀,我是那么無聊的人嗎?”

“還狡辯!銀行存款少了二十萬,你怎么解釋?”鄭英珀舉起手機,幾乎是在尖叫,“還有你這個助理商山月,你們一個月打了多少次電話?半夜都在通話,你敢說你跟她沒什么?才這么幾個月你就熬不住了是吧?”

“你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胡在吉的臉漲得通紅,“我現在請假多,實驗室又這么忙,里面的活兒全靠人家幫我頂著,不打電話怎么溝通?”

“你混蛋!”鄭英珀一巴掌打在胡在吉臉上,“她才是個碩士,你公司沒博士了?她能做什么?每天看著她那雙大長腿在你面前晃來晃去,不心動啊?對個女網紅你都這么大方了,更何況是近水樓臺,怪不得她左一個LV右一個蔻馳包,都是你送的吧?”

“簡直不可理喻!懷孕把你腦子搞傻了吧?”

“鄭女士,你消消氣,冷靜一下。你這樣激動容易傷著肚子里的孩子。這樣吧,你們倆先分開冷靜一下,”肖展給辛玉春使了個眼色,“辛阿姨,要不你先扶鄭女士去你那邊歇一會兒?”

辛玉春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胡在吉,扶著泣不成聲的鄭英珀走開,留下胡在吉與肖展站在原地對視。

“對不起啊,肖警官,讓你看笑話了。”胡在吉心虛地低下頭。

“什么笑話,誰家還沒有個誤會的。你做男人的,要學會忍。”

“是,您說得對。”胡在吉轉了一下眼珠,“但我不是什么圣人,也有七情六欲,尤其是壓力太大的時候。對不起,我現在很需要點兒個人空間來平復一下情緒,今天就怠慢您了。”

這是間接承認出軌了嗎?肖展有些吃驚地看著胡在吉走回房間的背影,心想,他為什么要輕易地在自己面前承認這個?

“那他怎么解釋之前跟我們撒謊?”

“他給出的理由是覺得丟臉,畢竟熱臉貼冷屁股的滋味不好受,而且覺得不太重要。現在我們又去問,說明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他再撒謊就沒什么意義了。”黎靜說道,“但我有些想不通,為什么胡在吉會這么排斥霍一凡?就因為跟他長得太像了?”見肖展沉默著,黎靜繼續匯報,“沒看出他有什么特別的情緒波動,這個人情商真的很高,很適合混那一行。直播間里的同事被惡意退貨,罵出來的話特別難聽,他卻能夠做到完全不在乎,輕輕松松、處變不驚,還跟我對答如流、滴水不漏。他也非常自律,為了保持身材,嚴格控制飲食,還有健身的那個強度,嘖嘖,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有女人找他嗎?”

“有。打電話的就好幾個。今天有一個找上門了,二十歲上下,十分漂亮,看穿著打扮應該挺有錢的。”

“見了你是什么反應?沒撲過來抓你的臉,問你們是什么關系嗎?”

“沒那么夸張啦,看我的眼神肯定不友好,但霍一凡解釋幾句就信了。然后霍一凡給了她張信用卡,讓她先自己去逛街買點兒東西算作補償。”

“以女性的視角,你會喜歡像霍一凡這樣的男人嗎?”

“肯定不會。但我知道,有些女人巴不得這種的。你想呀,人帥、身材好、有名又有錢,而且肯給你花錢,只要你聽話不惹事不要求他專一就行。”

有趣。肖展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心里想,霍承言的兩個兒子——一個繼子,一個親兒子,都在私生活上有瑕疵。他緩緩翻開剛拿到的霍承言母親的資料:沈丁花,生于1933年12月22日,冬至。

“如果她沒有出生就好了”,肖展的腦子里閃過這句話,那也是兇手的念頭。如果沒有她,也就不會有他。厭惡感是會泛化的,從厭惡冬至到厭惡雨水、清明、小寒、大寒……

深夜,辦公室里燈火通明。

“這些都是案發后的監控錄像,為什么還要看?”黎靜納悶地瞅著滿眼通紅的肖展,“不會是在找他和助理出軌的證據吧?”

肖展移動鼠標,將電腦畫面暫停在其中一個位置。屏幕上,一個身穿超長款男式加厚藍色羽絨服,戴著針織防寒帽的人正低頭刷卡進入胡在吉的實驗室,時間是2025年1月5日晚上11點27分。

“這天是小寒啊。”黎靜愣了愣,肖展又拿出一份資料,“1月5日晚上10點30分,商山月的大眾高爾夫車從橙樂佳酒店大門離開。12月6日晚上8點半,還是商山月的這輛車,從梧霞大酒店停車場開出來。猜猜看,她和誰在酒店里?”

“不會是胡在吉吧?12月6日,不就是黃菲兒死的那天嗎?”

“兩人進去的時間和出來的時間雖然不同,但是你看,這是他們進酒店時各自穿的衣服。”

兩個人都戴著同款同色帽子,穿著超長款的藍色加厚羽絨服——羽絨服的長度在小腿肚處,再加上寬松的外褲,幾乎完美地遮住了腿型。

“這個動作姿勢很明顯是男人啊——”黎靜仔細觀察著拉開車門準備上車的模糊身影,“開車離開的是胡在吉?”

“商山月的身高是一米七二,只要再穿個內增高,看起來就會和胡在吉差不多。所以去實驗室打卡的是商山月。”肖展說道,“胡在吉沒有不在場證明了。”

“借著偷情互相掩護,聯手殺人?”黎靜張大的嘴合不攏了,“這是什么嗜好?”

“你這個結論下得太早了,現在還沒辦法確認胡在吉就是兇手。”

“那他開著商山月的車去哪兒了?這很容易查出來的吧……”黎靜沒再說下去,假如已確認商山月的車出現在案發地點,那肖展定不會這樣說,她猶豫地猜測著,“后來那車呢?”

“進山了。清泉山。9點07分,走了條沒監控的小路……再拍到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9點了——”肖展在地圖上指出一個點,“這地方,回城的高速公路上。”

“也就是說,有差不多十二個小時我們不知道胡在吉開著這輛車去哪兒了。搞不好在山里換了臺車又回城,殺人后再進山把這輛車開出來,”黎靜想起以前的幾樁案子,“雖然繁瑣,但不是沒有可能。我算一下時間,看夠不夠……”

“不用了,我已經算過了。從梧霞大酒店進山,按時速五十公里只需一小時,這條小路沒有攝像頭,如果開得快,四十分鐘就能回城。就像你說的,假如提前備了車在山里,那么,從理論上來說,他們不到10點就能到達案發地點附近。”

“我們是不是要篩查那個時間段在這附近的所有車輛,不知道什么顏色什么型號,”黎靜感覺頭都大了,“那可是景區,工作量有點兒可怕。”

“最可怕的是,那只是我知道的一條小路,不代表沒有其他的小路可以避開監控返回城區。”肖展苦笑。

“突破口就只能從商山月身上找了。”黎靜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的思路并沒有讓問題變得容易多少,“就怕兩人早就串好供了。”

“我倒覺得,商山月不一定知道胡在吉去做什么,她可能只是按胡在吉的安排去代打了個卡,根本想不到此事的水有多深。”

“怎么了?那天是星期五啊,我就想去山里過個周末泡個溫泉,放松一下。你們找我來的原因是什么,是那個地方發生了什么事嗎?”

商山月一臉無辜地看著黎靜,后者擺出一副見多了這招數的冷淡:“是嗎?哪家酒店,什么時間入住的?”

“您這是審犯人嗎?”商山月雙手交叉抱著自己的胳膊,“我可一直是遵紀守法的良民。你們要我配合調查沒問題,但不該是這態度吧?”

“我提的問題很難回答嗎?”黎靜似笑非笑。

“不好意思,時間久了,我記不得了。”

“是這樣,我們也擔心您記不住,所以特意查了清泉山所有酒店的入住記錄。對不起,沒有您的入住信息。”說著,黎靜拿出一張照片,指著照片上正行駛在山路上的大眾高爾夫車說道,“麻煩您解釋一下,12月6日晚上9點07分到12月7日早上9點半,您到底是在哪里住宿的?”

商山月臉上閃過慌亂,但很快壓下去了:“就一小招待所。因為太晚了,他們嫌麻煩,就沒問我要身份證。”

“你的意思是有人違規經營?那更得查了。”黎靜撇撇嘴角,“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們警察辦案是講證據的。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那天晚上,你到底在哪里?”

“黎警官,我已經說過了,我去泡溫泉了。然后不小心住了個沒執照的黑店,就這么簡單。”

“這是12月7日早上11點你從單位門口出來的照片,你穿的是黑色羽絨服。”黎靜一張一張地拿著照片,“這是胡在吉那天在單位的照片,他跟你前一天晚上在梧霞大酒店時穿的衣服一模一樣。哦,你們倆不但衣品一致,連選酒店的品位也一樣。”

商山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們為什么要查這個?”

“肯定不是為了要管他的家務事。”黎靜說道,“我們對劈腿出軌這類事不感興趣。”

“那就可惜了,確實就是點兒男女之間的事。”商山月握緊拳頭,“不光彩,但也不犯法對吧?您問我的我都已經回答了,現在是不是可以走了?單位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

“請吧。”黎靜沒有挽留,幾分鐘后,肖展的電話打進來說商山月前腳剛離開,后腳就給胡在吉打了電話。只可惜,電話沒打通。

“胡在吉跟他們單位的幾個研究員去了工廠,劉成在門口等著呢。”肖展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兩個多小時了,進去的五個人已經出來了三個,胡在吉一直沒出來。”

“商山月就是個戀愛腦,也不知道胡在吉給她灌了什么迷魂湯。我都已經暗示到那種程度了,她還要保護那個渣男。”黎靜的口氣里全是恨鐵不成鋼,“白長了一副聰明面孔,大概率她是不清楚胡在吉做了什么的。”

“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肖展焦慮地敲了敲手表,接著給劉成下達指令,“馬上進去找人。”

不久,劉成回來了,沮喪地站在肖展的辦公桌旁:“對不起,頭兒。胡在吉跑了,沒想到這家伙還挺警覺。”

“不心虛的人不會跑。”肖展通過電腦查看到該廠區的監控,胡在吉進去半小時后便借了工廠一位經理的黑色比亞迪車,從后門離開,目的地是清泉山。

“我一定要把他抓回來。”劉成默默地下著決心。

此時,肖展卻有了意外收獲:“看,這輛長安車,像是在跟蹤他。”

劉成湊上前,看見監控錄像中有一輛白色長安面包車正不緊不慢地跟在黑色比亞迪車后,兩輛車始終保持差不多五十米的距離。“這人誰呀?”

“車牌號,馬上查。”

肖展的要求在五分鐘之后就被滿足了。面包車是從本市一家租車公司租的,租車人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男人,身高一米八左右,身份證復印件上的名字叫金樺。現已查明,身份證的主人此刻正在另一個城市,此人租車的八千元押金全用現金支付。

那張臉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肖展心中一動,立刻把局里的畫像專家周樂思找了來。

“鼻子,下巴,眼睛,都整過的。”周樂思很快得出結論,并在三個小時后做出一張此人整容前的復原圖交到肖展的手里。正如肖展所料,畫像中的人正是整容后的霍遠!

“兵分兩路,劉成,跟我進山找人。黎靜,你去找過去一段時間霍遠在本市的所有行動軌跡!所有!”

十一

血腥味還沒散盡。

胡在吉坐在駕駛位上,睜眼看著車頂,眼珠似乎要脫落下來,脖子上一道清晰的勒痕,垂下的雙手血肉模糊,尸體周圍狼藉不堪……可以想象,他經歷過怎樣的掙扎。

“兇手在后座拿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肖展在后座成功地找到了與胡在吉所穿衣褲顏色完全不同的織物纖維,“兇手穿的是藏青色。”

“霍遠穿的就是藏青色的羽絨服!”劉成說道。

“找到了!”一個同事大喊道。距離陳尸車輛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一棵松樹下面,一個黑色編織袋被挖了出來。

里面是一些被砸碎了的金屬小零件,還有一些燒掉的毛發。

肖展戴上手套,挑出幾塊帶有字跡和圖畫的碎片仔細辨認:Cartier——卡地亞,還有一個殘缺的藍色盾形的海鷗標記,都是手表的零件。

眾人面面相覷。

“可能是當年那些受害人的……”劉成猜測道。

“不覺得奇怪嗎?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做這件事?”肖展還是想不通。

“他一直知道他爸殺了人。是他,把這些東西藏在這里,所以當年警察才沒找到。現在我們在查黃菲兒的案子,他怕暴露……”

“我是說,過去這么多年了,為什么偏偏選在這時候曝光。他不來的話,我們未必找得到。”肖展打斷劉成的推理。

肖展轉頭看向黑色比亞迪車,可惜,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已經死了。

“這邊還有!”又有人有了發現。

這次挖出來的是一具白骨,從骨盆可以看出,是女人的骸骨。

“雖然沒有發現指紋,但后座留下的鞋印跟霍遠的尺碼一樣,都是43碼。”

“女死者的骨齡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身高一米六二,顱蓋骨折,其余部位未見明顯損傷……”

“白色長安面包車被丟棄在云南石鼓附近的一個山區,人已經徒步進山……”

“霍遠于一個月前來到本市,跟霍一凡見過兩次面,就在霍一凡工作室附近的一家咖啡廳。最近一次是在1月3日下午4點半左右,談了差不多十分鐘。監控已經拿到了,角度問題沒辦法還原對話,只能看出霍遠的情緒比較激動,還拿錢給霍一凡,目測有兩三萬吧,但霍一凡沒要。”

肖展沉默地聽著眾人匯報,用手指下意識地敲打著桌面:所有線索加起來之后,最清晰的那條指向霍遠。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當年的節氣殺手毀掉了霍勇一家。霍遠也是受害人,有尋找真相并報復真兇的動機。假如他認為霍承言是真兇,遷怒其子胡在吉也是有可能的,尤其胡在吉還要千方百計隱藏毀滅證據,就更容易激怒霍遠……這些線索看似合乎情理,卻隱藏著另一條不可忽視的暗線,那是指向霍一凡的,雖然兩次命案發生的時候他都在異地。霍一凡此刻正在攀枝花的金沙江上做漂流直播,據說準備從攀枝花一直漂到上海,一人一艇,全程直播。可以確認,胡在吉死的時候,他人確實是在攀枝花。

“他撇不清關系的。”肖展有了結論。

“那家伙看起來腦子有問題,說話沒頭沒腦。我繼父老實人一個,怎么可能殺人?”電話里的霍一凡氣哼哼的,“不管我怎么說他都不信,還要給我錢讓我說真話。真的太荒謬了!后來,我就敷衍了他幾句,把他打發走了。”

“你說了什么,他才肯走的?”肖展接著問。

“我說這事你找我沒用,我當年只是個小孩兒。你去找警察,找偵探,找當年的受害人,或者找跟我繼父關系親近的人,任何一樣,都比跟我這兒耗著有用。”

“你不知道這話會有什么后果嗎?”肖展怒了。

“大家都有各自的位置,本來就該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擔什么果,不是嗎?該來的總會來的。”霍一凡并不在意。

聽到這話,肖展的背上生起一股寒意。

“死者身上沒有現金,手機、食物和水都沒有留下,之前進山穿的是黑色外套,還有那個藍色背包,統統被拿走了,初步推斷,這是一起搶劫殺人案……”

當地警察康祥春簡單地介紹著現場的情況,肖展一想到自己即將面對一位母親的崩潰,不由得有些頭痛。

霍遠終究沒能避開最壞結果,此刻的他安靜地趴在一堆枯枝敗葉中,背上三處致命傷,血已凝固。兇手比他高大,四十五碼的鞋印對應身高通常在一米八五至一米九之間。也就是說,霍遠矮了對方大半個頭,搏斗時定然處于劣勢。

“都沒怎么掙扎。”肖展分析著有關痕跡,在距離霍遠頭部位置約十厘米處有一堆黑色樹枝和碎木,應該是霍遠為了取暖而點燃的篝火,他被殺時朝前撲倒,頭頂處的頭發也被燒焦了一部分。肖展拿起一塊燒黑的木塊,竟是濕的,和霍遠的頭發一樣,都附有些濕漉漉的細小葉子。他拈了幾片放到鼻尖聞了聞:“是茶葉。霍遠頭上的火,以及這篝火都是用茶水澆滅的。”

不管是搶劫者還是逃亡者,煮茶這個行為都不太合理。

不久,肖展等人在附近又找到了兩個空礦泉水瓶,都是五百毫升的——與霍遠租車后采買物資中的那箱礦泉水的品牌、規格一致。也就是說,霍遠本人大概率喝的是礦泉水。除此之外,現場還有一些碎面包屑和餅干屑,連桶裝方便面都沒買,說明霍遠壓根兒就沒打算在逃亡路上吃熱食。

“茶水是兇手的。如果是在山里活動的劫匪,不會隨身帶茶水。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個人是隨身帶了泡茶水的保溫杯。”

“所以順手澆滅了霍遠頭上的火?”劉成補充道,“為什么殺了人還要滅火?一般劫匪都恨不得毀尸滅跡呢。”

“好問題。”肖展點頭,“滅火,可能是怕我們認不出這尸體是霍遠。”

康祥春在一旁喃喃:“想來這保溫杯的容量一定挺大,才可能滅了這些火吧?”

肖展愣了一下,拿出手機,打開霍一凡的賬號。此時,霍一凡正在江面上直播:“還有十公里就要進入美麗的彩云之南了,我已經開始想念那里美味的菌子和竹筒飯。不過,這次我只計劃在岸上停留一個小時,怕是沒這個口福了。美食固然重要,但完成計劃更重要……”

他的紅色背包上相當刺眼地懸掛著一個足有一千毫升容量的運動水壺。

“但他人都還沒到云南呢,”劉成看懂了肖展的表情,“不會是他呀!”

“查一下霍一凡在哪兒上岸,可以見個面聊聊。”說完這句,肖展拽起劉成和康祥春,朝河邊走去。

“這河通金沙江吧?哪邊是上游?”

康祥春指著其中一個方向道:“那邊——”

肖展若有所思:“從攀枝花方向往這邊走,算逆流而上了?”

“是啊,我們這邊是上游,攀枝花以下到宜賓就是金沙江下游。”

“那他的不在場證明也就沒有那么可靠了。”肖展深吸了一口氣。

“您是說霍一凡?”

“他晚上要在岸上休息,那時候可沒直播。假如他跟霍遠早就約好見面地點,趁夜過來,殺了人再回去也不是不可能。從這兒往攀枝花漂,那就是順風順水,而且你看,這片水流不算急,即便是夜漂也很安全。”

“可惜了,這種地方沒有監控啊,沒證據的。”劉成嘆氣。

“誰說沒有?”肖展瞇縫著眼看著頭頂的太陽,“那個,就是世上最大的監控。”

十二

“早上9點開播,”霍一凡看了下腕表,“晚上一般8點收工,有時9點。10點半這個時間,我應該已經睡得很熟了。”

“是這個嗎?”肖展從手機里調出一段霍一凡的直播錄像,里面的霍一凡正跟屏幕前的觀眾揮手,夕陽照在他的臉上,像是給他鍍了一層黃銅,“晚安了各位。我實在是太累了,要上岸休息,今天直播到此結束……”

“對,那天體力有點兒透支,7點半左右就下播了。”

“漂流不都是從上游往下游漂嗎?你這樣手劃實在太費勁了。”

“逆著漂,才有挑戰性嘛!”霍一凡嘿嘿一笑,從紅色保溫杯里倒了一杯蓋白開水準備喝,“觀眾不就想看點兒不一樣的嗎?”

肖展把目光從他的保溫杯上移開:“你一個人太冒險了,沒想帶個搭檔?至少專門給你攝像,畫面質量也會好些,不至于晃得這么厲害。”

“那就不是獨自漂流而是擺拍了,沒真實感,觀眾不喜歡的。我從來不帶搭檔。”霍一凡回答。

“你是說,這些畫面都是你自己用架子固定后在船上拍的,一點兒后期修飾與加工都沒有?”

“對,”霍一凡點頭道,“拍得好和拍得真,二者只能擇一,我選后者。”

“行,那就預祝你漂流成功。”

離開霍一凡的視線范圍后,劉成把憋了許久的話吐出來:“見一面就問這個?”“謝謝。”

離開霍一凡的視線范圍后,劉成把憋了許久的話吐出來:“見一面就問這個?”

“他已經承認視頻是他自己拍的,沒有任何加工。”

“這能說明什么呢?”

“說明他撒謊了。”肖展說道,“他聲稱是自己用槳劃船,但從中游往上游,水流速度不低于十公里每小時,除非能產生比水流速度更高的速度,否則根本不可能做到。一般人每小時能劃兩公里左右,他不是超人吧?從攀枝花仁和區漂到這邊只用了不到六十個小時,所以中間有很多路程他一定是用電機推的。”

“但他騙的是觀眾,”劉成皺著眉,“頂多塌房,不能說殺人。”

“你看這段。”肖展調出一段霍一凡的漂流錄像,“他在這個地點時聲稱離云南只有三十公里,但實際上一定比三十公里要近得多。我們可以搜索這背景中的景色,做一個比對核實,再利用太陽影子定位技術鎖定他當時的具體位置,是真是假,立刻就見分曉。”

“當然,這還不夠。”肖展自言自語道。

潮濕、寒冷、墻上的霉菌、地上的腐爛……肖展戴著頭燈,舉著加裝了外接熱成像儀器的手機,緩緩地行走在黑暗里。手機屏幕里雖然可以勉強展示出周圍環境,但清晰度比不上正常光照下拍攝的畫面。

肖展走到一根石柱前停了下來。這根石柱曾在霍一凡12月6日晚上的“深山鬼樓探險”直播的畫面中出現過,盡管鏡頭只是一閃而過,但肖展還是記住了石柱上的一個標志性符號:一個褪色的、有些殘缺的“Λ”。

“真的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肖展對著字符拍了幾張照片。

“挺眼熟……”劉成撓撓頭,“是啥意思?”

“室內停車場的標志是什么你忘了?”肖展調侃,“少了個P你就不認得它了?”

劉成恍然:“怪不得他第一天只直播了一半,原來是先在爛尾樓那邊拍前半截,然后回來在這兒播下一段。地下室都差不多,所以大家根本沒發現是兩個地方。就為殺一個普通姑娘心機用盡,有這腦子做點兒什么不好?”

“有些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那點兒沖動。”

“為什么非殺黃菲兒不可?那姑娘到底怎么著他了?”劉成抬頭看著地下車庫的天花板,因為下了大雨的緣故,有些地方在滲水,滴滴答答的,仿佛是誰在啜泣。

“那就要從源頭查起了。”

十三

“你們是警察?”開門的中年女人眼神里閃過一絲戒備,“出什么事了呀?”

“我們要跟柯巖聊聊。”肖展嚴肅地注視著對方,故意讓自己看起來不近人情。

“他還沒醒。”中年女人更慌了,“再說,他現在腦子還不清醒,說話也聽不清呀!你們就算問他什么,他也回答不出來的。”

“施加南,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肖展故意提高音量,“你只需要負責把人弄醒,弄不醒我們就找人過來幫你!”

聽到對方直呼自己的大名,施加南心虛地往后退了幾步,領著肖展與黎靜走進臥室。

一開門便是一股惡臭撲鼻而來,躺在床上的柯巖像是好幾個月沒洗過澡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手臂上還有幾道明顯的淤青。他的眼睛睜著,見來了人,先是驚恐,等看清肖展與黎靜身上的制服時,渾濁一下子就像是被點亮了一般。他伸手指著肖展,含糊不清地發聲:“急,急,嗚……”

“老爺子要喝水嗎?我給你拿!”施加南沖到床頭柜前,拿起一杯水準備給柯巖灌下去,卻被肖展一把抓住手腕,“黎靜,驗傷!”

黎靜也明白過來這里曾發生了什么,三步并兩步上前,揭開老人的被子。此時,更加濃烈的臭氣熏得她幾欲作嘔,床單、被褥上都是沒洗干凈的糞便尿液,老人胸腹、背部都有被虐打的痕跡,還有幾處褥瘡已潰爛……而在他的后脖頸處,赫然蓋著一個紅叉印章!

施加南無法掙脫肖展的手,便開始哀號:“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

肖展不理她,轉頭掃視屋子,很快發現了一個監控攝像頭,冷笑道:“好一個以怨報德!”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條規定,對未成年人、老年人、患病的人、殘疾人負有監護、看護職責的人實施虐待行為,情節惡劣的,可被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黎靜在一旁嚴厲地說道,“不過,你不是他的家人,這一條不適合你。適合你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若致人重傷或死亡,會罰得更重……”

施加南頓時臉色發白,急著辯解道:“不是我,他這都是自己磕的碰的,跟我沒關系……”

“還狡辯!是摔的還是打的,驗一下傷就都知道了,”肖展指著攝像頭,“還有,別忘了,證據都在你主子那兒存著呢。”

“他說謝謝你們,如果不是你們來得早,他都不知道還要在那個地獄里待多久。”

醫院的言語治療師郭茵婕翻譯出柯巖的話后,柯巖一面流淚一面用力點頭,這讓圍在他身邊的眾人都松了口氣。如此至少可以先坐實霍一凡的虐待罪,現在的證據足夠實施逮捕了,于是肖展安排了劉成與黎靜去執行,自己則留下來繼續借郭茵婕的幫助,與柯巖進行“深度溝通”。

“為什么霍一凡這樣恨你?”

柯巖臉色一僵,閉上眼睛緩緩搖頭。

肖展對這個反應并不意外:“是報復嗎?”

柯巖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但耳朵全紅了。

“他可能因為虐待罪坐牢,但他對你的恨不會因此就消失。小時候受的苦,很多人會記一輩子。他這樣對你,是因為你曾經也用同樣的方法傷害過他吧?”肖展繼續說道,“那個時候的你如果對他好一點兒,他現在也許會是完全不同的人。”

柯巖睜大眼睛,含糊地說了一句話。

郭茵婕皺起眉頭,試探著問:“你說他從小就是一個魔鬼?”

柯巖點頭,又說了幾個字。

“你打他,是因為你害怕他?”

柯巖忽然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這一次即便是肖展也聽清了他說的話:“他像我姐姐!”

柯玲?肖展愣住了,據他了解,柯玲比柯巖大五歲,他們的原生家庭有嚴重的重男輕女問題。很難想象,柯玲在這種家庭里會有虐待行為。

但柯巖很快給出肯定的答案:“她覺得所有人都欠她,爸,媽,我,還有她的老公,她會想盡辦法讓我們償還。”

“通過什么方式?”

“我看到過她給爸下毒,”柯巖的話再次震驚了肖展,“但倒掉了,沒真的給爸吃。”

“她為什么這樣?”

“挨打了。”

“你爸不知道?”

柯巖搖頭:“我沒說……我覺得她挺可憐的,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沒有我,她或許真的能活得好一點兒。”

“那她還傷害過什么人嗎?”

“霍一凡。”柯巖臉上浮現出古怪的笑容,“柯玲恨他,經常打他。霍一凡長得很像他媽媽,性格更像。”

“她為什么要恨自己的兒子?”

“因為他這個拖油瓶,柯玲才沒辦法嫁給更有錢的人!”

“你當年為什么要收養霍一凡?”

“她找我借錢還債,我沒答應,她就失蹤了。”柯巖苦笑,“我覺得,我欠了他們母子倆,就收養了他。但現在是他們欠我的。”

人真的是很復雜的生物,眼前之人對柯玲母子有親情、有愧疚,也有仇怨。他既是因的一部分,也是果的一部分。

“柯玲失蹤后,你去找過她嗎?”

柯巖點點頭:“我去過深圳,還問過那些說見過她的人,結果人家說,那是以訛傳訛,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深圳?”肖展心中一動,“我記得霍承言也去過深圳,你和他一起去的?”

柯巖搖頭:“他自己去的。而且去了好幾次,春節后沒幾天去了一次,6月的時候又去了一次。”

“那孩子怎么辦,就丟在家里?”肖展心跳加速,如果霍承言在火車上遇到金薇,是有可能把她當作目標的。畢竟那個時候,他已經襲擊過曾云蓮了,是一頭嘗過鮮血的野獸。

“還能怎么辦,只能托付鄰居照顧幾天,去的時間也不能長,一般利用寒暑假的時間。”

肖展趁著兩人沉默的間隙掏出手機,進一步確認了一個信息——金薇遇害的小區附近,確實有一家賓館。假如事先知道了金薇的家庭住址,霍承言就可以住在附近,伺機而動。當年父親和楚易都沒有想到這一點,畢竟正常人很難想象,兇手會為了一個在火車上偶遇的目標而長途跋涉地前來謀殺。

“你覺得霍承言和你姐的感情怎么樣?”

“我姐姐是個賭徒,任何讓她覺得輸了的人,她都會恨他。”

“怎么個恨法?”

柯巖伸出左手臂,露出一個陳年傷疤:“小時候被蟲子咬了,她騙我說我的血有毒,于是給了我一把刀,讓我把血放掉,不然就會死。”

肖展背后升起一股寒意,他大致知道柯玲是個什么樣的人了。他幾步走出病房,打電話給技術科:“待會兒霍一凡到了,先取他的DNA樣本跟挖出來的女尸做一下比對,看兩人有沒有關系。”

十四

“其實你早就知道,是霍承言殺了你的母親,還有那些女人……當年警察搜查霍家的時候,是你把手表藏起來了。后來,你又把它們交給了胡在吉。哦不,應該是你引誘胡在吉去挖出那些東西的……畢竟,他是最害怕真相曝光的人,混到他現在的位置很不容易。”肖展拿出一張女網紅的照片說道,“按照你的要求,胡在吉一共給這個陳雨心刷了二十萬的禮物,除去平臺的費用,你們兩人平分了這筆錢,是事實吧?”

霍一凡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他專心致志地看著自己雙手的指甲,仿佛那才是他應該關注的重點。

“你以為不說話,事實就不存在了嗎?”肖展冷笑,“你可能沒想到,陳雨心怕你反悔,專門把你們的話錄了音。”

霍一凡咧嘴笑了:“我只不過是拜托我那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弟照顧了一下我女朋友的生意,給她漲點兒人氣,這犯法嗎?就算我不要臉,也出了力費了口舌,拿點兒傭金,不過分吧?我相信,她的錄音最多也就只能證明這點而已。至于你說的什么手表,我聽不懂,有什么證據證明它們跟我有關?”

肖展在心里暗罵,錄音里的霍一凡,每一句用詞都很謹慎,確實只能證明他攛掇胡在吉給陳雨心刷了大量禮物,尚不能說明他在敲詐。

真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只怕從霍一凡第一次計劃殺人開始,就已選定了胡在吉這個替罪羊。他精準地抓住了胡在吉的恐懼,一次次地牽著他的鼻子走,最后,更是利用了霍遠的憤怒,讓他永遠沒辦法開口自證……

“胡在吉的情婦知道你,她能證明是你執意要求胡在吉在11月22日和12月6日去清泉山的。”肖展只能掏出另外一張王牌了,胡在吉的死打開了商山月的嘴,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切身利益打開了她的嘴。

“是那個姓商的小三嗎?她的話也能信?她應該很討厭我,因為我給胡在吉介紹過漂亮妞,威脅到她的利益了,所以她冤枉我很正常。”

“有很多證據證明你虐待老人,你逃不掉的。”

“三年嘛。”霍一凡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我認。但他虐待兒童的證據我也是有的,每一次我都去照相館拍了照。這些照片我一直留著,當年的報警記錄如果能查到,也可以證明我的話。他會被判虐待罪嗎?”

肖展剛要開口繼續,黎靜神情緊張地走了進來,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五個字:出大麻煩了。

肖展跟著黎靜走出訊問室,黎靜拿出手機給肖展看,里面清一色都是霍一凡小時候的照片——傷痕累累,有皮鞭抽的,有煙頭燙的,全身上下,到處青一塊、紫一塊……

“是霍一凡那些網紅女友發出去的,現在全網都在罵柯巖,都在聲援霍一凡。還罵我們不辨是非,沒能力保護小孩兒,只保護變老了的惡人……現在,他的粉絲倒長了幾百萬!”

“這是他算計中的事!”肖展苦笑,“借著輿論,不但賺了同情,還能借這股流量賺個盆滿缽滿!”

“還有更糟的。”劉成黑著臉走過來,把手機里的一段錄像展示給肖展看,“這是小周從爛尾樓那邊拍到的,這根石頭柱子上的符號,位置和形狀都跟地下車庫那根柱子上的一樣,也缺了一個P字,肯定是他偽造的,但這樣一來,我們的證據就沒用了。”

“假的就是假的,只需要證明假的是假的就行。”肖展捏了捏拳頭。霍一凡比他想象的要難對付。

“他請的律師非常厲害……”黎靜憂心忡忡,“輿論也不在我們這一邊。就算上了法庭,柯巖的證詞也會大打折扣,以后我們走的每一步都會很難。”

“有人故意引導輿論,說胡在吉是真兇,不少人開始去網暴辛玉春了。在公眾眼中,柯玲和霍一凡母子倆也算是節氣殺手的受害人了,會有更多人同情他們。他肯定會用這個做文章,”劉成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是真的在風口浪尖上了。”

“人言還不是最可畏的。你和小張馬上去保護辛玉春和胡在吉的老婆,暫時把她們轉移到安全地方,”肖展立刻做了安排,“一定不能讓她們出事。有一個霍遠已經夠了!悲劇不該被復制。”

“這家伙就是個時間管理大師!”負責畫人物關系導圖的黎靜叉著腰,完成最后一筆后兩眼都快冒綠光了,“我真不明白,他這些女朋友是怎么能忍的?”

“因利而聚罷了。只要利益足夠,有什么不能忍的?”肖展一面說,一面在霍一凡的通話清單上填寫備注,發現屬于霍一凡名下的電話號碼幾乎都沒怎么用來與這些女朋友們進行聯絡。

“不可能只通過微信吧,除非——黎靜,你的閨蜜或女性朋友們,會把自己名下電話卡給男朋友用嗎?”

“一般不會,但有蹭男朋友卡的。畢竟,有些套餐可以省不少話費呢。”

“不是這個原因。應該還有其他好處……”

“那就是雙方都不真誠,偷偷藏一個手機,不用自己的電話卡,遇到另一半查崗的時候,方便狡辯。”

肖展拍了下腦袋:“把這些女孩兒的通話清單都調出來,尤其是冉云雅、黃菲兒的,還有霍遠死前幾個小時的,看看有沒有通過話的。”

黎靜手忙腳亂地照做,很快有了結果:“11月22日晚上9點17分,葉夢娜和涂小米的手機有3分20秒的通話——冉云雅的死亡時間是10點半,12月6日晚上10點40分,嚴萍和夏舞有4分5秒的通話!還有1月17日晚上10點,陸欣欣和江瓊的手機有五分鐘的通話記錄。”黎靜與肖展對視著,“我明白了!他該不會把女朋友的手機卡拿給受害人用吧?”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兩個受害人死前都沒有通話記錄的疑點了。”肖展說道,“冉云雅有男朋友,黃菲兒的母親隨時都會看女兒的手機。所以,不想泄露行蹤的話,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送手機,附贈一張電話卡。”黎靜秒答,“用完了再收回去,所以現場沒有其他手機。要是他把手機扔江里,就不可能找到了!”

“我記得冉云雅有個五歲的兒子,”常天翻找著資料,“是她跟上任男友生的,沒結婚,也沒要監護權。”

“畢竟沒結婚,帶著個孩子不好找下家吧?”

肖展晃了晃手上的通話記錄:“三年打了三次電話——只有孩子生日那天才聯絡。”

“這當媽的也真是……”黎靜忍住不罵臟話,“夠沒感情。”

“對霍一凡來說,這可能就是雙重刺激……你馬上聯系這六人,再找找他這些女朋友里有沒有幫忙買過二次元手辦的。我就不信了,被牽連到謀殺案中,她們還會選擇包庇——因利而聚,注定會因利而散。”

“我敢打賭,為了撇清關系她們肯定倒戈!”黎靜對此也很有信心。

“要定他的罪還不夠!”

即便能扭轉部分輿論,也還有一整個律師團隊需要對付。必須鐵證如山才能保證最后結果,但這鐵證要到哪里去找呢?

肖展點開霍一凡的直播視頻,精心設計的搖晃鏡頭與模糊畫面,充滿算計的臉在黑暗里若隱若現,一群蝙蝠拍打著翅膀撲向屏幕,仿佛要從里面飛出來……

“太久沒有人住,都被蝙蝠占了。我這是闖了蝙蝠老窩了,”霍一凡的聲音從手機里擠出來,“也不知道會不會遭到報復……”

肖展按下暫停鍵,仰起頭,大笑起來。

十五

相比于前幾日的囂張,今日的霍一凡明顯精神不濟。自從他腳踩多只船的行徑被一眾女朋友曝光后,網絡輿論出現反轉,他想借“受虐者”身份達到名利雙收的目的,已然不可能。

“那些電話不是我打的,我的好幾部手機丟了,別人用它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也及時告訴她們了,后來她們不是都去補辦了電話卡嗎?”

對于肖展來說,這最后的頑抗顯得格外可笑。

“你覺得你所有的漏洞就只是幾張電話卡嗎?”

霍一凡的眼珠子轉了幾下,還在試圖抵賴:“可笑!我沒殺過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漏洞!”

“你知道云南元陽有一種特有的蝙蝠叫元陽管鼻蝠嗎?”肖展拿出一張蝙蝠的特寫照片遞給他,“這種蝙蝠非常稀有,目前只在云南元陽地區發現。一般來講,它們會選比較大的樹洞做棲息地,但你運氣特別好,那爛尾樓地下室里的剛好就是元陽管鼻蝠。”

霍一凡顫抖了一下。

“棲息地不同,蝙蝠的品種也會不同。在黃菲兒被殺的現場,我們找到了一些蝙蝠屎,通過專家鑒定,已證明是元陽管鼻蝠的排泄物。既然不是當地蝙蝠的,而元陽管鼻蝠也不可能自己遷徙到這里來,所以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有人把它們帶來的。帶著這么多活蝙蝠,不可能坐飛機或火車或是其他公共交通工具,只能自己開車。于是我們找到了這個,”肖展拿出四張照片,“這是你女朋友涂小米在日本幫你買魔法使系列手辦的購物記錄。你就是用這個,誘惑黃菲兒去跟你見面的吧?再看這張,是你在云南新交的女朋友幫你租車的監控錄像截圖,她本人已經承認了。這張,是12月6日晚上10點30分,這輛車出現在黃菲兒被殺地點三公里的地下停車場,雖然你把自己裹得很嚴實,但證明是你還是很容易的。還有,盡管你把車子清理得很干凈,但還是有幾顆蝙蝠屎留在了車里。我們已經鑒定過了,屬于元陽管鼻蝠的,車里還有兩個你不小心留下的指紋……你是為了讓你拍的視頻不穿幫才抓的這些蝙蝠吧?畢竟,時間很緊,等回了城市再抓是來不及的。”

霍一凡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閉上眼睛。

“我知道你其實已經很努力地去控制殺人沖動了,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會理解這種感覺的。”肖展慢慢說道,“這個世界總是有人不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卻非要坐在本來沒有資格坐的位置上欺世盜名,讓那些原本有資格的人寒心。要是這個世界上的人都知道怎么守好規矩,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悲劇發生了,對吧?”

霍一凡的眼睛睜開,難以置信地看著說這番話的肖展。

“你也是這么認為的?”

肖展沒正面回答:“每個人都有評價權,但沒有審判權,否則就會有無數個柯巖,無數個柯玲……”

聽到這兩個名字,霍一凡下意識地用手捂住耳朵,他最后的防線被肖展成功擊破。

“為什么法律不能懲罰他們?為什么要讓沒有資格做父母的人去做父母?頂著監護人的名義,就算被打死都必須忍受嗎?”

肖展暗暗嘆了口氣:“有沒有資格做父母,不是法律說了算的——因為法律不能控制基因,也不能保證一個人的品德。你很不幸遇上了有心理問題的母親,但你受的苦,不是你傷害其他無辜者的理由……”

“她們不無辜!”霍一凡歇斯底里地吼了起來,“沒一個是無辜的,她們就是該死!她們是瘟疫!不該生出來,就該被淘汰!”

“你沒資格替所有人做選擇,更沒資格替法律做決定。”肖展摁住霍一凡的肩膀,把他壓在椅子上,“黃菲兒騙了人,你拆穿她就可以讓她受到懲罰。冉云雅沒盡到母親的責任,你可以曝光她,但即便是她自己的兒子也沒有權利殺她。胡在吉對他爸感情淡漠,你可以罵他,可以給他幾拳替你繼父出氣,但無論如何他都罪不至死。你想要的其實是超越法律邊界去殺人的特權,你恨胡在吉只因為他占了你想要的位置、有了你想要的成就,你借霍遠的手殺他,是因為你想要完全取代胡在吉。你不過找了師出有名的借口騙騙自己的良心罷了,在這點上,你跟你的母親柯玲、跟你的舅舅柯巖,沒有任何區別!你們自己找不到善良正確的方法去解決問題,就別說這世界欠了你們!”

“我跟他們不一樣!”霍一凡簡直就要發狂了,“我做的都是對的!他們本來就該死!我是無辜的!我本來就比胡在吉出色,我的天分比他高——我爸親口說的。我八歲就能修好一塊表了!他說我更像他,就可惜沒血緣而已!我要是能上大學,會做得比他好,好得多!”

“在你母親和舅舅眼里,他們也是對的。你母親認為,如果沒有你,她的人生會更好,可以嫁給更有實力的男人。你的舅舅則認為,如果他能壓制住你,你就不會變得像你母親那樣。”肖展說道,“霍承言殺那些女人的時候也認為自己是對的,可這些被他判了死刑的女人,他甚至都沒跟她們生活過一天,單憑流言蜚語或是一兩次的印象,他就覺得自己有資格殺了她們。你覺得這是對的?”

“他沒錯!”霍一凡臉部肌肉抽搐著,“沒有他,我早死在我媽手里了。我媽竟然想把我賣了還債,這是人做的事嗎……那些女人也一樣,她們毀掉了所有原本美好的日子,她們死了,世界會干凈很多!不是嗎?”

肖展不再說話了,他知道眼前這個人腦子里有一個扭曲的認知結構。在這個結構里,只有一個核心,那就是自己。

幸運的是,現有的證據已經足夠——霍一凡已沒有機會逃脫。

“我相信,會有很多人愿意看到,像你這樣的人,最終去了你該去的地方。”肖展說道。

責任編輯" 謝昕丹

插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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