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丙寅洋擾”到“辛未洋擾”：清朝對于朝鮮危機的應對

【摘要】在19世紀中葉，隨著堅船利炮的推動，西方列強相繼成功打開了中國和日本的國門，并隨后將目光投向了東亞地區最后一塊“處女地”——朝鮮。朝鮮面對的外來壓力逐漸增大，不得不應對由“丙寅邪獄”和“舍門將軍號”事件所引起的與列強的爭端，1866年及1871年，法蘭西與美利堅各由一爭端引發“丙寅洋擾”與“辛未洋擾”，這是西方勢力對朝鮮的首次軍事介入。在這兩次“洋擾”期間，朝鮮期望尋求清朝實質性的援助，但清朝的幫助卻極為有限，僅在外交上予以一定聲援，并沒有派兵支援。在這種情況下，由大院君領導的朝鮮政府并沒有妥協，而是采取了堅決不妥協的立場，獨立抵抗外來侵略，在其堅持下成功阻擋了西方列強的侵略，但這種堅決的排外政策也使朝鮮在國際舞臺上更加孤立，沒有抓住發展改革的機會，同時，這兩次“洋擾”事件也讓外界看清了“宗主國”清朝在對朝鮮的保護上所持的保守政策，并未能有效援助朝鮮抵抗外侵，為未來更嚴重的侵略埋下了隱患。

【關鍵詞】“丙寅洋擾”；“辛未洋擾”；宗藩關系；清朝；朝鮮

【中圖分類號】K31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6-0021-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6.005

一、清朝在朝鮮危機前的外交挑戰

自清朝肇建之日起，其與朝鮮之宗藩紐帶不斷經歷調整及完善①。早期，盡管朝鮮官方承認了清朝的宗主國地位，但在朝鮮內部，對于這種從屬關系的接受程度并不一致，存在一定的抵觸情緒，清朝對朝鮮內部的反清勢力進行了有限的干涉。隨乾隆盛世，清朝國勢漸強，兩國之間的關系因而顯著改善，交流日趨頻繁，朝鮮亦開始積極向清廷報告其外交事宜。直至19世紀上半葉，清朝作為傳統的區域強國，其影響力已遍及整個東亞，尤其是對朝鮮半島的控制。

然而，至1842年第一次鴉片戰爭落幕，形勢已悄然生變。中國戰敗后，清政府被迫與英國簽訂了《南京條約》，同意開放五個通商口岸，此條約的簽訂激發了美利堅和法蘭西等國爭先與清朝簽訂通商條約，清朝遂被迫與列國分薄其利，簽訂《望廈條約》及《黃埔條約》，此等不平等之約為近代中外交往之格局奠基，并開始影響到清朝與其藩屬國的日后關系。

與此同時，朝鮮也受到列強的關注，因著清朝與西方列強簽訂的條約開放多個通商口岸，列強開始尋求與朝鮮建立類似的關系，以開放朝鮮的港口進行通商。

自李朝創立之初，朝鮮的對外貿易大為減少，僅與清朝及德川幕府保持了有限的商貿聯系，日朝之間的貿易主要集中于釜山一帶，此種貿易方式稱為“倭館貿易”。大院君掌政之際，朝鮮強化了查檢制度，嚴禁西洋貨物入境，違者遭受嚴刑。在推行“弊政革新”之改革過程中，大院君更是加固了閉關鎖國之策。他認為，唯有截斷與西方之往來，方可阻止列強侵略，保朝鮮王朝之長治久安。故此，他加強了閉關自守之策，時稱“國禁”②。

然而，隨著西方列強的滲透，朝鮮試圖頻繁地利用清朝的“上國”身份來應對外來壓力。道光年間，當英國船只請求與朝鮮通商時，朝鮮對此反應敏感且堅決反對。由于涉及與中國的貿易，朝鮮為此格外擔憂，急忙向清朝咨問并強調了自己遵守“藩臣無外交”這一行為準則。

對此，清朝深感滿意，一方面，他們贊揚朝鮮恪守體制，另一方面，也為自身“天朝上國”的崇高地位感到自豪，因此，清朝向朝鮮國王給予了嘉獎。雖然名義上朝鮮需清朝批準其外交事務，實際上清朝很少干預朝鮮的對外政策。清朝的角色更多是提供道義上的支持和在必要時候的保護，特別是在朝鮮面臨外交困境和侵略威脅時。

至咸豐年間，清朝先后經歷太平天國之亂及第二次鴉片戰爭，國事愈顯動蕩。在這種國內外壓力下，清朝的對外政策主要集中在如何維持國內穩定和應對西方列強的侵略。在資源和注意力有限的情況下，清朝難以有效管理其藩屬國朝鮮的事務，尤其是在軍事保護方面，這也使列強在對待朝鮮“介入”上變得更加大膽。

二、“丙寅洋擾”及清朝的應對

在李氏朝鮮晚期，天主教雖在朝鮮迅速擴散，然而同期也是“邪獄”頻仍之時。自1801年的“辛酉邪獄”起，朝鮮便開始了對天主教徒的首次大規模迫害，一直持續至1866年的“丙寅邪獄”，期間發生了多起天主教相關的教案。

1863年，朝鮮國王哲宗去世，幼年繼位的高宗未能擔當政務，遂由其父興宣大院君代為治理朝政。因其執政初期對天主教采取寬容措施，天主教徒逐漸介入朝鮮內部黨爭。

1866年1月，沙俄一艘軍艦抵達朝鮮元山港，欲與朝鮮議定通商關系。在面臨武力逼迫的情況下，當地的天主教傳教士打算利用起這一機會，建議大院君考慮與英國和法國結盟來抵御沙俄的威脅。“傳教士先通過大院君的女婿將一份提議呈上，大院君看罷，淡然一笑，未給予明確答復”③。緊接著，傳教士借高宗乳母樸召史之便，繼續向大院君施加壓力，欲圖改變其立場。與此同時，法國傳教士張敬一（Siméon-Fran?ois Berneux）向朝中承旨官南鐘三提出建議，促使南鐘三草擬外交政策草案，并通過樸召史之丈夫洪鳳周，送交大院君，提議道：“我朝不可孤立于世，應與列強交流通商。以他國之技術為借鑒，方為治國安民之道。”大院君在聽取了這些意見后，雖表現出一定的興趣，但也提出了關于遠距離通商所面臨的困難。洪鳳周等人勸說大院君這將是一項中興偉業，并答道：“如果真心希望開放國門，那么通過在釜山向日本長崎的西方商人發信，是可以吸引他們來朝的。”④

但大院君內心對這些建議仍存疑慮，他指派密探張命福調查這些建議的背后動機，并最終發現是法國傳教士在幕后策劃。之后，他表面上似乎接受了南鐘三的提議，甚至為傳教士白爾諾提供旅費和轎子，邀請他進京。當所有法國傳教士匯聚到漢城時，大院君卻突然改變態度，下令逮捕所有傳教士及教徒，并親自審問張敬一，初步打算遣送返這批外國傳教士，然而張敬一堅稱即使被殺死也不會離開朝鮮，張敬一的言辭讓大院君怒不可遏，遂下令處決所有被捕之傳教士與教徒，事件亦因此被稱為“丙寅邪獄”。

1866年發生的“丙寅邪獄”是朝鮮歷史上最大規模、持續時間最長且死亡人數最多的教案。根據記載，共約有12萬人被捕，其中包括9名法國傳教士在內8000多名教徒被處死，該事件也引發了隨后發生的“丙寅洋擾”，加劇了朝鮮與西方列強之間的緊張關系。

1866年，西方國家在“丙寅洋擾”事件中對朝鮮及其宗主國進行了首次軍事試探。在“丙寅邪獄”期間，法國的費隆（Féron）、里德爾（Ridel）、加萊（Calais）三位神甫在朝鮮當地教徒的保護下幸免于難。隨后，他們決定派遣里德爾前往中國，以向法國政府報告他們在朝鮮所遭受的迫害并請求支援。

5月17日，里德爾神父攜張致善等11名教徒，從忠清道新昌縣的龍塘里浦口啟航，經過八日航程，直至5月25日，他們方抵達中國山東之芝罘。抵達后，里德爾神父即刻啟程前往天津，向法國駐華艦隊之羅茲少將匯報朝鮮對天主教徒之迫害，并懇請盡速予以援助。羅茲少將接獲此訊后，決定親自出征朝鮮，且于5月28日，向法國駐華代理公使伯洛內（Henri de Bellonet）與法國海軍部長奏報此事⑤。當時法國以朝鮮在教案中處決其國9名傳教士為由，欲對朝鮮發動侵略，在行動之前“因朝鮮是中國的朝貢國，所以決定事先通知”⑥。

6月2日，伯洛內致信清朝恭親王，敦促清朝以宗主國身份介入“丙寅邪獄”之事，并要求授權法國傳教士赴朝。清朝總理衙門則回答“雖朝鮮向我朝貢，其國內事務應由朝鮮自行處理，不宜干涉”⑦，這意味著清朝不愿直接介入此事。

遂伯洛內聲明，清朝已自愿放棄其對朝鮮之宗主權，并向總理衙門發出照會，稱：“朝鮮自殘殺之日起，實乃其國之喪失之時。各路兵艦即將匯集朝鮮，暫時占領此地。日后若立新君，仍當遵照我方命令。”⑧清政府接到消息后，要求法國“先行調查明確起因，不要貿然發動戰爭”⑨。可見，此時作為宗主國的清朝對于此事并沒有采取任何實質上的行動，對法國只有外交斡旋意味的勸告，而沒有做出任何質疑或抗議，這無疑使法國之后對朝鮮采取軍事行動時毫無忌憚。

1866年8月，法國派遣艦隊正式對江華島發動了攻擊，在未能獲得清政府任何實質性支持的情況下，朝鮮只能依靠自身力量進行抵抗。興宣大院君憤慨異常，在收到法國軍隊侵占江華島的急報后，于9月11日頒布了一道激勵全體軍民的回章，號召民眾在國家遭遇外敵入侵時要奮起抗爭，誓言不屈到底。大院君在文中提到，大意如下：“人的死亡和國家的滅亡是自古以來的常態。洋夷侵犯其他國家也是歷史上常有的事，但在近幾百年中，這些侵略者并未能得意忘形。自從中國和西方國家簽訂條約以來，這些侵略者的野心和惡行更加難以預測，各地都遭受了他們的毒害。只有我們國家未受其害，這真是先圣庇護的結果。在這里，我們推崇的是禮義，依靠的是民眾的團結。如今，如果我們內部出現懷疑和畏懼，那么一切都將崩潰，國家將不復存在。我心中有三件事必須堅持：一是絕不屈服于苦難簽訂不平等條約，那是賣國；二是絕不因忍受侵略而開放貿易，那是亡國之舉；三是如果敵人逼近首都，絕不撤退，那是危及國家的行為。”⑩

大院君引用朝鮮歷史上的圣賢來提升士氣，激勵人民團結一致，共同抵抗外來的侵略。被感染到的朝鮮軍隊在江華島與法國進行了頑強的戰斗，盡管裝備和技術相對落后，但因著朝鮮國民強烈的民族自尊和頑強的抵抗，又恰逢此時法國與普魯士關系緊張而無法調遣軍隊至東亞，同時也有其自身戰略利益考量等多方面原因，法國最終撤兵朝鮮。

自朝鮮成功擊退法國軍隊之后，國中排外情緒日益濃烈，大院君遂更加堅定地推行閉關鎖國政策。為昭示朝鮮國的堅決態度，他在江華島的德津要塞豎起了一塊石碑，碑文赫然寫道：“海門防守，他國船慎勿過。”此碑乃是朝鮮堅守疆土、拒絕外來干預的宣言，標志著朝鮮將繼續自守獨立，拒絕列強之覬覦。此次事件雖以朝鮮的獲勝告終，但同時暴露出了清朝在保護其藩屬國方面的軟弱無力。而其后發生的“辛未洋擾”事件，更加坐實了清政府對于朝鮮的“放任自流”政策。

三、“辛未洋擾”及清朝的應對

美國對朝鮮之關注，實自19世紀40年代始。伴隨著美國西進運動后領土之擴張及其日益增長的貿易需求，愈來愈多的美國船只開始出現在朝鮮海域。彼時，海難救助之請求與通商之要求層出不窮。然而，朝美兩國關系之實質性進展，乃始于1866年“舍門將軍號”事件，此乃兩國交往中的一次重大轉折。

1866年7月，攜帶大量貨物的美國武裝商船“舍門將軍號”從中國芝罘啟航，試圖與當時嚴格閉關的朝鮮在大同江開展貿易。對外國船只進入其領海保持高度警惕，在遭到朝鮮當局拒絕后，為了強行達成貿易目的，“將軍號”船員綁架了前來交涉的朝鮮中軍李玄益，李玄益被綁架使平壤地方當局與舍門將軍號之間的關系陡然惡化，事態漸次失控，終至不可避免地化為一場武裝沖突。“將軍號”在與朝鮮軍隊的沖突中被焚毀，船員全部遇難。“舍門將軍號”事件，無疑成為朝美關系史上一大轉折之時刻。此事發生后，美國政府憤慨不已，認為朝鮮侵犯了其利益和公民的安全，1867年和1868年，美國政府分別派遣薛斐爾（Robert Wilson Shufeldt）和費彼格（John Carson Febiger）率領艦隊進行交涉。隨即，美國決意以炮艦外交，施以威脅，逼朝鮮開國通商，遂引發“辛未洋擾”。

1871年5月，美國下令派遣羅杰斯（John Rodgers）司令官率五艘戰艦，從長崎出發，駛向朝鮮，艦上裝備85門炮，兵員1230人。羅杰斯意圖借炮艦外交，效法1854年迫日開港的成功，強迫朝鮮簽訂通商條約。在遠征朝鮮之前，駐華美國公使鏤斐迪（Frederick Ferdinand Low）通過清朝總理衙門向朝鮮政府傳遞了一封明確說明此次行動目的的親筆信。信中，鏤斐迪寫道，自己是應美國總統之命前來，意在與朝鮮建立友好往來，并商議救援美國商民和水手事宜。同時，他也對“舍門將軍”號事件進行了譴責，并發出警告，如果朝鮮方面持續拒絕美國的請求，將會導致關系惡化，他問道：“當多方都拒絕合作，關系因此不和時，又該怪誰呢？”?得到入侵消息的清朝總理各衙門也曾通告美國使節，言“貴國希望與朝鮮建立聯系，但朝鮮本身并不愿意，對此朝鮮有自己的考量，中國無需為貴國過多解釋。朝鮮的立場可能并不是貴國所希望聽到的；貴國提出的諸多要求，中國也難以全部傳達給朝鮮，因為朝鮮可能不會接受。中國既不能強迫貴國接受不愿意的事情，也不能強迫朝鮮接受它所不能接受的事情”?。

由此可見，清政府的回答含糊其詞，未能履行其作為宗主國應盡的責任。美國也未接受這一建議，并繼續推進其軍事行動，而朝鮮方面，興宣大院君也是一貫強硬的對外態度，朝鮮在照會中斷然表示，“我朝不與外國通商”，并駁回了美方交涉之請求。這一表態使美國憤怒，最終引發了沖突。沖突中，朝鮮損失超過300人，而美國方面則有3人遇難。雖然朝鮮在這場沖突中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但他們沒有在壓力下屈服簽約，而是堅決地抗戰到底。美國未能與朝鮮簽訂通商條約，終究只得撤退。

雖然朝鮮在這場戰斗中死傷人數達到300余人，是美國傷亡人數的百倍，但他們成功擊退了外敵，被認為一次重大的勝利。遠征未能打開朝鮮的門戶，反而使興宣大院君對閉關鎖國的態度愈加堅決，但是“辛未洋擾”一事再次暴露了清政府在保護其藩屬國朝鮮方面的無力，也加劇了東亞地區的緊張局勢。

四、結語

從“丙寅洋擾”到“辛未洋擾”，清政府在處理國際事務時的矛盾心態愈發顯現。一方面，作為朝鮮宗主國，清朝理應為其提供必要的保護與援助。然而，另一方面，由于鴉片戰爭后其面臨著內憂外患，內部面臨太平天國運動等各地農民起義，外部則有列強的侵略和壓迫，致使清政府在列國之間的威望和影響力大為削弱。這種矛盾的態度不但未能有效地保護朝鮮，反而使得朝鮮成為列強爭奪的對象。

西方列強在多次嘗試與朝鮮建立貿易關系未果后，逐漸減少了對朝鮮的直接干預。這主要因為朝鮮在大院君的領導下表現出堅定的排外情緒，使得西方列強感到在朝鮮投入過多資源會得不償失。此外，相對于中國和日本這樣的大國，朝鮮市場較小，戰略價值也不如東亞其他地區突出，這些因素導致西方列強逐漸轉移關注焦點。然而，這種情況為日本提供了可乘之機。日本在明治維新后積極尋求擴展其勢力范圍。由于地理位置接近，日本一直視朝鮮為其外擴政策的首要目標，此時西方列強的暫時收縮，使得日本看到了機會。清朝在兩次“洋擾”事件中的觀望做法雖然短期內避免了與西方列強的直接沖突，但長遠來看，它未能有效保護朝鮮免受外力侵略，也未能阻止朝鮮的開國進程，隨著時間的推移，終有一日，朝鮮必將脫離清朝之宗藩之束。

注釋：

①宋慧娟：《清代中朝宗藩關系嬗變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05。

②樸真燮、姜孟山等：《朝鮮簡史》，延邊大學出版社，2007，第389-390頁。

③八木升：《日中交涉秘史》，日本桃源社，1966，第166頁。

④姜在彥：《朝鮮的攘夷與開化》，日本平凡社，1977，第19頁。

⑤教會史研究、韓國教會史研究所譯：《韓法關系資料（丙寅洋擾）》第2卷，1979，第201頁。

⑥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2卷，1972年，第27頁。

⑦同上。

⑧同上書，第27-28頁。

⑨同上書，第28頁。

⑩《朝鮮王朝高宗實錄》高宗三年九月十一日。

?《籌辦夷務始末卷》第6卷，第1848-1849頁；《同文匯考》卷3，第2489-2490頁 美國信函。

?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2卷，1972年，第263頁。

作者簡介：

潘雷（1994.8-），男，漢族，北華大學東亞歷史與文獻研究中心研二在讀，研究方向：世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