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有關于“循環敘事”的研究仍然較少,主要關注世界文學和影視戲劇創作兩個方面。因此,國內學界提出的循環敘事這一研究主題,在中國現代諷刺小說領域中具有一定的討論空間。循環敘事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具體表現為時空結構意義上的線性時間循環和故事情節發展意義上的循環。在小說創作中常通過情節重復、回環和相似情境意象的再現的手法呈現循環敘事,以此豐富文本的層次結構,為人物塑造和社會批判提供更廣闊的創作空間。
縱觀現代中國文學的發展歷史,魯迅先生的文學作品以其深邃的思想和獨特的藝術風格獨樹一幟,其諷刺小說尤為引人矚目。《藥》作為魯迅諷刺小說的經典名篇,在循環敘事和諷刺小說的藝術呈現上具有典型性。小說通過一樁看似尋常的買藥治病事件,運用循環敘事的技巧,呈現了民眾在愚昧無知中相互傷害、自我毀滅的悲劇性循環刻畫。此外,小說以“藥”為線索,以其意象的反復再現,將先驅革命者的犧牲、底層民眾的愚昧、封建思想的根深蒂固等多個層面相互串聯,立體地呈現了舊中國社會的沉疴痼疾。
本研究在理論意義上,結合了魯迅諷刺小說和循環敘事的現有研究成果,以弗萊的文學循環發展論為理論框架,在資料相對匱乏的中國現代諷刺小說敘事研究領域,通過深入分析《藥》中循環敘事結構的方法,探討魯迅如何運用這一手法實現人物形象塑造和社會批判,豐富完善了此領域的案例研究。
此外,本研究還具有現實意義。在當下快速變化的現代化社會中,雖然物質文明的發展已然取得了巨大成果,但精神層面的問題依然不容忽視。通過回顧魯迅筆下揭露的社會現實與人性弱點,促使我們警惕歷史的循環。因此,本研究不僅是對魯迅文學遺產的深入挖掘,也是對當代社會現實的一種積極回應。
本文主要從敘事學的角度,以小說的人物塑造和社會批判意義為立足點,主要采用了文本細讀、案例研究以及文獻分析的方法,以魯迅的小說《藥》為案例,研究在魯迅諷刺小說中人物是何以構建的,社會價值批判又是何以呈現的。從中國傳統小說循環敘事的角度出發,結合弗萊的神話原型批判理論和現代的線性時間觀念,分析魯迅諷刺小說獨特的敘事模式以及藝術效果。
魯迅諷刺小說與循環敘事概述
一、魯迅諷刺小說的特點與風格
魯迅的諷刺小說作為中國現代諷刺小說的起點,在寫作特點上,吸收了中國傳統小說的敘事風格和西方神話的隱喻特征,兼顧了《儒林外史》以及晚清譴責小說為主的傳統敘事,常采用不可靠敘事,擺脫了中國古典小說“文以載道”的傳統慣性和作者敘述的權威保障,結合了線性時間觀念,構建了獨特的循環敘事特征。此外,魯迅諷刺小說的情節和意象不僅是重復,而是試圖在循環往復之中重新解釋和構建新的意義,讓看似牢不可破的循環有破圈的可能。
魯迅還十分關心文學小說的社會功能,著眼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這與弗萊提到的神話社會功能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弗萊的“神話——原型”的批判文學理論當中,神話作為一種原型語言,建立在其上的各種文學形態本質上都具備關切的特征,即對于個體命運、社會生活的超現實想象。這一解讀能夠幫助理解魯迅諷刺小說中的價值導向,即其小說的內核精神并非只是批判的、事實的,而是積極建立人類的烏托邦,賦予了魯迅諷刺小說以生命哲學的思想內涵和時代精神,旨在引起讀者反思。
二、循環敘事的概念和魯迅的循環觀
循環敘事是一種文學敘事手法,通過強調重復某種意象或者使故事情節首尾呼應,構建出一種循環往復的敘事結構。中國傳統的敘事模式受到農耕文明四季更替和朝代更迭的影響,使得“古中國人對宇宙社會、歷史、人生的這種圓形運行機制和生滅法則的靈性直覺,具有極大的普泛性,滲透于人倫物理、九流百藝之中,沉積成為民族的群體潛意識”。弗萊的“神話原型”理論也受到了自然界的啟發,他認為在不同的社會歷史發展階段,文學的形態也隨之發生變化。從社會的生長、發展、興盛到衰退的整個過程,其文學形態也遵循著以神話為圓心的“喜劇—浪漫—悲劇—諷刺”的發展循環規律,故而在清末民初發展停滯的社會當中,為了呼喚新時代、告別舊社會,諷刺小說便應運而生了。
魯迅小說實現了傳統循環敘事的突破。其一的特征為小說的敘事方式從傳統的可靠敘事轉向了具有現代性的不可靠敘事。后者體現為作者帶有倫理的傾向,而缺少觀點的評述,這種寫作方式能夠更全面客觀地呈現出小說人物的“病態人格”。在魯迅的小說中,作者常以一個俯視的視角敘事。在《藥》當中,人們對夏瑜所說的革命感到“氣憤”,他們說打人的阿義“可憐”,說挨打的革命者是“瘋了”。文中敘事者對待革命者的態度,絕不是魯迅本人的態度,這種矛盾的呈現和敘述的不可靠主要是由敘述者與隱含作者倫理態度不一致構成的。其二的特征為線性時間觀念的引入。除了傳統的時間描述之外,魯迅還加入了現代意義上的具體時間。在《藥》中,模糊時間有“許多的工夫”等,具體的時間有“二十多歲的人”、預示著上一年過去的“這一年的清明”。這一雙重的時間表述讓魯迅在傳統時間結構之上突破了舊社會的封閉空間,為讀者提供了反思的空間。
循環敘事在《藥》中人物塑造
一、《藥》中的主要人物及其特點
小說《藥》當中的主要人物可分為三種:華家人、夏家人以及茶館看客。在人物的命名上,魯迅有獨特的用意和隱喻,華家和夏家的人物都有姓氏,而“華”“夏”兩家合稱便是華夏,意用華夏兩家人悲劇循環的命運暗指舊中國猶如“鐵屋子”的社會困境。“華老栓”“華小栓”的名字有顯著的北方特色。“栓”常用于北方出生便體弱的孩子,象征著底層人民精神萎靡、身體羸弱的社會現實。夏家人則較之呈現出更多元的形象。夏三爺是與腐敗統治同流合污的墮落者,夏四奶奶是樸素傳統的舊社會婦女。夏瑜是革命者,與現實中的革命烈士“秋瑾”相照應。但在小說中夏瑜犧牲未能喚醒民眾,反被看客們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這一悲劇性形象深刻反映了革命道路的艱難與民眾意識的麻木。
看客群體之中,唯一有姓氏的是劊子手“康大叔”。作為“人血饅頭”的獲利者之一,有學者認為,康姓指的是當時反對革命的康有為。在小說《藥》正式發表前的1917年7月1日,爆發了“張勛復辟”事件,當時康有為作為保皇派積極助力,助紂為虐。魯迅在此化用其姓氏作為劊子手,呈現出了對康有為的否定性態度和諷刺性批判。其他個性模糊但特征鮮明的茶客們皆有不同的年齡和社會背景,比如“花白胡子”指年長者,“駝背五少爺”是清朝遺老,“二十多歲的人”指的是當下的青年。但不論有怎樣的社會背景,看客們都對夏瑜的犧牲無動于衷,由此構建了一個充滿諷刺的社會畫卷,展現了魯迅對國民劣根性的反思。
二、循環敘事在《藥》中人物塑造的體現
在弗萊的文學循環理論當中,人物被分為五種,分別為:神性人物、領袖人物、凡人、體力和智力低于一般人的庸人,分別對應了不同的文學形態。諷刺小說主要描寫的便是其中的庸人。但是魯迅在小說《藥》當中,除了庸人以外,還安排了一個傳奇式的人物“夏瑜”。這使得小說在諷刺基礎之上還有對革命理想的呼喚。在《藥》當中,魯迅通過對人物名稱的特征化描寫,消解了人物的自我意識,使得說話的不僅僅是一個茶客,而是和他具有共同特征的群體。此外,對于群像的塑造上,人物的對話多發生在固定的典型場所之內,呈現出空間典型化的特征,比如茶館、墳場,意指發生在此處的事情還會在別處重演。同樣的人物悲劇命運也同樣會發生在其他地方。魯迅通過如此的塑造方式,使小人物的個體循環映射出了社會現實的歷史大循環。
《藥》中的社會批判與循環敘事
一、《藥》中的社會背景與批判對象
在《藥》中,魯迅以目擊一場行刑作為開篇,勾勒出了清末民初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的灰暗畫卷。小說的社會背景是正處于封建殘余與列強侵略交織的時代,民眾在貧困和愚昧的雙重壓力之下艱難地生存著。魯迅想要批判的對象主要有三。一是落后腐敗的封建制度和思想,“人血饅頭”的封建迷信和如若不告發革命者就要被滿門抄斬的殘酷統治皆是其呈現。二是底層民眾的無知麻木,茶客們不僅不理解革命者的犧牲,還將其作為談資。三是資產階級革命脫離民眾的現狀,民眾仍然認為資產階級革命只不過又是一次“改朝換代”。所以,當夏瑜在獄中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卻反而要被群眾嘲笑。
二、循環敘事在《藥》中社會批判的體現
在《藥》中,魯迅通過循環敘事強化了社會批判的力度。首先,魯迅通過“藥”這一核心意象的反復出現與變異,構建了一個從愚昧到悲劇再回歸愚昧的循環。其次,夏瑜的犧牲看似是個體悲劇的高潮,實際上在更深的層次上寓意著革命者“犧牲—遺忘—再犧牲”的惡性循環。
在“藥”這一寓意的循環上,華家夫婦是愚昧的,他們不惜重金購買人血饅頭作為救兒子的“靈丹妙藥”。然而,這“藥”未能挽救小栓的生命,這一悲劇的結果也未能改變普通民眾愚昧封建的思想現實。在精神上的未覺醒和封建思想的根深蒂固前提下,悲劇的結果是注定的。魯迅通過華家人的行為邏輯,構建了這一情節的回還,將個體命運的悲劇循環放置在時代的大循環背景之下,深刻地揭露了當時底層民眾的生存困境,也批判了當時民眾的無知和現代意識的空缺。
夏瑜的犧牲本應是喚醒民眾、推動社會變革的“藥”,卻不幸成為民眾茶余飯后的談資與愚昧信仰下的“人血饅頭”。夏瑜的犧牲與再犧牲意指即使有新思想萌芽,在缺乏覺醒的土壤中,革命也難免被舊有觀念吞噬。魯迅借此結構不僅批判了封建統治的腐朽和社會風氣的冷漠,更暗示了社會變革的迫切性與艱巨性,展現了其作為時代先覺者的洞察力。
在文學理論上,循環敘事的研究視角引入給魯迅小說的解讀帶來了新的研究視角。魯迅小說將時間的循環、命運的輪回與線性時間觀念相結合,豐富了文學創作的手段,將諷刺小說的社會批判力度推向了新的高度。在文學創作上,《藥》中循環敘事的藝術價值在于其深刻揭示了社會悲劇的循環往復與人性困境的永恒命題。小說展現了個人命運在社會洪流中的無力,更凸顯了封建殘余思想對民眾的桎梏,以及社會變革之路的艱難。這種悲劇的循環不僅是對個人命運的深刻剖析,更是對整個社會病態現象的辛辣諷刺與批判。因此,《藥》中的循環敘事是藝術技巧上的創新,也是魯迅對時代病癥的剖析與療救愿望的體現。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