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淮河灘
“千里淮河千里灘,灘灘蘆荻白花翻,急流推舟快如飛,漁人灘上把家安。淮河灘邊柳漸綠,岸上麥黃農人意,揮鐮忙夏糧入倉,幾度淮水送子離?”每當這首民謠在耳際回蕩,便會想起幾十載生之養之且又割舍不斷的淮河灘。
那年初夏,麥子黃了,娘領著我們到大河灣自家麥地,拔除留種麥田里的雜穗。臨近中午太陽像一把火炬,陽光烤得臉上火辣辣的。娘看我們曬紅了臉,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說:“都餓了吧?走,我們吃飯去!”隨后娘帶著我們走出麥田,翻過淮河大壩到淮河灘的柳樹下乘涼,吃起早上從家里帶來的飯菜。娘拿著罐頭壺到淮河打一壺清水,說:“來,來,都喝幾口水,算是喝一頓湯。”
吃飽喝足了,娘陪著我們在柳蔭下休息。我問娘:“娘,你說大壩是什么時候打起來的?這河灘離河邊有多遠?河灘上長這么多的葦子,還有這么多的葦喳子在叫,它們中午吃飯嗎?”
“春生啊,你可知道,千里淮河千里灘。聽老一輩子講以前河灘比這還遠呢,淮河漲水時,大水一沖,河灘最外邊就被沖走一些泥沙,河面就越來越寬,現在的河灘有這些小葦子保護著就好多了。從壩子底下到河邊,這里的河灘總該有一節地遠吧?輪船碼頭那邊更遠呢。”娘笑著說,“大壩子呀,是娘年輕的時候,淮河岸邊的老百姓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參加治理淮河修建的。五六十年前,老百姓硬是肩挑背扛把這淮河大壩打起來的。打好淮河壩子,才有了大河灣呀,我們才有糧吃、有衣穿,要不然淮河一漲水,老百姓就要靠吃國家救濟糧過日子了。春生,你問那葦喳子中午飯怎么吃的,它們應該是吃蟲子吧,這淮河灘有的是小蟲子,葦喳子餓了就逮蟲子吃。”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說起大河灣,就知道是因為治理淮河沿河岸筑堤防洪才有了大河灣。聽老輩的鄉親說,早前沒有淮河防洪堤時,這些灣地就是河灘的延伸所至,也可以說是淮河的遠灘。大河灣的出現是千里淮河得到有效治理的結果,因此沿千里淮河岸邊,有著數不清的大河灣。我家那邊的大河灣也叫荊山湖。無洪叫它大河灣,行洪稱它荊山湖。如今淮河堤壩得到多次加固,在大河灣的上游和下游分別修建起進洪閘和退洪閘,大河灣里的灘地得到更好的保護,灣地上興起水產養殖,荷塘集中連片,水網養魚,形成萬畝荷塘、魚蝦養殖景觀。盛夏時節到大河灣觀景賞荷游覽,悄然成為不可缺少的淮河灘生態文化旅游大餐。
有一次,我回家看望娘,剛到淮河大堤下坡口,就看到娘坐在小院前的石板上,向堤壩上張望。來到娘的跟前,我喊道:“娘,我們回來了,您剛才朝壩子上看什么呢?”
娘滿臉笑容地說:“看什么呢?我最想看見的就是你們走下壩子的身影,就想聽一聽你們喊娘。娘年歲大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娘呀就想你們有空多回來看看我和你爸,娘今年八十三了,娘就想多看看你們,就想多聽聽你們叫我幾聲娘。”娘說得很平實,卻把我的心刺得生疼。
隨著年齡的增長,娘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隔三岔五生病住院。就在那次娘聊起了房子的事,娘說:“住的房子老了,就怕下大雨漏水,我正和你爸商量著,打算在屋頂上加蓋一層彩鋼瓦,既隔熱又防雨,省錢還省事,你爸還沒同意呢。”我當即就和爸商量,老人家最后終于同意了。我們商定,過幾天就動手修繕房子。吃過午飯,娘說想剪剪頭發。
正好我以前在部隊學過理發,就說:“娘,你要不嫌我手藝差,我來給您剪吧?”
娘說:“這世上哪有娘嫌棄自己孩子的事兒?你就大膽地給娘剪吧!”我很快就給娘剪好頭發,娘很開心。
一天夜里,突然接到爸的電話,說娘又生病了,突然就不能講話,情況有點不對勁。娘住院期間,爸前來探視,他很無奈地說:“實在不行,就把你娘拉回家吧。都住二十多天院了,也不見好轉,怕你娘很難挺過這一關了。唉……”在和爸商量娘的后事時,他說,“之前我和你娘商量過,你娘說等她百年后,就把她埋在壩東大河灣的崗地上,她這輩子都離不開這塊土地,這是她最愛的淮河灘……”
娘遠行了,但她實現了自己的美好愿望,老人家不再有病痛,可以無牽無掛地靜靜地守護在她一生都鐘愛的美麗的淮河灘。
結香花開
喜愛結香花算起來快三十年了。結香花總在最重要的時間出現在眼前或開在心頭,給人幸福暖暖的感受,讓人不得不時常牽掛,不得不時刻想念。兒子軍威出生那天,助產師興奮地告訴娘和我:“恭喜呀,恭喜!是個大胖小子!”娘歡喜得合不攏嘴。我只顧扶著疲憊至極的愛人,安慰她哄著她讓她睡上一個安穩覺。愛人睡著后我騰出時間仔細照顧剛出生的兒子。娘緊緊地把孫子摟在懷里,一抱就是五個多小時,直到愛人睡醒。
大哥開手扶拖拉機來接我們回家的那天傍晚,余暉靜靜地灑在淮河大堤兩側。淮河大堤西側是一片廣闊的鋪滿了金色的稻田。迎面吹來的秋風里,摻雜著果實清淡的香氣。李家湖水面寬闊,幾只野鴨在大片的菱角邊緣游蕩,尾后泛起幾串美麗的波紋。大堤東側的大河灣的莊稼已收割完畢。鄉親們正播種冬小麥,數不清的拖拉機開足了馬力,歡快地奔跑在大河灣那片肥沃的田野上。進家門的那一刻,我卻倍感肩頭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做父親的責任。愛人則在夸贊聲中像盛開的結香花一樣春光明媚。第二年春上,娘從集市買回了一株結香樹,栽在小院里向陽的地方,她說:“我呀,很早就喜愛結香花,這回算是實現了我大半輩子的心愿。”
一天傍晚,突然接到爸打來的電話,說他已來到我們部隊營區的外邊。我們趕緊朝他打電話的地方跑,老遠就看見爸蹲在電話亭邊抽著煙,兩眼不停地朝部隊大院的方向張望。我急忙上前說:“爸,您來也不提前打電話講一下,我們好接您呀。走,我們回家吧。”爸趕忙丟掉手里的煙頭,用手撣撣衣服上的灰,笑著說:“嘿嘿,這不,今年家里的柿子結得多,你都十多年沒吃上我烘的柿子了,你娘非得叫我給你們送點來。”說著還指了指身邊的兩個紙箱,說,“我和你娘太想你們和軍威了,就過來看看。嘿嘿,嘿嘿。”
一聽爸的話,我心里一陣接一陣發酸,眼睛有些濕潤。這幾年只顧忙工作,已三年沒回家探望父母了。我們可以因為忙不想父母,可父母再忙心里也總在想著我們。
爸穿著一件藍色中山裝和一條黑色褲子,腳上穿的是前年我給他買的黑色敞口布鞋。頭發很明顯比三年前的白多了,理得很整齊,顯得十分精神,但人比以前更黑更瘦,額頭又增添了不少皺紋。站在我跟前,感覺爸的個頭又比以前矮了一截,但他說話還是那樣響亮,語調比從前更和藹親切,更有老人味。
回到家,愛人給爸端上一杯熱茶,我給爸點著一支香煙。爸剛抽了幾口,他的孫子放學回來了。爸見他的孫子回來,高興壞了,樂呵呵地對我說:“快打開,快打開,快拿柿子給軍威吃。”
我打開兩個紙箱,一只箱子里面裝的是烘柿子,另一只箱子里裝的是漤好的柿子。軍威接過爺爺手里的烘柿子,邊吃邊說:“爺爺烘的柿子真甜,真好吃,爺爺您吃一口,爸爸您也吃一口。”爸看著孫子和我吃著柿子、喝著熱茶、抽著香煙,心里那個喜呀,心里那個樂啊,像盛開的結香花。
那天晚飯后,陪爸在部隊大院里散步時,老人家在一株結香樹前停下來,對我說:“春生啊,你看這結香樹,和你娘在院子里栽的那株結香是一樣的。這里的地有勁,這棵比我們家的那棵要壯得多,你們可得照顧好它呀。”
娘病逝后,爸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走出陰霾。前年春天,爸在娘的墳塋邊也栽下一株結香樹。爸說:“你娘這輩子就喜愛結香花。每到春天,就天天圍著院子里的那株結香轉悠,逢人就對人家講,我家的結香花開得真好看,結香花開得真香。”
那天,我回家陪伴爸,我說:“爸,您要多注意保重身體,您現在可是我們唯一的牽掛。哪兒有不舒服一定要早早給我們講,可不能再像娘那樣,身上不舒服總是藏著掖著,每次在電話里都說自己這也好,那也好的。”
臨別時,爸悄悄地對我說:“春生,給你說個事,我的眼睛這段時間老是怕光怕風流眼淚,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等你有空帶我到市里的大醫院看看。”
我知道,不到萬不得已,老人家是不會開口提看病之事的。我趕忙和一家醫院的眼科醫生取得聯系,約定好陪爸就診的時間。就診那天,醫生仔細詢問爸的病情,爸就像個十分聽話的孩子,認認真真地回答。一番檢查后,醫生把我拉到旁邊,對我說:“老爺子真逗,一點也不像八十好幾的老人家。他這病要能配合做個小手術,效果會更好些,不知道老人家可同意。”
我轉過身走到爸跟前,把醫生的建議對爸說了。還沒等我回過神來,爸就說:“配合手術呀?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個小手術,我同意!”
手術前,醫生請家屬簽字,爸搶著說:“醫生,這字我自己簽吧。”說完,爸緩慢地接過醫生手里的筆,也沒細看內容,便在簽名處工工整整地簽下了自己的姓名。
第三天,爸就催我說:“春生,你再問一下醫生,今天可不可以拆線?拆了線,我就回家了,那片小菜園地還等著我呢。還有你娘最喜歡的結香花也快開了,我的眼也好了,我得回去看看,我得告訴你娘一聲。”
【作者簡介】張春生,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安徽法制報》《蚌埠日報》《淮河晨刊》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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