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遺產數字化與文化認同建構

內容提要 文化認同建構是文化遺產蘊含的重要公共價值和社會功能，是超越文化遺產物理空間與虛擬空間的根本所在，也是文化遺產數字化必須遵循的“價值理性”。文化遺產數字化“技術屬性”和“價值理性”兩大特質的有效匹配是文化遺產數字化成功與否的關鍵。文化遺產虛擬空間建構文化認同過程中呈現的數字技術賦能和技術負能雙重效應，體現了文化遺產數字化兩大特質深度融合時存在的張力。需要超越“虛擬的美麗”，構建文化遺產數字化“技術-價值”互構平衡分析框架。堅持以文化遺產“價值理性”為主，明晰數字技術“技術屬性”邊界，并找準二者之間的結合點，把握二者結合的程度、力度和效率。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實現文化遺產數字化過程中數字技術與遺產價值的雙向賦能。

關鍵詞 文化遺產數字化 文化認同 數字技術 技術賦能 技術負能

馬萍，南京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革命歷史紀念空間促進國家認同的邏輯與路徑研究”（23YJC85001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文化，作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承載著歷史的記憶，凝聚著民族的精神，是維系國家和民族認同的關鍵紐帶。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深入發展，黨的二十大提出要全面推進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文化遺產是文化表現的一種特殊形態，也是國家文化數字化建設的重點領域。數字技術在文化遺產保護修復、內容挖掘、展示傳播、活化利用、智慧管理各個維度的延伸擴散，為文化遺產可持續發展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天地。以數字技術為源動力的文化遺產數字化建設方興未艾，為推動中華文化瑰寶“活起來”注入強大動力。

目前，“文化遺產數字化存儲與處理”[1]“文化遺產數字化傳承與保護”[2]“文化遺產數字化展示與傳播”[3]“文化遺產數字化服務與發展”[4]是文化遺產數字化實踐和研究領域的熱點主題。總體來看，當前的文化遺產數字化實踐和研究更多關注數字文化的載體特性，更加重視文化遺產數字化應用的技術手段，即以數字技術為基礎，以文化遺產虛擬空間為平臺，重視由技術變革引發的文化遺產保護傳承方式的變遷，而缺乏對文化遺產數字化公共價值、社會功能等人文屬性的探討。從我國“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5]的宗旨來看，文化數字化建設旨在實現中華文化全景呈現與中華文化數字化成果全民共享。借助數字技術對傳統文化資源進行數字化整合、創新與傳播，使其能夠在更廣的范圍內得到接受、享有與認同，這不僅有助于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激發國民的文化自豪感和認同感，更是堅定文化自信的重要路徑。可見，深入研究如何使用數字技術，發揮文化遺產在建構文化認同、堅定文化自信中的獨特作用，不僅是文化遺產數字化的重要使命，也是我們必須把握的關鍵議題。

隨著社會數字化進程的加速，技術賦能的領域、限度與邊界在不斷拓展。數字技術對文化遺產建構文化認同的驅動作用和實際效果并非不言自明。有鑒于此，本文從文化認同建構視角探討文化遺產數字化的人文屬性。首先，在對文化遺產數字化與文化認同建構進行內涵辨析的基礎上，明確文化遺產數字化的“技術屬性”和“價值理性”兩大特質。其次，分析文化遺產虛擬空間在建構文化認同三個階段，即認知認同、情感認同和價值認同過程中所呈現的數字技術賦能和負能雙重效應，展示文化遺產數字化兩大特質深度融合時存在的張力。最后，提出文化遺產數字化“技術-價值”互構平衡分析框架，以期為更好地推動我國文化遺產數字化建設提供參考。

一、文化遺產數字化與文化認同建構的內涵辨析

1.文化認同的價值意蘊

文化認同是一種身份認同，是指處于不同族群中的社會成員對某一種文化共同體持有的肯定性心態和穩定性心理結構。它將“使用共同的文化符號、遵循一致的思維和習慣、秉承共同的文化價值、追求統一的文化理想等作為認同的依據”[6]。文化認同對個體、群體，乃至民族國家的建立與發展都意義重大。對個體而言，個體借助相同的文化理念和行為融入群體、尋求認可，形成對自我價值和社會地位的認知；對群體而言，文化認同是形成群體及增強群體凝聚力的關鍵因素；而對中國這一多民族國家而言，“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文化認同問題解決了，對偉大祖國、對中華民族、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認同才能鞏固”[1]。共同的文化心理、理想信念和文化情感，構筑起國家認同的牢固基石。

作為個體心理發展與集體文化實踐相統一的產物，文化認同是一種集體意識。并且，這種集體意識不屬于本質主義范疇，而是被建構出來的，它唯有在群體實踐交往中才得以表達和傳遞。季中揚等指出，從根本上說，文化認同關涉主體性與歸屬感，它強調人的主體意識，其建構必須轉化為主體的內在需要[2]。從主體建構維度看，文化認同的形成與人的四個心理因素——“知、情、意、行”密切相關。認知認同、情感認同、價值認同和行為認同，是心理四要素在文化認同形成過程中依次呈現的四個層次。這四個層次既具有連續性，又兼具獨立性，彼此之間相互制約、相互作用。

2.文化遺產建構文化認同的邏輯機理

文化遺產作為承載遺產價值、文化記憶以及身份認同的空間載體和物質化表征，在文化傳承與發展中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文化遺產認同建構可以理解為在文化遺產化進程中，不同群體通過文化遺產表征自我身份，并對文化遺產形成多元化認同的過程。張朝枝等從主客體統一的視角提出：文化遺產認同內涵包含主客體兩個方面。其中，客體是文化遺產被賦予的客觀身份特征，而主體是人們對文化遺產的認知、情感、評價和行為實踐[3]。遺產化進程中文化遺產認同的客體和主體均具有轉變性[4]。譬如，在遺產形成和識別階段，文化遺產認同表現為傳承人及本地居民通過遺產表征的文化景觀獲得個人生活意義；在遺產認定階段，文化遺產認同范圍隨著文化遺產定級的升級得到拓展，既從地方遺產提升到國家遺產乃至世界遺產，也朝向國家認同、世界認同等尺度推進；在遺產再利用階段，文化遺產轉變為文化或旅游資源，文化資源擁有者、傳承人以及游客等通過各類文化實踐強化不同層次的認同，且突出表現為文化認同。由于遺產化進程中不同參與主體的認同內容和維度均存在顯著差異，本文將著重探討在文化遺產數字化進程中，游客、觀眾、網民等文化參與者、體驗者這一類群體的文化認同建構過程。

文化遺產，無論是物質文化遺產，抑或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均由不同民族、地域的人們創造出來，并貫通于不同時期文化遺產持有者的心理過程，歷經歷史發展和社會變遷延續至今。它貫通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現在與未來，為強化中華文化的身份歸屬與中華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提供了源頭活水。然而，如揚·阿斯曼所言，集體構建了一種自我形象，其成員與這個形象進行身份認同。它并不是“理所當然”的，而是取決于特定的個體在何種程度上承認它，以及它如何促成集體成員的思考和行為[5]。盡管文化遺產構建了由共同知識、價值、經驗編碼形成的特定文化場域，它對于處于這一文化場域的人們來說，具有高價值同化作用，能夠讓中華民族共同體成員在充溢著情感和價值的社會交往中將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連接起來，塑造同一性；但這一連接并非自發產生，其成效仍需要國家、社會以及個人付出持續的努力。

目前，已有眾多學者通過大量實證案例，研究游客、觀眾這一類主體在文化遺產實踐場域內建構文化認同的內在邏輯[1]。結合已有研究成果，并基于文化認同“知、情、意、行”心理機制，本文認為文化遺產建構文化認同的作用機理如下：首先，個體借助文化遺產表征的符號標志和文化意象系統完成與中華民族共同體記憶的連接，獲得事實性知識，明確認知認同。其次，個體通過感知體驗在文化遺產營造的情景交融空間中激發情感共鳴，獲得情感力量，實現情感認同。最后，個體在文化遺產空間中通過與相關個體、群體、社區的交流互動，完成知識、情感和理念的共享，塑造文化信仰和文化自覺，形成價值認同，并在后續的各類文化實踐中表現出一系列具有內驅力、意圖和目標導向的文化行為（圖1）。

3.文化遺產數字化“技術屬性”和“價值理性”的含義

數字化是指將信息從傳統的物理格式轉換成可度量的數字格式的過程。文化遺產數字化是數字化在文化遺產領域的應用[2]。目前，國內外學者對文化遺產數字化的定義各有側重[3]。綜合來看，文化遺產數字化可以理解為：以數字技術為基礎，通過數字采集、處理、存儲、展示、傳播等信息技術手段，將物理空間的文化遺產轉換、再現、復原為虛擬空間中可共享、可再生的文化遺產數字形態，并把部分無形文化可視化、有形化、情境化，在完整科學保存文化遺產信息的同時，以新的方式對其加以傳承保護與開發利用，由此實現文化遺產的永久性保存和活態化傳承。可見，文化遺產數字化源于數字技術的探索和應用，“技術屬性”是文化遺產數字化與生俱來、顯而易見的特質。

然而，盡管數字技術是推動文化遺產數字化發展升級的源動力，但文化遺產數字化的成效絕非僅僅取決于技術層面的普通數字化的運用和擴展。如上文所述，文化遺產在表征身份認同方面意義重大，“國家借助文化遺產蘊含的身份意義來建立民族國家的文化框架，調節國家、群體與個體之間的社會關系”[4]。傅才武指出，包括關系調節、認同感塑造等內容在內的社會公共價值是文化遺產具備的六大價值內涵之一[5]。就文化遺產數字化而言，盡管數字技術改變了文化遺產空間的文化形態和實踐方式，但文化遺產的虛擬空間實踐，始終以物理世界文化遺產轉換而來的數字文化資源為客觀基礎。因此，文化遺產物理空間所凸顯的文化和身份意義同樣適用于文化遺產虛擬空間。文化遺產虛擬空間的“文化形態是現實世界文化形態的延伸，同時也是為現實世界服務的文化系統”[6]，它所具備的公共性和文化性并未改變，仍具有文化建設、記憶儲存和文化認同建構等重要的公共價值和社會功能。

從“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的價值取向能夠看出，要想讓傳統文化在更廣的范圍內被民眾接受和享有，就必須凝聚和形成高度穩固的文化認同。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實現從“文化自在”走向“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可見，雖然數字技術改變了文化遺產的文化形態，使其從線下物理空間轉入線上虛擬空間，但并未改變文化遺產蘊含的公共價值，也并未削弱文化遺產一直以來對文化認同建構這一社會功能的追求。這不僅是超越文化遺產空間文化形態差異的核心要點，也是文化遺產數字化建設必須遵循的“價值理性”。

綜上所述，除了與生俱來的“技術屬性”，“價值理性”無疑是文化遺產數字化蘊含的另一重要特質。我們對文化遺產數字化的理解不應只停留于技術層面數字化在文化遺產領域的擴展和延伸，而應著眼于數字技術與文化遺產內在價值的有效匹配，即文化遺產數字化“技術屬性”和“價值理性”兩大特質的深度融合。數字技術作為一種建構性力量，其連接性、多樣性、交互性等技術特質在與文化遺產認同建構的內在邏輯彼此交織、融合的過程中，既催生了文化遺產虛擬空間建構文化認同的獨特優勢，又因對特質追尋的不平衡而造成各種文化認同危機。

二、技術賦能：文化遺產數字化增強文化認同的機遇

1.數字技術“連接性”豐富文化信息，提高文化認知

認知是驅動身份認同生成的基礎。個體對文化的積累越深厚，就愈發具備與群體文化趨同的意愿和能力。而認知的構建首先是立足在“真實性”基礎上。這里的“真實性”既指信息文化資源本身真實無偽，也指信息和信息承載媒介的真實可靠。文化遺產數字化是將物理世界的文化遺產轉換、再現、復原為虛擬空間的數字文化資源，即便是虛擬形態的數字文化資源，也同樣記錄了文化實踐的過程和結果，這無疑為文化遺產虛擬空間認同的生成奠定了真實性根基。

數字化時代，萬物實現了互聯互通，“連接性”是數字技術最為顯著的特質之一。它使得數字媒介具有顯著的“非線性”重組和再傳播特征。通過對時間壓縮、打散，以及使空間伸縮、錯位，原本受限于具體時間地點的各種資源可以輕松突破物理時空對人、物在場的限制，將往昔的記憶和遠方的位置變為真切的“此時此刻”。相較于物理世界的文化遺產，文化遺產虛擬空間聚集的數字文化資源數量更加充足，承載的文化信息內容也更加豐富。譬如，數字技術讓原本脫離于原生環境成為孤立物件的文物，可以在數字化創造的情境氛圍中實現具體生動的環境還原與人文背景還原。如此一來，文物蘊含的多層次性信息，包括本體信息、衍生信息、流轉信息等得以有效傳遞。再如，數字技術可以在不破壞歷史文化遺跡物質形態的基礎上，以劇場的形式還原遺跡原貌，甚至修復其被人為破壞或自然損耗的部分。“數字敦煌”便是絕佳范例，它運用三維激光掃描、數字可視化、數字存檔等技術，將經典洞窟的全貌完整搬至網絡平臺，讓人們能夠在虛擬現實中感受燦爛輝煌的敦煌文化。這種更加具有感知指向性的呈現方式無疑會加深人們對傳統文化的理解。

不僅如此，數字技術的“連接性”特質還促使文化遺產的闡釋方式更加精準化、個性化。觀眾基于自身經歷、聯想能力、審美態度等對文化遺產豐富的文化信息進行選擇性解讀，不同觀眾的文化需求和解讀能力存在顯著差異。數字技術通過音頻、視頻、網頁鏈接等圖文影像超鏈接方式延伸、擴大文化遺產的闡釋途徑和范圍，讓每一個知識點都成為連接海量信息、持續無限生長的“知識樹”，以此確保不同類型的觀眾都能全面掌握自己想要了解的信息。譬如，“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基因數據庫”利用自然語言處理和計算機視覺技術，將分散和非結構化非遺資源關聯成系統化知識圖譜，并通過智能搜索、語義分析和知識檢索功能，確保每一位參與者都能建立完整的知識體系。

2.數字技術“多樣性”營造“沉浸式”體驗，激發情感共鳴

“身份認同本身就是一種情感表達和情感訴求，具有情感屬性的本質。”[1]情感認同作為身份認同的內在保障和深化階段，發揮關鍵作用。情感是身體機能的一部分，它的產生主要以身體感官為媒介，因而感性身體的參與是情感表達的主要方式，也是維持連貫的自我認同感的基本途徑。

隨著數字技術的迭代升級，以虛擬現實、沉浸式交互、人工智能、移動網絡、計算機視覺、物聯網等為代表的數字技術具備可視、可聽、可感知的“多樣性”特質。這使得視覺不再是進入文化遺產虛擬空間的唯一路徑，包括聽覺、視覺、觸覺、嗅覺、味覺在內的身體功能都被充分調動，人的主體性與身體的感知能力也得以進一步加強。人們在生動化、圖像化、視頻化、立體化的數字場景中，獲得“沉浸式”的“具身”體驗。盡管虛擬空間中的“具身”并非基于物理空間的肉身在場，而是借助各種數字技術形成的身體與外在數字技術合為一體的“技術具身”[2]形式。但毫無疑問，強烈的畫面感和代入感讓人的感官和身體在微觀感知和宏觀數字情境中得到極大的延伸和滿足。

近年來，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為主題的數字游戲備受年輕人喜愛，如“故宮：口袋工匠”“青花秘境”“海南黎族制陶非遺傳統文化游戲”等。這些數字游戲通過VR、AR、動畫視差滾動、云端渲染等數字技術，讓玩家以虛擬身份參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工藝制作或場景演繹，為玩家營造了層次分明、豐富多樣的感官體驗。有些游戲還通過添加二次元、虛擬角色、彈幕等流行文化元素，打造集傳統文化、現代文化、后現代文化相交融的數字化場景，有效提升了傳統文化的觀賞性和感染力，使人們在數字場景體驗中提升了對傳統文化的情感認同。

情感，不僅是身體機能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人們連接肉體和精神、內心和外界的關鍵節點。它若只在感官刺激中被簡單喚起，卻缺乏心理層面的深度發酵的話，便極易消散。因而，情感共鳴的涌現既需要淺層生理沉浸，還需要深層心理沉浸。人唯有在身心一體的全息感知中，才能夠有效聚合情感能量。文化遺產虛擬空間在利用數字技術“多樣性”特質為人們打造“身體在場”感官盛宴的同時，也致力于利用該特質展開場景、氛圍、身份營造，進一步激發人們的思考、想象和反思，讓人們在深層次智識體驗中獲得更深刻的情緒觸動，激活內心深處的文化基因。譬如，“華夏漫游之北京中軸線”利用“AI+XR”空間計算技術，讓用戶跟隨屋脊獸，同元朝宰相劉秉忠一起象天法地、興城建邦，在身心浸入的情景交融和時空漫游中體會北京中軸線的中式哲學“意境”之美和背后蘊含的智慧力量。

3.數字技術“交互性”打造“閾限性”參與，升華文化自覺

價值認同是文化認同的核心。主體唯有在對客體擁有一定的理性認知和情感共鳴的基礎上，才能形成相對穩定的價值認同，進而塑造精神信仰，形成文化自覺，并將其轉化為持之以恒的日常行為準則。價值認同必須依托文化共同體情境，在與相關個體或群體發生互動時才會產生。蘭德爾·柯林斯提出的“互動儀式鏈”理論認為，在具體的微觀社會情境中，人與人之間發生的任何一種互動行為都可以被視為互動儀式。高度的相互關注、情感連帶、身體協調一致，以及形成與認知符號相關聯的成員身份感、情感能量、精神信仰，如群體團結、維護群體符號道德感等，是互動儀式產生的核心機制[3]。

根據柯林斯的定義，文化遺產虛擬空間中觀眾的共同在場也可以被理解為是一種具有儀式化意義的“互動儀式”。盡管觀眾不是以真實的身體親臨現場，而是虛擬“共在”，但高質量互聯互通的數字化平臺讓參與者的神經系統能夠遠程產生連帶作用。從實際體驗效果角度看，這與親身在場并無二致。再加上人們在虛擬空間擁有共同關注的焦點，隨著內容和情節的跌宕起伏，人們很容易產生共同的情感和精神信仰。可見，文化遺產虛擬空間也具備了真實互動儀式的全過程和最終結果，其參與方式可以理解為一種具有儀式性質的“閾限性”[1]參與。不僅如此，因為數字技術的“交互性”特質賦予個體與群體直接對話的屬性，所以，相較于線下物理空間，該特質又促使文化遺產線上虛擬空間的“閾限性”參與更加高效、高頻。它不僅擴大了文化遺產虛擬空間互動儀式的范圍和規模，讓來自不同地域的觀眾可以不受地理條件約束，以發帖、點贊、轉發、評論的方式，自由且廣泛地展開交流互動。而且，它也推動了個體自我意識和需求的表達，通過建立協商和對話關系，個體與個體之間、個體與虛擬空間之間的關系從曾經的被動接受向參與共享和共同生產的全新階段轉變。

譬如，中央電視臺推出的“古律叩新春，禮樂承千年”文化遺產數字化項目在帶給觀眾敲擊曾侯乙編鐘奇妙體驗的同時，還允許觀眾通過學習小組、評論分享等數字場景展開互動交流。年輕人在向他人展示自我對傳統樂器情感和認知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中引導他人接受解釋，并通過流量聚集吸引更多人加入討論。個人分享演變為群體共鳴，人們通過參與、分享緊密連接在一起，并將對傳統文化的歸屬感從個體“我”擴散到群體“我們”，形成擁有共同思想、情感和文化信仰的記憶社群。再如，云展覽《麗人行》借助數字化信息服務系統，為觀眾提供開展創新性文化活動的便捷通道，鼓勵觀眾和展覽方一起參與云展覽的生產實踐。在這一過程中，觀眾實現了身份的轉變，從單純的文化接受者轉變為文化傳承者、創新者和傳播者，身體力行地踐行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綜上所述，文化遺產虛擬空間中的互動更具有情緒感染力，人與人之間在價值層面上也更容易達成默契。在情感和體驗的同頻共振中，人們對文化遺產蘊含的人文精神、思想道德等共同價值判斷不斷強化，并以一種公約化儀式化的體驗機制內化為個體精神支柱和行為準則，進而升華文化自覺。

三、技術負能：文化遺產數字化減弱文化認同的風險

1.數字信息異化遮蔽“真實性”，阻礙文化認知

“真實性”是認知建立的前提。數字文化資源承載的信息真實可靠，奠定了文化遺產虛擬空間“真實性”的基礎。然而，數字文化資源是僅有外形，沒有體積、重量、密度的數碼物。它們依托屏幕呈現自身，無論畫面如何清晰，都無法完全復原人眼觀察實物時產生的厚重感和真實感，這不可避免地造成瓦爾特·本雅明形容的物的“靈光”的缺失[2]。此時，便格外需要強調憑借數字技術的“連接性”優勢，去盡力鏈接、挖掘和呈現文化遺產蘊含的多層次文化信息，以此彌補電子數碼物天然的“原真性”缺陷，最大程度還原真實的文化體驗。

然而，一些文化遺產數字化項目存在技術主導思維誤區，過分強調和追求數字技術運用，卻疏于對文化遺產內涵的深入挖掘和解讀，沒有將數字技術轉化為提升文化遺產豐富象征符號系統闡釋力的驅動力。一方面，文化遺產數字信息的簡單搬運以及過度數字表達，使得內容信息被表現形式掩蓋。另一方面，數字技術強大的可塑性，又讓數字文化資源在數字加工時，容易受到社會潮流、市場需求和商業資本的干擾，致使其承載的信息被放大或被弱化，有的甚至被歪曲。此外，數字技術本身存在的短板和不足，也會造成數字文化資源在轉換、呈現時出現圖像模糊、分辨率不高、文化遺產詳情缺失、場景切換不流暢、操作體驗不佳等問題。這一系列數字信息異化現象都加劇了“真實性”的遮蔽與消解，影響了人們對文化遺產的認知與認同。

2.技術利用“形式化”制約心理沉浸，抑制情感共鳴

情感共鳴的產生，離不開生理沉浸，而心理沉浸同樣至關重要、不可或缺。并且，心理沉浸是建立在生理沉浸基礎上，通過進一步選擇、思考、判斷、想象后獲得的更深層次智識體驗。數字技術的“多樣性”特質極大程度地滿足了人們在文化遺產虛擬空間中的身體感知需求，給予人們互動感極佳的生理沉浸體驗。然而，感官與身體刺激也具有內在矛盾性。過度的刺激不僅難以有效激發人們后續的心理活動，甚至會因為臨場化、沉浸化的視覺快感會讓人們患上“屏幕上癮癥”[1]，而起到抑制作用。當數字技術自動調適出更易被人們接受的視覺排布和臨場感官體驗時，人的注意力更容易分散。人們沉迷于虛擬視覺和身體感知帶來的享樂之中，不再對空間內諸多文化符號傳遞出的價值和意義進行更深層次的解碼，這讓人們的思考和想象空間被大幅壓縮。人們因缺席文化遺產意義的構建而難以獲得深層次的心理觸動，無法實現由淺入深的從生理沉浸到心理沉浸的積淀。

當下，不少文化遺產數字化項目熱衷于炫技術、玩概念，數字技術喧賓奪主，出現了為數字化而數字化的形式主義問題。在一味追求先進數字技術運用的同時，項目實施者忽略了技術形式能否恰當表現文化內容，以及技術在賦予人們豐富感官體驗的同時，能否進一步引發人們對文化遺產人文精神、道德規范等精神內核的理解。這種舍本逐末的做法，使得文化遺產豐富的文化價值和文化理想被削弱為娛樂符號和淺層文化元素，文化感染力大幅減弱，人們對文化遺產難以形成有助于文化認同的情感力量。

3.泛娛樂化和商業化加速參與的淺度和隨性，影響文化自覺

數字追尋工具理性、實證主義，遵循最優方案、最佳手段和最高效率的效率邏輯。在這樣的運作邏輯下，當代數字文化易出現實證主義、功利主義和娛樂主義三大文化取向[2]，形成數字文化生產速度化、內容娛樂化和傳播精準化的供給標準[3]。這一標準在增強數字文化活力和親和力的同時，也催生了數字文化“快餐文化”的不良風氣。

在數字洪流的席卷下，文化遺產數字化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泛娛樂化和商業化傾向。部分文化遺產數字化甚至走上了“制作數量規模化、生產方式工業化、藝術品味雷同化”[4]的生產路徑。為了追求所謂的生動娛樂效果，增加點擊率和流量，一些文化遺產數字化項目一味強調關注度、吸引力，探討產業運作的可能性，雖然有些項目可能取得了較好的商業回報率，但減少了文化遺產本身復雜文化細節和深層傳統價值的展現，沒有真正優化觀眾對文化遺產的印象，提升觀眾對文化遺產的認同度。不僅如此，一些原本具有獨特性和多樣性的文化遺產被過度標準化和簡單化，致使大量同質化的“數字文化雜食”充斥于互聯網，主流話語被迫淹沒于紛繁復雜的商業娛樂信息汪洋之中，文化遺產蘊含的深刻內涵和厚重底蘊遭到嚴重解構。當人們長期浸潤于這種膚淺的表象化氛圍時，其思維方式便會趨向淺表化，并出現淺嘗輒止的文化參與心理和行為。

如今，人們在面對某一特定文化遺產虛擬空間時，普遍不愿意投入過多時間進行深度探索，而是采取隨性的態度“一鍵介入”。人們動動手指，隨時暫停、快進或退出，成為“時空碎片”的打卡者。即使人們選擇停留，并與其他主體交流互動，空洞淺薄的內容也使主體間的交流互動無法深入展開，而一直處于一種懸浮狀態。這種狀態既難以形成持續穩定的記憶內容，也難以形成智識、情感、價值的同頻共振。當越來越多的人都在采取類似快速、淺度、隨性的文化參與方式時，文化遺產虛擬空間便可能呈現一種虛假繁榮現象。即看似具有某種群體效應，但這種效應卻是短暫且無意義的，它極易隨著流量、熱度的消散，最終消弭于數字化洪流之中，無法形成擁有共同理念和情感的記憶社群。同時，淺表性思維方式會降低人們的審美水平和文化品位，人們的文化理性自覺也會在這樣的文化參與中被不斷削弱，進一步影響人們在文化傳承中對自身角色、地位的認同自覺和行為表達。

四、超越“虛擬的美麗”：構建文化遺產數字化“技術-價值”互構平衡分析框架

尼爾·波斯曼曾指出：“每一種技術都既是包袱又是恩賜，不是非此即彼的結果，而是利弊同在的產物。”[1]這一觀點在數字技術與文化遺產的交融中得以生動體現。憑借數字技術，文化遺產虛擬空間變得愈發豐富、生動，愈發圖像化、交互化。人們的認同需求、認同心理、認同行為都能得到有效反饋，為文化認同建構注入了強大的動力，極大地促進了文化認同的形成與發展。然而，數字技術所秉持的實用主義思維方式常常更關注效率和實用，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文化遺產所承載的公共價值和社會功能能否充分實現的問題。這一傾向導致數字技術諸多技術特質難以適恰地嵌入文化遺產建構文化認同的各個階段，阻礙了文化認同的順利建構。可見，數字技術在文化遺產數字化建構過程中產生復雜的兩面性：一方面，削弱了文化遺產建構文化認同的效果；另一方面，又迫切需要文化遺產內在公共價值的引領，這凸顯了文化遺產數字化“技術屬性”和“價值理性”在深度融合時所產生的張力。

那么，文化遺產數字化何以成功？又該如何借助數字技術，充分發揮文化遺產在文化認同建構中的獨特作用？這需要我們跳出“虛擬的美麗”的陷阱，以辯證的思維去看待數字技術帶來的機遇和風險，構建文化遺產數字化“技術-價值”互構平衡分析框架。具體而言，首先，要以文化遺產“價值理性”為本，堅定不移地發揮文化遺產公共價值引領作用。文化遺產承載著深厚的歷史底蘊、民族精神與社會價值，這是其數字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靈魂與根脈，只有以價值為導向，才能確保數字化后的文化遺產不偏離其本質意義。其次，要對數字技術的技術邊界有清晰認知，明確文化遺產數字化不能僅僅關注技術要素，簡單地將所有數字技術應用于文化遺產各個領域。相反，應著重強調“技術屬性”與“價值理性”之間的各種匹配性因素。最后，要找準文化遺產數字化“工具屬性”和“價值理性”的結合點，巧妙把握二者結合的程度、力度和效率。以“價值理性”駕馭“工具屬性”，并防止“工具屬性”過度膨脹，及其對“價值理性”的過度擠壓。只有將文化遺產數字化“技術屬性”和“價值理性”兩大特質合為一體，以“技術-價值”互構平衡分析框架去推動數字技術全周期、全鏈條、全場景地融入文化遺產數字化進程，文化遺產數字化才能真正實現可持續的創新發展，達成數字技術與遺產價值的雙向賦能，讓文化遺產在數字時代綻放更加絢爛的光彩。

當下，數字化潮流正迅猛推進。文化遺產數字化作為其中關鍵一環，尤其在強化文化認同、增強文化自信方面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承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使命。推進文化遺產數字化繁榮發展，一方面要清晰認知文化遺產數字化所具備的“技術屬性”，另一方面絕不能忽視其內在的“價值理性”，只有把握文化遺產數字化“技術屬性”和“價值理性”兩大特質，科學構建并利用好“技術-價值”互構平衡分析框架，才能讓“技術屬性”與“價值理性”相互交融、彼此促進。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讓數字技術成為彰顯文化遺產魅力的力量，讓文化遺產在數字化時代實現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

[1]范青、談國新、孫傳明：《非物質文化遺產視頻資源描述與知識組織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23年第6期；G. Candela， \"An Automatic Data Quality Approach to Assess Semantic Data from Cultural Heritage Institutions\"， Journal of the Association for Informati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2023， 74（7）， pp.866-878；孫紹丹、張莉曼、朱祥：《文化大數據背景下線性文化遺產資源知識表示及語義增強框架構建》，《現代情報》2023年第11期。

[2]姚國章、劉增燕：《國外非物質文化遺產數字化保護與傳承實踐借鑒》，《東南文化》2022年第6期；姚國章：《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數字化發展及關鍵技術應用》，《常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X. Shi， H. Li，“Research on the Digital Pathways for the Protection and Inheritance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Advances in Social Science and Culture， 2024， 3（6）， pp.119-133。

[3]張雯琦、杜鵑：《新媒體語境下文化遺產傳播研究現狀及趨勢分析》，《中國博物館》2023年第3期；王祎：《文化遺產數字化展示中的想象建構研究——以圓明園為例》，廣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3年；劉春玉、任家樂：《元宇宙視域下的文化遺產數字敘事設計研究》，《國家圖書館學刊》2023年第4期。

[4]劉芮：《互動數字敘事視域下非遺的開發框架與實踐方略》，《云南社會科學》2023年第6期；夏翠娟：《多模態文化遺產資源的智慧化服務模式研究——從可獲得到可循證和可體驗》，《信息資源管理學報》2023年第5期；鄭春暉、溫云波、王祎：《虛實融合旅游空間的人地互動與想象建構——以故宮深圳數字體驗展為例》，《旅游科學》2024年第1期。

[5]《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推進實施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的意見〉》，2023年3月20日，https：// dsj，hainan.gov.cn/zcfg/zybs/20230320547157228048.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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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凝聚起中華兒女團結奮斗的磅礴力量——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弘揚愛國主義精神重要論述綜述》，《人民日報》2021年10月2日。

[2]季中揚、高鵬程：《“非遺”保護與區域文化認同》，《文化遺產》2021年第3期。

[3]張朝枝、屈冊、金鈺涵：《遺產認同：概念、內涵與研究路徑》，《人文地理》2018年第4期。

[4]何銀春、陳果、王金偉等：《世界文化遺產地游客遺產認同的量表開發與實證檢驗》，《旅游科學》2024年第4期。

[5]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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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趙晉：《文化數字化戰略驅動的文化遺產數智化開發研究》，《山西檔案》2024年第1期。

[3]羅安琪、劉佳靜、鄭建明：《2023年國內外文化遺產數字化研究述評》，《圖書館論壇》2024年第10期；王佳：《基于CiteSpace的國內文化遺產數字化研究知識圖譜分析》，《產業創新研究》2021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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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楊永恒：《文化數字化與數字文化化——對數字文化發展再審視》，《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3年第1期。

[1]王向女、葛帥敏：《基于CAPS理論的檔案文化傳播中受眾身份認同建構研究——以嗶哩嗶哩網站〈檔案〉節目為例》，《檔案學研究》2024年第1期。

[2]羅曉晴、李棟寧：《重回身體：數字時代博物館增強現實展示研究》，《東南文化》2023年第5期。

[3]蘭德爾·柯林斯：《互動儀式鏈》，林聚任、王鵬、宋麗君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9—19頁。

[1]維克多·特納在“過渡儀式”研究中提出“閾限”概念，他認為“閾限”是進入轉換的“中間階段”，唯有經歷過“閾限”的個體，才能真正獲得“信仰新知”與“行為超越”。“閾限性”概念給包括博物館、文化遺產等媒介研究在內的人類文化實踐帶來啟發。空間開始被理解為具有形成中的，正在出現的社會關系的特質，于其中，個體通過與歷史再現的“閾限性”體驗及集體記憶之間建立關聯，并一起創造出共同體認同的空間。文化遺產虛擬空間滿足了互動儀式形成的基本條件，故參與者在文化遺產虛擬空間中的參觀體驗實踐猶如進入一個儀式情境。在“閾限期”，參與者超越時空，展開積極高效的交流對話，隱形強化著社會成員對傳統文化的認知、情感、價值判斷，并最終實現具有認同意義提煉的“閾限性”體驗、參與。參見維克多·特納：《儀式過程：結構與反結構》，柳博赟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14—27頁。

[2]瓦爾特·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王才勇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年版，第12—13頁。

[1]林辰：《智媒時代主流意識形態認同的現實挑戰與因應策略》，《理論探索》2024年第1期。

[2]山述蘭、陳彧、劉恒宇：《數字賦能：新時代思想政治教育創新發展——“數字思政”學術研討會綜述》，《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5期。

[3]張偉：《數字化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兩創”的邏輯關聯、實踐原則和發展路徑》，《山東社會科學》2023年第11期。

[4]蘆人靜、李惠芬：《論數字時代非遺傳承中的文化認同》，《江蘇社會科學》2024年第5期。

[1]尼爾·波斯曼：《技術壟斷：文化向技術投降》，何道寬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40頁。

〔責任編輯：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