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牛小小說三題

六指

申六斤的名，是他滿月那天由他爺給即興起的。小腳婆申王氏在他滿月那天，為了讓六斤娘抱著小六斤出門“撞道”，還和自己的兒子申向田和兒媳申李氏生過一陣小氣哩。

兒媳不太樂意抱娃出門，婆婆拉下臉強調說：不撞道的娃兒命不牢靠，不撞道活著就交不了好運。這是咱關中人的習俗，老祖宗留下的，應該不會錯。

呀，碎家伙出窩了，得是滿月撞道理？申李氏懷抱六斤，出門就撞上了村里的左姓落魄秀才，她極不情愿地“嗯”了一聲。

恭喜！恭喜！啊呦呦，看樣子還是個帶把的牛牛娃，你看娃這本錢多大??？好！申家人丁興旺，添了個美勞力，頂梁柱啊！來來來，既然你們剛出門就撞見了我，那就按規矩來，讓我這窮秀才叔先抱抱這家伙，看往后能帶來個啥運道。

申李氏不想讓窮秀才沾娃的身，便婉轉地說：出門前還沒尿哩，他左叔你就算了。

咦，不怕！童子尿是藥。啊呦，這娃咋比別人多長了一指，是個“六齒”先？這……生來六斤，又是個六齒齒，恐怕將來長大成人了，干不慣面對黃土背朝天，咱莊稼人該干的營生活。唉……命里比人多一指，勢必會比人多一事。

二十多年后，申六斤已長成壯實的小伙子。獨孤鎮方圓二十里開外，記住他真名申六斤的人甚少，知道申六指的人卻隨便一抓一大把。

不知是命，還是真應了當年左秀才的預見，這申六指懂事后，果然沒有成為一個農家好子弟。他不喜歡去給富貴人家放羊割草喂牛遛馬，也不擅長幫父輩做農活務莊稼。自打十五六歲開始，他就喜歡在家里和村道里，領著一群發小舞槍弄棒耍石鎖。十七歲那年，六指辭別父母和玩伴，獨自離開了獨孤鎮。他下塬后過了渭河，投奔了渭北關山鎮的哥老會，習武闖江湖去了。

多年后的秋上，六指回到了獨孤鎮街北的家里。

父親見到兒子歸來，既是喜又是憂。申向田擦去渾濁的眼淚，拍著兒子的肩膀頭說：你爺你婆大前年鬧饑荒都不在了，我和你媽也都快老了。我娃你年紀不小了，這些年不在家，媳婦沒娶上，連我的孫子也耽擱了。這往后呀，再不敢離開屋子到處胡亂跑了，好好種莊稼過日子。

六指說：大，你放心！往后嘛，暫時不出遠門了，就待在咱塬上。

父親說：好娃哩！咱祖祖輩輩都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是窮苦人的命，命中注定要跟這土地相處一生一世。自古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咱窮人是斗不過財主和官府的。六斤娃，你再不敢不務正業了。我今年春上，因咱家里緊張得揭不開鍋，迫不得已就和幾位鄉親搭伙伙，以五合的息借了咱村李財東幾斗麥子，答應人家用咱那坡后的5畝薄田作抵押……

六指不等父親說完，眼就瞪圓了，打斷話問：咋能這么高的息先？這狗財主，還讓窮人活不活了？

第二年春上又無雨，夏糧統一減產七成之多。眾鄉親都處在挨餓中，申父自然無力償還借糧。李財主派家丁要債無果后，第二天便差麥客進了眾鄉親的麥地，強行收割了大伙的全部麥子，申家也在其中。六指從附近村子趕麥場子回來后，見父母雙雙臥床不起，義憤填膺，遂出門聯絡附近村里的哥老會數十人，于第二天把李財主家麥場里堆積的麥子，搶了些運到自己家的小場里去碾壓。一不做，二不休，他仍氣憤不過，領著眾鄉親，又將李家種植的十多畝鴉片煙給全部搗毀了。李財主見六指身邊有一幫子窮人能人在幫忙，硬碰硬肯定會吃虧，索性向家丁們一揮手：咱走！吹胡子瞪眼拄著拐拐去鎮上報官了。

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六指知道這下弄下嘛噠事了，官府和地主老財一定會跟他沒個完。隨后，他立刻秘密召集附近村子里的哥老會小頭目前來議事，商量后決定趕在縣府官兵上塬之前，讓大伙一起在長壽塬上揭竿起事。并派心腹左氏兄弟倆，懷揣插著三根雞毛的“江湖令”，分別悄悄地下塬繞過縣城，過河跟渭北當地的哥老會去聯系，請求他們也能按時在渭北一起響應。

江湖令貼上時間定的是農歷七月二十八，河南河北哥老會同時率眾起事。誰料想，城里知縣得到了哥老會內部叛徒的密報，即派王姓捕頭帶領多名衙役于二十八日黎明前趕到了塬上。他們天不明悄悄地動手，將熟睡中的申六指抓了個正著。衙役將六指五花大綁準備送下塬，吃早飯的時間正好途經獨孤鎮街道。恰巧此日正逢獨孤街集會，在集上擺貨攤的哥老會會眾聞訊后，即集合起百余會眾，持槍執刀攜棒，追至五女廟處硬將六指奪了回來。

第二天晚上，六指聚集東塬上會眾近千人在自家麥場前，大家頭纏紅布，身披紅衣，一手執紅旗，一手執刀槍棒，申六指大喊：災年饑荒，官府財主逼命，橫豎都是死，咱就反了！眾人聽了，同聲一齊響應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反就反了！此時，李財主攜全家坐騾車逃往塬下縣城。起事人群便燒了他家的6間大房，分了糧食財物給眾窮苦人。接著，又燒了附近村子里地主的商號和房子。窮苦人大家拾柴火焰高，造反隊伍越聚越大，六指隨即在左家村東頭雙廟集會，決定先拿下獨孤鎮地方武裝的行團，再攻取東鄰華州境內的高塘鎮。

誰知獨孤鎮行團不堪一擊，起事隊伍攻占該鎮后，燒了幾家富戶的店鋪房子后，又分了他們的浮財。三十日那天，進攻高塘鎮時，因該鎮行團早已有所準備，防守嚴密，而未能攻下。次日，起事隊伍繼續進攻時，清華州知州親率馬隊馳至，渭蘭境內的新廟行團也自西而進攻，高塘行團則乘機內應。起事群眾終因是臨時聚集，缺乏作戰訓練，加上武器又多是些陳舊的刀矛棍棒，很快便不敵官兵而戰敗。當場被殺多人，另有30余人被活捉，光遺棄的騾馬就約30匹。余眾見狀，驚慌失措，紛紛離棄帶隊頭領而逃散。申六指迫不得已也處在逃亡之中，后于一夜間在其舅舅家被新廟行團活捉。后來塬上人得知，河北故市田市一帶會眾正要渡過渭河來塬上支援，當聽說塬上大頭領六指已失事被捉，便自行散去。

申六指被捕后，清官府知道他功夫了得，擅長使刀，便先砍掉了他的右膀，然后再給雙腳脖子銬了十八斤重的鐵鏈條，這才押往塬下縣城。

十天后的早上，官府把六指押往縣城北邊，在湭河灘上砍了。臨挨鬼頭刀前，六指用嘴拋下喝了斷頭酒的小淺碗，高聲大喊：官逼民反，再過幾十年，老子還是一條英雄好漢信不？來呀，動手！當日下午，六指的人頭被送回長壽塬上，掛在獨孤街十字路口竹竿上示眾。其余被捕者也均被處以械石刑罰。

申六指的人頭被掛上示眾那天，已步入花甲的左秀才蓬頭垢面，瘋瘋癲癲，用牙齒撕扯著自己的破舊長衫，撕心裂肺流著淚在竹竿下逢人就喊：娃是好人，是窮苦人的主心骨。都怨我，娃滿月撞上了我，我嘴上有屎，我羞先人哩……

簾癡武二爺

武二爺在同州城夾板簾行當里很出名，他畫的簾子圖案精美逼真，堪稱一絕，可后世沒有人稱他畫師，卻叫他簾癡。

清朝末年間，同州城過臘月大集。武二爺在城西北角文昌閣門口看見有幾個人圍在一個攤子前正議論不停，就也湊了上去。見攤主雙手捧著一件舊掛簾，不停地給眾人講故事。

“鄉黨，您這件寶貝是哪個年代的？”二爺問攤主。

“喲，您開口就稱它寶貝？這一堆人里，看來您才是個懂家子。簾子最初只用在皇宮，是唐朝文成公主嫁吐蕃首領松贊干布時，太宗令太子親送文成公主赴西域，并在成婚當天為文成公主掛上門簾。此后民間爭相效仿，于是結婚掛門簾的風俗便一代一代傳了下來。這傳統紋樣的麒麟送子老物件在我家壓箱底，傳了有五六代人還要多，少說也應該是元明的?！睌傊髡f。

二爺捧起那個簾子，左右端詳了一番后問：“什么價出手？”

“唉，家里有事急用錢，要不是實在沒法了，誰會拿老祖宗留下來的念想兒出手，難道就不怕落下個敗家子的瞎名聲？我是誠心賣，您要是誠心買，話就不過來過去了。出十兩紋銀，簾子就跟您姓了?！?/p>

“六兩咋樣？您往這瞅，我剛在集上花了些零錢，就剩下這些銀子了?！倍斀忉屩f。

攤主瞅瞅武二爺手里的錢袋子說：“一看您，就是個既實誠又爽快的人。好吧，成交！”

圍著的幾人見狀，相視而笑，均搖著頭散去。

時間到了民國初上，同州城制作夾板門簾的生意在周邊各縣已甚是出名，貨呈供不應求狀。武二爺此時一改他過去專為制簾人設計繪畫的習慣，兒子武威等家人也跟著他干起了制作簾子的營生。武家生意非?；鸨?，接單源源不斷，從此，一家人過日子還算安逸舒適。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沒兩年，兒子武威染上了煙土。癮君子煙癮犯了何事做不出來？武威花光媳婦柜子里攢下的私房錢，就借著自己常去結貨款的時機，把手又伸向了貨款。后又常去正東街的暗賭場，想著不勞而獲。想等贏下大錢后再補窟窿，哪料想越陷越深，債臺高筑。

一日，賭場李老板登門催債，武二爺方才如夢初醒。恨鐵不成鋼啊，卻拿犬子沒有半點辦法。做人誠實本分，做生意誠信守則，欠債還錢，自古被人認定是天經地義的事。李老板三番五次前來討債，說暫時不還也成，但得計上息。大耳窿的息滾利誰受得了呀？二爺把上下牙齒一咬，只好把城外僅有的八畝水澆田，連同自己在文廟巷的三間舊廈房一同抵上，才算完事。李老板頗有點文化，也知曉二爺做簾子的手藝和名望，經中間人的手，雙方簽字畫押辦完房地過戶手續后，他就皮笑肉不笑地說：“老武，這下咱兩家互不相欠，賬終于兩清了。事一碼歸一碼，我這人很惜才，想請你一家人搬到我位于西庫道的一處閑院里去住，你繼續做你的夾板簾?！?/p>

武二爺仰起頭，環視了一下自己將要離開的房屋后說：“先說說看，有啥要求？”

“要求是有，但并不過分。你看哦，那屋子雖破了點，但拾掇拾掇也能將就著住。租金嘛，我聽人說你早些年在文昌閣門前淘了一副老門簾，對不？你是馳名的畫師，什么樣的圖案畫不出來？說到底那個東西也是用布做的，不算是啥稀罕物件。你看，能不能就將它作為租金，抵扣上十年，咋樣？”

“咱倆之間，正如你剛才所說，兩清了。用簾子換住處，茍且討活，我做不到。我寧愿搬回鄉下跟娃他大伯擠一塊，也不接受你這一出?！?/p>

“你這么癡，何必呢？”

“癡也好，傻也罷，咱倆不是一個道上的人。別看都是收藏，你眼里只看錢，我看到的是老手藝得有人給往下傳，更不能隨便丟。”從此，武二爺一家人就搬到了鄉下住。

月是故鄉明，情唯鄉鄰親。在鄉親們的積極參與下，夾板門簾的生意不但形成了規模，而且越做越紅火。

白芷

白芷的名字，據說是因為他在月子時得了場腹痛病，不吃奶水，晝夜啼哭不止，郎中用白芷入藥救下性命，因了父親就用白芷做了他的名。白芷三歲時，秦西一帶久旱無雨鬧饑荒，父母挑著被褥擔子，從眉縣常興鎮一路向東，靠乞討來到了秦東渭蘭縣，落腳在城西南秦家堡村。該村富商秦老爺見其可憐，便收留了他們。父母留下給秦家分別做長短工，他和后來出生的弟弟也就都寄宿在秦家。

說起白芷，運氣倒好，少年時便能陪同小他一歲的三少爺秦明遠一起去學堂念書。十三歲那年冬，經東家秦老爺介紹作保，去了渭河北肖家村“十四紅”的碗碗腔戲班里打雜。一年后，肖班主發現這小伙嗓音甜美，且長相白凈得似女人般俊俏，適合入梨園行當，就親自調教并加以培養。白芷吃苦好學，三年后終成一角兒，生、旦、凈、丑樣樣俱佳，尤善唱花旦。

怎奈世事無常，幾年后，肖班主英年早逝，該戲班也就散了。白芷打道回府后，就游走于渭蘭街市和鬧區，淪為專唱堂會的野路角兒。唉，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白芷一直記著父親曾經的叮囑：“咱是大秦名將白起的后人，做人做事都得有模有樣。寧愿人負咱，咱絕不負人。比如說咱東家，老爺待咱有恩嘞，哪天若用得上咱爺倆的話，就不能有半點的含糊。做人得知恩圖報、義字當先，要不然就枉為名將之后了?！?/p>

雙十二事變發生后的隔年初夏，有一天，白芷正在鄰村西北軍的一個團部唱堂會，東家三少爺趕來了。這哥倆雖有主仆之名，卻無貴賤之分，自打上學時就成了好伙伴。白芷說：“幾年沒見面了，只知道你在云陽做茶葉生意，你回來了，不在家歇息著等我，咋還專門跑來了？”

“有事哩，而且是緊急事。要不咋能攆著你？”兩人出了團部，在一僻靜處坐下說話。

秦明遠說：“我這次回來是老爺安排的。他之前給我在車雷村定下了一門親，女方就是大富商雷老爺的三姑娘。迎娶日定在初九，你說急人不？”

白芷一聽，連忙叫好。“好啊，喜事嘛。門當戶對！”

“對個屁！我不愿意?！?/p>

白芷聽后愣住了，忙問：“為啥？那三姑娘我在雷家唱戲時見過的，人長得挺好看的，性子也綿軟。就是，就是有一點不好，腳纏了個半截子。咋，你總該不會是嫌腳大？”

秦明遠沉思了下說：“你沒猜對。我不瞞你了，我早已秘密地加入了一個組織，上級安排我在安吳青訓班三個月的學習都學完了，幾天后，我就要北上延安去隊伍里。你說在這節骨眼上，我咋能……”

“聽你這一說，那還真是個急事嘞！想想，看還有啥辦法？”

“我反復從各個方面都想過了。先得考慮兩家人的顏面，畢竟都是渭蘭有頭有臉的大戶。我不能害了人家女娃，也不能把話挑明，跟老爺硬上。最最重要的是，我一定得去干我認準的事情?！?/p>

“這不行，那不行，那你找我就能成？”

“對！我考慮再三，還只有你能幫伙計?！?/p>

白芷聽后瞪大了眼睛。“啥，我能幫？”

“還有更糟糕的事沒說呢。雷家前幾天傳話給咱老爺，讓把婚事從簡從快趕緊辦，說是原東北軍里有一個副師長看上了他女兒想讓做妾，死皮賴臉硬讓縣長說合哩。”

“那更難辦了！”

“辦法有，我全都想好了。你化裝后戴上墨鏡，在迎親的半路上替換下我。咱玩它個貍貓換太子，把生米硬給它往熟里煮。聽著，若事后姑娘好說話，你就跟她踏實地過日子。”

“若不樂意呢？”

“三十六計尋機會跑，找我，咱倆一起進隊伍。剩下的事嘛，任憑兩家老爺去處置，相信他們都不笨。咋樣？”

迎親那天開始還挺順，可等新郎進了雷家，就被媒婆認出了。雷老爺惱羞成怒，顧不得多想，命家丁持棍棒追打白芷解氣，然后把人拖到村外扔下。

秦老爺聞訊帶人趕到時，發現白芷胸口上有三個血窟窿，明顯是槍傷，一看就知道是軍人干的。人已咽氣，但眼睛微睜著，臉上充滿著微笑。

作者簡介：

秦川牛，本名員社教，陜西渭南人。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協會員、陜西省散文學會鄉土文學專委會副主任、渭南市作協文學推廣專委會副主任、臨渭區作協副主席。“2020陜西省重點文藝創作項目”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愛與火》《長壽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