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數字化產品交易是當下數字經濟繁盛的重要場域,然而交易平臺作為重要的參與主體,其責任認定規則始終存在“懸浮”現象。借助數字化產品中的NFT運行機理及交易屬性進行考察,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懸浮”的主要原因在于抗辯權的合理行使、主體參與的多樣性及不同階段法律適用的特殊性。為此,可通過明確交易糾紛中平臺義務范圍、以利益衡量標準確定平臺責任、在交易不同階段采用法律關系判定方式確定平臺責任認定規則,進而在數字化產品交易領域為權利人提供最大化私權的救濟保障。
關鍵詞 數字化產品 NFT交易 交易平臺責任 認定規則 交易安全
董祥宇,博士,浙江農林大學文法學院、浙江農林大學浙江省鄉村振興研究院講師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我國經濟制裁法律體系構建研究”(21ZD202)、浙江省社科聯研究課題項目“數字弱勢群體中消費者的權利保護研究”(2024B016)、浙江農林大學科研發展基金項目(2022FR022)的階段性成果。
一、引言
數字經濟時代的到來,加速了傳統有形數字產品交易向數字化產品交易的轉變。作為數字產品中的重要分類,數字化產品借助區塊鏈、元宇宙等科技力量的興起,逐漸成為數字交易的主要載體。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加快發展數字經濟,促進數字經濟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數字產業集群。”這一戰略布局,深刻體現了數字經濟在現代化產業體系中的重要地位。然而,數字化產品在線上交易模式中的權利義務錯綜復雜,特別是以Non-Fungible Token(NFT)為代表的交易平臺,在區塊鏈去中心化技術、智能合約自動執行機制、以太網ERC721及ERC1155標準的結合作用下,呈現超出數字藝術品的價值屬性,其價值屬性背后是復雜的交易進程。作為數字化產品的代表,盡管NFT交易平臺收取費用深度參與交易過程后,須對NFT審查盡到較高注意義務,但對交易平臺究竟如何承擔責任并未有相關認定標準。新技術所涉版權規則的設定應考慮國家發展利益、國際競爭關系等[1]。因此,在維護國家發展利益的當下,作為新數字化產品交易技術規則,平臺責任認定規則的確定是數字化產品交易糾紛中的核心問題。本文擬基于上述問題,通過對數字化產品運行機理及交易法律屬性進行分析,歸納平臺責任認定規則存在的“懸浮”問題,進而提出相應認定標準以廓清其責任承擔的路徑,為厘清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提供參考。
二、數字化產品運行機理與交易法律屬性的考察
數字化產品屬于數字產品在網絡數字化時代的特殊分類,有學者將數字產品劃分為基于數字技術的有形數字產品和基于數字化傳輸技術的數字化產品[2]。在數字經濟的助力下,數字化傳輸技術生成的諸如NFT等在線服務類數字化產品,已成為當下數字交易的主要對象。為此,有必要對數字化產品的運行機理與交易屬性進行考察,借助交易實踐厘清交易糾紛中平臺責任的定位及影響。
1.數字化產品交易的運行機理揭示
當前,作為數字化產品的主要交易類型,NFT交易體現了由傳統實體作品到數字化作品轉變的全過程。若對NFT交易不加以了解,很難區分不同階段交易平臺法律責任的承擔問題。為此,筆者將NFT的運行機理分為鑄造、交易及服務三階段進行闡述,具體分論如下:
其一,鑄造階段主要涉及的是將傳統作品數字化的過程。具體方式是著作權人或交易平臺通過作品元數據獲取存儲于分布式記賬的星際文件系統,以加密算法方式將存儲數據映射對應的哈希值,即為NFT原始數字ID。隨后調用智能合約將數字ID存儲在區塊鏈上,得到作品通證ID,數字作品NFT鑄造階段即完成[3]。鑄造階段實現的元數據轉化僅為“機械式”的數據格式存儲加密環節。其二,交易階段實質上是對前述通證ID的移轉過程。移轉過程不可避免要通過底層智能合約的執行,尋找合適的移轉受讓人。此外,星際文件系統這一去中心化信息存儲服務鏈,通過比特交換協議為智能合約對區塊鏈的調取產生重要激勵影響,NFT本質上是區塊鏈中多個塊狀信息鏈集合的產物。因此,數字作品始終存儲在最初鑄造NFT時創作人上傳的服務器中,交易并不導致存儲位置的變動[4]。其三,服務階段具體可分為功能、維持及審查三種類型:功能服務應確保權利人持有的NFT具有欣賞、交易、轉贈等持續性功能。維持服務是交易平臺與NFT持有人在功能服務實現后,共同確保NFT具有的唯一性、稀缺性等價值屬性存續。審查服務主要存在主動和被動兩種情形。主動審查是交易平臺基于收取費用且深度參與交易后,承擔對NFT交易主體資格條件的審查義務。被動審查是權利人對侵權行為投訴后進行的糾錯審查。例如“深圳奇策迭出文化創意有限公司與某NFT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一案”(以下簡稱“NFT第一案”)中,交易平臺即可通過斷開鏈接將地址打入黑洞的方式,永久地屏蔽該NFT數字作品[5]。通過揭示運行機理可以看出,平臺在不同階段均會與不同主體產生互動關系,且此種影響力貫穿于交易始終。就數字化產品交易全過程來看,不同交易階段中平臺應承擔的義務存在差異性,基于義務產生的責任也會不同。
2.數字化產品交易的法律屬性定位
數字化產品交易在本質上體現為,數字信息的移轉過程中實際產品與數字化產品呈現分離的狀態,譬如書籍、音像制品等通過數字化傳輸技術成為電子書籍、數字音像作品等的過程。其與個人私密信息的“人格商業化理論”具有相似性[1]。上述過程需要依托交易平臺這一載體完成數字化產品的利益價值轉化。在區塊鏈、元宇宙、比特幣等概念的作用下,與交易平臺具有密切關聯性的NFT交易,成為數字化產品交易的主要表現形式。NFT的交易本質亦是對數字權利憑證的移轉過程,在移轉過程中,實際物品與數字化的物品呈現分離狀態。即只要某一數字資產甚至是實物資產,可以通過統一資源定位符進行鏈接,那么其就可以被鑄造成NFT數字資產[2]。只有從本源上厘清NFT交易的法律屬性,方能進一步明晰數字化產品交易糾紛中平臺的責任認定問題。
關于NFT法律屬性,學界存在四種學說。“網絡虛擬財產說”認為NFT數字藏品有別于物權、債權、知識產權等權利客體,是一種特殊類型的“物”[3]。“物權說”認為區塊鏈數字資產符合物權的兩個核心特征,即“特定性”與“排他性”[4]。“債權說”認為用戶對網絡運營商享有債權:網絡虛擬財產無法脫離債權的類型歸屬,不能上升為支配性的物權[5]。“財產利益說”認為NFT數字藏品是一種可上升為權利的財產利益[6]。NFT本身是基于區塊鏈而產生的唯一的獨特數據文件,該文件包含前述ERC721不可分類令牌標準和ERC1155可分類令牌標準,上述令牌標準的嵌入使NFT數據文件不會被任何人改變或真正復制,因為任何復制品都會缺少這個與眾不同的文件標記[7]。《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27條引致條款的設立并未直接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給出詳細適用規則,但其可作為一般法與其他特殊法律規范共同保護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等新興權利。四種學說實際上是從不同利益角度進行的分類。NFT價值的高低既來源于實體作品價值,又深受交易市場影響。因此,作為反映數字化產品交易模式的表現形式,NFT法律屬性的定位須以實體作品利益為基礎,延展出圍繞交易平臺、鑄造者、購買者產生的債權責任作為認定準則。數字化產品交易過程中產生的法律關系,同樣需要溯源至其所體現的實體產品。對交易平臺而言,其作為數字化產品交易的主要“場域管控者”,應隨著交易客體的法律屬性變化承擔侵權或違約責任。
三、數字化產品交易糾紛中平臺責任認定規則的困境
數字化產品交易過程中的非中立性,使得交易平臺會在個案中尋求合理的抗辯。其抗辯來源于不同階段與不同主體互動的差異性,進而使交易平臺認定規則存在區別。此外,相關法律未出臺前,平臺責任的認定規則也會存在法律適用中的非同一性,在不同審理結果的影響下,對于參與數字化產品交易的平臺自然會存在認定規則的差異化情形。
1.交易平臺合理抗辯導致責任認定規則存疑
相較于個人而言,交易平臺在法律責任認定中具有預先設定服務協議的優勢。這一優勢通常會致使平臺借由其預先設定的條款內容,行使自身的合理抗辯權甚或進行免責抗辯,進而加深責任認定規則的困境。具體論證如下:
第一,交易平臺援引第三方過錯條款進行免責抗辯。《Bigverse平臺服務協議》(20230925版本)(以下簡稱“協議”)關于免責聲明的條款特別說明了,第三人導致用戶利益受影響時平臺將不承擔任何責任。此時,第三人在數字化產品交易過程中形成的介入因素是否能夠中斷交易平臺與用戶之間的侵權責任關聯性,最終取決于法官結合事實認定、法律適用及平臺與用戶間所簽訂協議的條款解釋對案件進行的判定。從抗辯權行使的角度來看,第三方因過錯造成的交易損失,顯然為交易平臺行使免責抗辯權提供了有利條件。
第二,交易平臺援引用戶自身過錯行使免責抗辯權。“協議”關于免責的條款還涉及因用戶過錯可能導致自身損失時平臺也可以被免責。雖然條款中列舉的用戶過錯主要涉及注冊用戶自身故意或重大過失情形,也包括第三方侵入等行為的存在,但是交易平臺是否能夠成功行使免責抗辯權取決于其自身的行為。如在密碼被他人破解的情形中,交易平臺需要對自身系統運行的安全性及風險防范是否已履行合理的保障措施進行具體釋明。值得提及的是,“協議”中的免責聲明中還涉及包含完全排除責任條款:在任何情況下,Bigverse均不對您或任何第三方因本協議產生的任何間接性、后果性、懲罰性、偶然性、特殊性或懲罰性的損害賠償承擔責任。該條款屬于典型的格式條款,其是否具有效力應以《民法典》第497條之規定進行解釋。最終的效力問題須通過法官結合交易平臺與用戶間所簽訂的協議條款進行解釋,并將《民法典》第497條之規定與交易平臺實際行為相結合進行認定,但在該過程中認定規則仍存在不確定性。
第三,交易平臺以僅能盡到一般審查義務為免責抗辯事由。“協議”在免責聲明中載明:平臺將通過依法建立相關規則及通過審核等方式促使用戶提供合法、原創的內容。同時,鑒于平臺存在海量信息及知識產權審查的特點,其無法將用戶發布的內容逐一與網絡及線下存在的海量內容進行比對、審查,因此平臺不能保證用戶提供的內容的真實性、完整性、準確性、合法性、有效性和及時性,對用戶提供的內容不做任何性質的擔保或保證。因用戶購買數字化產品、服務產生的損失,平臺不承擔任何責任。該條款涉及的主要爭議焦點是交易平臺是否應盡必要合理審查義務。交易平臺雖然自述因審查程序煩瑣、任務量較重等原因,無法對數字化產品交易中所涉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等進行全面審查,但是基于費用收取及強介入交易過程的特性,不能就此免除其應承擔的必要審查義務,特別是關于數字化產品的合法性、真實性等對交易安全影響較大的內容。否則,交易平臺服務費用收取的合理性將會受到用戶質疑,最終淪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除了對交易過程產生實質影響的審查內容,對其他諸如完整性、及時性等內容是否應強化平臺審查責任,亦須視具體情形而定。無論如何,交易平臺以自身審查義務受限行使抗辯權會導致責任認定規則存疑現象。
2.交易階段主體不同導致平臺責任認定規則迥異
數字化產品不同交易階段會涉及不同主體,交易平臺則會隨著交易的深入而扮演不同“角色”。平臺在數字化產品交易中與不同主體的互動還存在介入強弱之分,此種介入的特性導致交易平臺的責任承擔存在認定規則的迥異性。
首先,數字化產品交易形成階段,交易行為并未實際發生。此時,交易平臺的責任認定主要存在兩種情形:一是著作權人與鑄造者為同一主體時,其可直接與交易平臺依據雙方的服務協議,約定雙方違反義務時的責任。二是著作權人與鑄造者非同一主體時,鑄造者若存在侵犯著作權人權利的行為,交易平臺對鑄造者侵權行為知情且未采取措施時,應承擔連帶責任。如“國內NFT第一案”中,判決結果由Bigverse平臺(以下簡稱BV平臺)承擔主要侵權責任賠償。該案件將BV平臺視為幫助侵權責任主體,即如果間接責任人具有較為明顯的主觀過錯,其應就相應的故意或客觀促成、實質幫助等行為承擔相應法律責任[1]。倘若交易平臺對鑄造者侵權行為不知情,則無需承擔相應責任。總結來看,交易平臺在交易形成階段須以有過錯為認定規則要件。
其次,在數字化產品交易進行階段,由于交易平臺深入參與交易且與主體間的互動具有差異性,導致責任認定規則迥異。具體情形如下:一是在鑄造者與購買者作為主要交易主體時,對交易平臺責任的認定規則具有中立性。鑄造者將作品“鑄造”成NFT數字作品并“出售”,形成了“鑄造者”(首次銷售者)與首次購買者之間的合同關系[2]。平臺因未介入交易且僅提供場所而具有中立性。二是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存在強介入性。《民法典》第1198條規定的安全保障義務雖未涉及網絡運營平臺,但有學者依據安全保障義務之目的解釋認為,應將安全保障義務的適用介質擴張至網絡空間,以明確網絡平臺安全責任在侵權法上的地位[3]。這意味著無論傳統電商平臺還是數字化產品交易平臺,在收取相應服務費后均應對交易主體承擔安全保障義務。然而,數字化產品交易糾紛中平臺存在強介入性,這會在交易過程中對各方主體產生一定的影響力,甚至會介入虛擬財產的移轉過程,使得交易平臺的認定規則存在差異性。三是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存在順序性,即與不同主體先后承擔相應違約責任。作為交易平臺的用戶,鑄造者、首次購買者與交易平臺分別簽訂服務協議。鑄造者與交易平臺的合同關系產生于交易形成階段,而交易平臺與首次購買者之間的合同關系在交易過程中受到約束,因此,交易平臺與鑄造者、首次購買者之間的合同關系存在履行先后順序,與上述主體之間的互動應遵循服務協議之規定履行交割交付義務,否則將要承擔違約責任。
最后,在數字化產品交易服務階段,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需要考慮兩個因素:一是附隨義務履行情況。交易平臺作為數字化產品參與方,在交易服務階段需要依照與用戶簽訂的服務協議,履行交易產品正常使用、展示等義務。交易平臺若違反上述義務須對用戶承擔違約責任。二是數字化產品技術處理的及時性。此種及時性主要依賴交易平臺的技術服務支持,在數字化產品交易中,交易平臺技術支持呈現全方位、多維度的特征,沒有交易平臺技術的支持,數字化產品便失去交易價值。因此,權利人申請對侵犯其知識產權的數字化產品進行技術化處理,交易平臺未能及時履行相應義務時須承擔責任。其原因在于,服務階段中的交易平臺對數字化產品交易具有重要影響力,此時,交易平臺的責任認定規則會因技術參與程度不同而變化,對不同交易主體存在不同的責任承擔形式。
3.法律適用不同導致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不明
《民法典》第127條對數字化產品保護應適用其他法律條文的規定,使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難以產生明確拘束力,特別是平臺呈現的介入性強、影響力大等特征,造成對其認定規則存在模糊性。具體論述如下:
首先,《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第10條中的“發行權”“信息網絡傳播權”均與數字化產品交易相關。“國內NFT第一案”雖然是以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判決BV平臺擔責,但直接侵權人是個人用戶,交易平臺因其未履行合理審查義務而擔責。在《著作權法》影響下,數字化產品交易的法律責任認定規則存在由個人或者平臺承擔兩種形式。兩種責任主體并存時,實質上將選擇權的行使轉交被侵權人。數字化產品交易中,平臺深度參與交易會失去中立性,其理應承擔連帶責任。此時,被侵權人可以根據自己的利益,選擇由部分或者全體連帶責任人承擔全部賠償責任[4]。被侵權人選擇的方式通常存在兩種情形:一是根據意思自治原則進行選擇,這是建立在意志自由基礎上的選擇。二是根據責任承擔能力進行選擇。即被侵權人對平臺與侵權人的盈利、賠償能力進行比較后確定責任承擔方。因此,受《著作權法》影響,被侵權人的選擇會造成平臺責任認定規則的模糊性。
其次,數字化產品交易過程中,合同之債與侵權之債隨著交易的進行不斷變化。當數字化產品進入交易階段后,存在鑄造者、購買者、轉售者三類主體,三類主體內部間及其與交易平臺外部間的法律適用存在權責差異的可能性。從鑄造者與購買者互動關系出發,鑄造者與購買者之間通常有兩份合同:一份是處分合同,另一份是負擔合同[1]。鑄造者與購買者之間應參照《民法典》中的合同條款規定進行責任的認定,這會對后續的轉售者與購買者之間的行為產生效力。在此過程中,交易平臺因場所控制的影響力存在責任承擔的可能性,特別是在數字化產品無法實現約定的展示、轉讓等交易目的時,交易平臺需要為此承擔違約責任。交易平臺在交易過程中主要存在兩種情形:一是交易平臺與用戶之間因服務協議而產生的債權債務關系;二是交易平臺因收取服務費用并對交易產生影響力而負有審查、安全保障義務。服務協議受合同之債約束,費用收取所產生的義務受侵權之債限制,且交易平臺因其深度參與交易導致自身責任的加大,需要與侵權人共同承擔連帶責任。由此可見,在《民法典》的條款中,也存在對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不明確的情形。
最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及《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以下簡稱《電子商務法》)同樣會對數字化產品交易中的平臺責任認定產生影響。例如,“協議”關于平臺交易爭議處理的條款載明,用戶可以選擇自主協商,或通過消費者協會及其他調解機構進行調解。該條款設置的糾紛處理路徑實際肯定了交易平臺與用戶可參照《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34條處理數字化產品交易爭議。此外,“協議”還規定在處理數字化產品交易行為過程中,因故意或重大過失導致平臺處理用戶之間行為不正確時,依照《電子商務法》第32條規定由交易平臺承擔電子商務網絡運營者的主體責任。上述規定在某種程度上提升了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的注意義務,但并未改變其承擔侵權責任的過錯責任原則。數字化產品交易中,平臺因所起作用不同在法律適用中應負的責任具有差別,當交易平臺參與交易過程并與用戶間存在緊密聯系時,平臺無法成為中立主體,甚至會成為《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或《電子商務法》調整對象,進而致使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產生不確定性。
四、數字化產品交易糾紛中平臺法律責任認定規則的因應
上述認定困境若不在后續數字化產品交易流通領域被解決,將會對包含虛擬財產在內的交易領域產生較大風險。具體可從以下方面解決:
1.明確數字化產品交易糾紛中平臺的義務范圍
交易平臺承擔的義務不明確,通常會造成以相關抗辯事由來排除責任承擔,進而造成平臺責任認定規則的存疑現象。為此,可通過明確交易平臺的義務范圍來消除平臺責任認定規則模糊性。具體構建如下:
首先,明確交易糾紛中平臺的義務來源。交易平臺援引第三方過錯排除自身責任的原因在于,第三方過錯因素的介入對交易平臺追責形成了阻礙。第三方雖然是責任承擔主體,但在責任來源確定的情形下依然不能被免除交易平臺責任。責任來源的確定在以下兩方面影響交易平臺:一是交易平臺為第三方侵權創設了便利條件。例如,用戶在使用交易平臺時需要注冊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方可使用交易平臺的所有服務功能,交易平臺有義務采取措施確保用戶個人信息的安全。在此期間,第三方通過交易平臺漏洞盜取用戶個人信息時,交易平臺應就未能妥善保護用戶個人信息承擔相應責任,不能以第三方侵權為由免除自身責任。二是交易平臺未及時采取措施減少第三方侵權造成的影響。第三方侵權的事實既已發生,交易平臺同樣應采取措施及時處理,不能僅因侵權行為由第三方引起而免除自身責任。因侵權行為發生于交易平臺之中,故交易平臺應對來源于其管理區域內的侵權事實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
其次,明確交易糾紛中平臺的義務區間。明確平臺義務區間能有效識別法律責任歸屬于個人還是平臺,并能制止交易平臺排除自身責任、加重用戶責任的做法。具體判定標準可以從數字化產品交易的內外部進程著手。就外部進程來看,交易平臺主要應對整個交易過程的安全提供保障。為此,凡涉及與交易風險及安全相關的責任,交易平臺不能當然排除其自身責任,而應舉證證明在沒有故意或重大過失情形時,才能免除自身責任。就內部進程來看,交易平臺因兩種情形參與交易過程:一種是與用戶簽訂服務協議為數字化產品交易提供技術服務,保證用戶實現服務協議簽訂之目的,一旦違反協議中的義務,交易平臺應承擔違約責任;另一種是交易平臺因對鑄造者的審查義務而參與交易。如在“國內NFT第一案”中,法院認為BV平臺作為NFT數字作品交易服務平臺未盡到審查注意義務,存在主觀過錯,其行為已構成幫助侵權。此時,交易平臺應就自身盡到審查注意義務承擔舉證責任,無法以用戶過錯為由而免除自身責任。
最后,明確交易糾紛中平臺的義務劃分。通過義務劃分可提高平臺責任認定的精確度,進而避免交易平臺以自身審查能力不足為由進行抗辯。2021年,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公開《互聯網平臺分類分級指南(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分級指南》)和《互聯網平臺落實主體責任指南(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責任指南》)。前者將互聯網平臺劃分為六大類、三種級別,后者則重點強調網絡平臺之中的超大型平臺的責任[1]。《分級指南》第2.6條規定,數字化產品交易平臺因其內容生成模式以用戶自身原創為主,且需要經過數字技術傳輸“鑄造”環節,可歸為信息資訊類平臺。信息資訊類平臺主要連接人與信息,結合《分級指南》對超級平臺、大型平臺以及中小平臺的劃分來看,數字化產品中的NFT交易平臺既不屬于涉及兩種業務類型的超級平臺,又不屬于能夠限制交易主體的大型平臺,僅能被納入中小平臺范疇。因此,主要依據《責任指南》承擔第35條所列的平臺主體責任。例如,平臺內容管理、數據獲取、知識產權保護、數據安全保護等義務的確定實際上是對平臺排除自身責任承擔的否定,進而對平臺法律責任認定提供有利依據。
2.以利益衡量標準認定不同交易階段平臺的法律責任
縱觀整個數字化產品交易過程,各主體需要圍繞交易平臺進行交易。因此,通過利益衡量標準圍繞交易平臺建立確定性的責任認定規則路徑,能有效化解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的差異性。該標準也是必要性原則中最小損害效果的內在要求[2]。具體論證如下:
首先,通過衡量交易平臺與個人的過錯程度進行責任認定。由于數字化產品交易屬于實體產品映射的數字化財產類型,其以數字化技術傳輸后呈現的是在交易平臺主導的情境下的多方主體參與的模式。此時交易平臺的過錯并非施加于單一主體,而是以多個主體共同作用的形式存在,其中個人與交易平臺之間的博弈貫穿產品交易全過程。因此,應衡量個人與平臺哪一方的過錯程度更高,進而判定責任承擔主體。例如,在侵權行為中,應主要依據侵權來源主體的過錯程度衡量責任。根據《民法典》第1195條第2款之規定,在數字化產品依附的權利人通知交易平臺出現侵權事實時,交易平臺應就未及時履行刪除、屏蔽等行為承擔平臺過錯責任,除此之外,權利人只能要求網絡用戶承擔個人主體責任。
其次,衡量交易平臺與個人分別對購買者造成的損失程度。當數字化產品交易過程既涉及侵權行為又涉及違約責任時,不能割裂兩種行為之間的關聯性進行討論,應從購買者視角根據損失程度進行責任承擔主體的確定。如“國內NFT第一案”中,用戶“anginin”既是BV平臺的用戶又屬于轉售者,相對于不知情且已支付對價的NFT購買者而言,一旦權利人要求交易平臺履行協助刪除、屏蔽等義務,購買者所受損失如何追償是權利人行權后的關鍵。此時,購買者既可向轉售者身份的用戶“anginin”基于債權移轉合同行使違約責任請求權,也可基于與交易平臺間的用戶協議向交易平臺主張因其審查管理不善造成的損害責任。如何更好地維護善意購買者的權益,是數字化產品交易過程中不可忽視的環節。從購買者的角度分析,通過衡量交易平臺與個人分別造成的損失程度進行責任認定具有兩方面優勢:一方面有利于購買者獲得《民法典》第584條所規定的充足損害賠償;另一方面能有效緩解個人和平臺之間相互推諉的現象。
最后,通過衡量交易平臺采取的補救措施力度能否實現權利人利益最大化,來明晰平臺責任認定規則。數字化產品交易雖然具有便利化、及時性等特征,但是這些特征會導致權利人在尋求法律救助時存在較大困難,實踐中通常表現為危害行為的發生先于權利人知悉權利遭受侵害。此時,從保護實體作品權利人視角分析,須制定可行性標準,并以此來確保權利人能夠及時制止危害行為造成的損害后果。衡量交易平臺采取補救措施力度能否實現權利人利益最大化的方式,既能有效緩解權利人的行權困境,又能借此確定交易平臺是否應承擔責任。交易平臺采取力度較大的補救措施,間接增強了權利人的行權效果,并使得權利人的利益得到最大程度的維護,此時交易平臺無需承擔主要責任。例如,交易平臺加強自身的審核義務,及時以刪除、屏蔽等方式,對權利人有初步證據證明權利受侵害的事實提供協助措施,“挽救”權利人損失的力度較大,即不承擔主要責任。當交易平臺采取力度較小的補救措施時,其存在的故意或重大過失情形擴大了權利人損失,此時權利人的利益得不到及時維護,那么交易平臺應就故意或重大過失所造成的損失承擔主要責任。
3.通過交易不同階段法律關系判定以明確平臺責任認定規則
在數字化產品交易過程中,適用不同法律規范情形的原因是《民法典》第127條關于數據、虛擬財產遵循特別法優于一般法保護措施的規定。從不同法律規范之目的出發,《著作權法》旨在對作者的智力成果形成特殊保護,《電子商務法》則以電商交易為保護對象,《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更注重為不同場景中處于消費環節的弱勢群體提供法律協助。為此,將上述法律規范適用與數字化產品交易階段結合,借由其中的法律關系進行定位,能有效消解交易平臺責任認定規則的不確定性。具體論述如下:
第一,在數字化產品交易形成階段,因交易主體之間并未形成有效的合同法律關系,且未對網絡空間及交易相對方產生實質性損害,所以主要涉及的法律規范為《著作權法》與《民法典》侵權責任編。此時,交易平臺責任的承擔主要以侵權法律關系為主,并受到以下兩種情形的約束:一是平臺介入交易的深度;二是平臺對于侵權行為是否知情。若交易平臺對數字化產品交易標的具有強介入深度,那么其需要承擔的義務更重。當交易平臺對侵權行為知情時,須對權利人承擔連帶責任。
第二,在數字化產品交易進行階段,以下情況交易平臺須承擔責任。一是交易平臺作為主體,因用戶協議而被納入合同法律關系約束中,此時交易平臺須依照與用戶之間的服務協議履行義務,否則將承擔違約責任。盡管服務協議中通常約定有格式合同條款,但按照格式條款的解釋規則,交易平臺未盡到合理提示義務或加重一方責任時,格式合同中的免責條款不產生效力,交易平臺依然需要承擔服務協議中相應條款的違約責任。二是交易平臺因交易費用的收取參與交易管理,歸入到侵權法律關系調整范疇,由此須履行較高的交易安全保障義務。如在NFT交易中,交易平臺因收取相應Gas費參與NFT交易,須履行保障交易過程安全的職責,進而成為NFT交易階段的安保義務責任主體。此時,交易平臺既因用戶協議的存在承擔合同之債,又因在交易中收取的Gas費而承擔侵權之債。
第三,在數字化產品交易服務階段,交易平臺責任的承擔同樣存在兩種法律關系:一是侵權法律關系,其法律依據來源于《民法典》第1195條第2款、第1197條和《電子商務法》第42條。交易平臺在未及時對涉嫌侵權的NFT作品行使技術手段,包括屏蔽、斷開鏈接、打入地址黑洞等措施的情形下,須對權利人造成的損失承擔相應侵權責任。二是合同法律關系,該階段主要涉及是否能夠實現合同之目的。例如NFT交易服務階段,購買者欲使NFT的展示、欣賞、收藏等功能得以實現,若交易平臺未能依照與用戶間的協議實現上述功能,須承擔違約責任。在數字化產品交易中還存在一種特殊情形,即購買者作為消費者與交易平臺作為經營者時,適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進行調整。此時,交易平臺作為經營者若出售不符合標準的數字化產品,也應對作為弱勢一方的消費者購買主體承擔相應責任。交易平臺具有天然逐利性,但缺失第三方制衡機制[1],因此,完善平臺責任認定規則,有利于維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
五、結語
強化數據安全保障體系建設是黨的二十大報告著重強調的內容之一,建構場內數據交易法律制度,打造安全、可控、可信、可追溯的交易環境勢在必行[2]。在數字法治推動下,數字技術革新帶來的效果使人與人之間溝通、交易、知識獲取的便利化程度得到提升。雖然人工智能等技術為社會生活帶來了便利,但應當時刻思考現有法律體系是否足以解決技術進步帶來的潛在危害[3]。技術的革新也須具備與之相匹配的知識儲備,否則便會陷入“數字深淵”而無法自拔。NFT作為集技術、作品于一體的數字化產品象征,再一次對作品的利用產生了革命性影響,對著作權人的權利造成沖擊,更影響著公眾利益[4]。盡管數字化產品交易屬于數字技術推陳出新的產物,但這并不意味著其能打破現有法律制度下的市場交易規則。因為法律的誕生乃是人類由原始社會進入文明社會的重要標志。新生事物存在的基礎在于,它能夠順應文明社會時代的發展所需,而非束之高閣情境下呈現的不切實際狀態。數字化產品交易是否如“海市蜃樓”般玄妙,應取決于它究竟屬于應物而生還是逆勢而行。因此,解決數字化產品交易糾紛中的平臺責任認定規則問題,是尋找數字化產品交易合理性的關鍵,并能夠達到“正本清源”之效果。法律的真諦通常是預防而非懲罰,面對新一輪技術革新,虛擬財產、權益憑證等數字化產品交易成為法律管轄的真空地帶,然而,不能就此否定法律的作用力,在理論探索中尋找對權利損害的救濟方式,或許能成為推動數字法律法規制訂的一把“密鑰”,以此為基石可以更好地維護數字交易市場的安全穩定。
[1]李安:《機器學習的版權規則:歷史啟示與當代方案》,《環球法律評論》2023年第6期。
[2]杜江萍、薛智韻、高平:《數字產品免費價格策略探析》,《企業經濟》2005年第5期。
[3]余俊緣:《數字作品NFT交易的本質、規則及法律風險應對》,《科技與出版》2022年第10期。
[4]陶乾:《論數字作品非同質代幣化交易的法律意涵》,《東方法學》2022年第2期。
[5]王江橋:《NFT交易模式下的著作權保護及平臺責任》,《財經法學》2022年第5期。
[1]楊顯濱:《我國私密信息保護模式的再造》,《中外法學》2024年第2期。
[2]阮神裕:《論NFT數字資產的財產權益:以權利束為視角》,《浙江社會科學》2023年第3期。
[3]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浙01民終字第5272號民事判決書。
[4]司曉:《區塊鏈數字資產物權論》,《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2期。
[5]王雷:《網絡虛擬財產權債權說之堅持——兼論網絡虛擬財產在我國民法典中的體系位置》,《江漢論壇》2017年第1期。
[6]黃玉燁、潘濱:《論NFT數字藏品的法律屬性——兼評NFT數字藏品版權糾紛第一案》,《編輯之友》2022年第9期。
[7]M. Beckman, The Comprehensive Guide to NFTs, Digital Artwork,and Blockchain Technology, New York: Skyhorse Publishing Press, 2021, p.2.
[1]崔玲玲、李揚:《網盤服務提供者的版權責任認定規則及其優化路徑》,《學海》2023年第4期。
[2]王遷:《論NFT數字作品交易的法律定性》,《東方法學》2023年第1期。
[3]王思源:《論網絡運營者的安全保障義務》,《當代法學》2017年第1期。
[4]楊立新:《被侵權人對侵權連帶責任人的選擇權》,《當代法學》2022年第1期。
[1]李逸竹:《NFT數字作品的法律屬性與交易關系研究》,《清華法學》2023年第3期。
[1]俞風雷、姚夢媛:《NFT交易平臺的責任:法律定性、歸責原則及邊界》,《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3期。
[2]楊顯濱:《私密信息合理使用規則及其優化路徑》,《學術月刊》2023年第6期。
[1]李丹:《論算法歧視消費者的侵權責任認定——基于司法裁判的實證考察》,《當代法學》2023年第6期。
[2]楊顯濱:《數據交易所的合同法規制困境與出路》,《貴州社會科學》2023年第11期。
[3]李戈:《數字時代刑事電子數據鑒真的模式選擇》,《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3期。
[4]周澎:《非同質化代幣交易中我國首次銷售原則的適用困境與糾偏——兼評“胖虎打疫苗”案》,《法律適用》2023年第8期。
〔責任編輯: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