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與新羅的關系

渤海政權自誕生之日起就強鄰環伺，險象環生。渤海南有新羅、西南有大唐、西有契丹、西北有室韋、北有黑水、東面隔海與日本相望?？v觀渤海兩百多年的歷史，能夠對渤海造成致命傷害的政權或部族主要有大唐、新羅和契丹。在大唐滅亡之前，渤海與大唐、契丹的矛盾都可以緩和，而且還可以相處融洽，唯獨與新羅的矛盾無法緩和，雙方都欲置對方于死地而后快。所以，在唐朝宗藩體制的前提下，渤海與新羅的對抗成為渤海政權對外關系中的核心。

渤海是唐朝的藩屬國，地處東北亞的中心，在其存續的兩百多年時間里，與唐朝、新羅、契丹的關系最為重要。在唐朝宗藩體系的前提下，本文著重論述渤海與新羅的關系。

建國初期，渤海對后突厥和新羅的外交策略

渤海建國之初，強敵環伺，險象環生，能否站穩腳跟，成為擺在大祚榮面前最迫切的政治任務。大祚榮深知渤海是在背叛唐朝的前提下建立的政權，唐朝欲除之而后快，與唐朝的關系暫時無法緩和，而自身的力量又極其弱小，根本無法和唐朝長期對抗下去，必須依附于強大政權，才有可能生存下去。所以，大祚榮在建國之初就“遣使通于突厥”。根據朝鮮史料“始與契丹濟惡，旋于突厥通謀。萬里耨苗，累拒渡遼之轍”可知，在渤海建國前，即大祚榮率軍東走之時，就已經與后突厥建立了聯系，東歸隊伍正是借后突厥之力，才擺脫唐朝的圍追堵截。當然，這絕不是否認大祚榮的指揮有方及東歸隊伍的英勇善戰，而恰恰證明大祚榮巧妙地利用了后突厥與唐朝的矛盾，東歸建國成功。在這個意義上講，渤海是在后突厥默許與卵翼下建立的政權。

為了保險起見，渤海在建國初期曾尋求新羅的保護。崔致遠在《謝不許北國居上表》中稱：“初建城邑，來憑鄰援。其酋長大祚榮，始受臣藩第五品大阿飡之秩。”“大祚榮接受新羅第五品大阿飡之秩”的史料僅見于新羅史書中，未見于唐朝、日本等國史書中。其記載內容是否屬實，由于是孤證，暫且擱置。但是，從邏輯的角度講，這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渤海政權剛剛建立，站穩腳跟是壓倒一切的任務。渤海為了免于被唐朝滅亡的命運，積極主動地與周邊政權和部族搞好關系，接受新羅的冊封，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無論“遣使通于突厥”還是“來憑鄰援”，都是渤海建國之初，在萬分危險情況之下的外交策略。隨著渤海接受唐朝的冊封，成為唐朝的藩屬國，政權逐步鞏固，渤海臣服于后突厥和新羅的局面逐漸結束。

渤海與新羅對抗的原因

隨著渤海接受唐朝的冊封，成為唐朝藩屬國，取得了與新羅同等的法律地位，渤海依附新羅的歷史也就結束，渤海與新羅的關系由合作逐漸轉為對抗。

第一，渤海政權自身生存的外部威脅。

任何一個政權的核心利益首先是保證政權的存在，并在此基礎之上謀求發展，從而達到繁榮和昌盛?？v觀渤海兩百多年的歷史，環視渤海周邊的政權和部族，唐朝對渤海實行羈縻政策，只要朝唐，不叛唐，承認唐朝的宗主國地位，就能保證其政權存在的合法性。后突厥、回鶻的主要對手是唐朝，對渤海的威脅不大，只要不去挑釁它，渤海政權能夠存在下去。契丹、室韋、黑水、靺鞨，力量分散，不足以對渤海政權構成致命威脅。日本與渤海遠隔重洋，對渤海政權構不成威脅。日本與新羅關系不睦，正好是聯合的對象。對渤海構成致命威脅的是新羅，所以，渤海對外關系的重中之重就是對抗新羅。

如果說對外關系是渤海國家戰略的杠桿，那么對抗新羅則是這個杠桿的支點；如果說對外關系是渤海國家戰略前進的車輪，那么對抗新羅則是這個車輪的軸心。渤海的一切重大對外活動都要圍繞對抗新羅來展開。在朝貢唐朝的前提下，對抗新羅是渤海對外關系的核心與關鍵，是渤海政權生存與發展的命脈所在。

綜合各方面的分析，在渤海周邊政權、部族當中，只有新羅才是渤海的死敵。因此，對抗新羅成為渤海政權對外關系的基點。

第二，新羅的北進政策使新羅成為渤海的死敵。

渤海和新羅有著相同或相近的生產方式，雙方都是以農業為主的民族政權。土地是農業最基本的生產資料，是農民的命脈，沒有土地，一切都無從談起。人口是農業的基本力量。在前近代社會，生產力水平低下，勞動力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生產力。農業勞動主要是手工勞動，人口多則勞動力強，人口少則勞動力弱。所以，人口的多寡就是勞動力的多寡，勞動力的多寡就是生產力的高下，生產力的高下就決定了國家力量的強弱，國家力量的強弱決定了國家的國際地位。農業生產方式、生產力發展水平和東南西三面環海的客觀地理環境，決定了新羅的北進政策，即與渤海爭奪土地和人口。

新羅是在三韓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農業國家，其發展程度要高于渤海，對土地和人口有著比渤海更加強烈的要求和愿望。早在三國時期，新羅就覬覦高句麗和百濟的土地與人口。高句麗和百濟滅亡后，新羅通過羅唐戰爭，吞并了百濟，并占有少部分高句麗故地。至此，新羅的領土東、南、西三面環海，北面是陸地。從當時的生產力發展水平來看，新羅不具備向海外擴張的條件。向北挺進，吞并高句麗故地——安東都護府，成為新羅的既定國策。而渤海恰恰是在高句麗故地——安東都護府建立的政權，為了保衛家園，不得不對抗新羅。

第三，渤海與新羅在文化心理上的差異。

渤海與新羅是唐朝時期東北亞兩個最重要的國家，在文化心理上，兩國都有一種文化優越感，新羅的這種優越感尤甚。新羅自認為是“君子之國”和“槿花之鄉”，而將渤海指斥為“楛矢國”。據考證，“君子之國”是指箕子朝鮮，槿花就是木槿花，朝開夕凋，可食。“楛矢”是肅慎族系的狩獵工具，“梏矢石砮”是肅慎族系民族文化的典型代表。新羅將渤海稱為“楛矢國”，輕蔑地認為渤海是經濟文化十分落后的肅慎后代。而渤海人自建國之初即“頗有文字及書記”，自然對新羅人予以針鋒相對的反駁。

箕子東遷，使朝鮮率先進入農耕文明時代，而肅慎族系直到隋唐時期才進入農業文明時期，因此新羅人有一種天然的文化優越感，將自己視為文明人和高等人，而將渤海人視為野蠻人和低等人，這一點在崔致遠的《謝不許北國居上表》中表現得最為充分。例如：“句驪未滅之時，本為疣贅部落。靺鞨之屬，實繁有徒，是名粟末小蕃，嘗逐句驪內徙……梟音則嘯聚白山，鴟義則喧張黑水……臣蕃絳、灌同列，所不忍言……渤海汰之沙礫，區以云泥，莫慎守中……察彼虜之鷹飽腹而高飏，鼠有體而恣貪?！逼鋵崳@種文化優越感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民族只有大小強弱、發展先后之分，沒有優劣之別。

在唐朝開設的賓貢科中，渤海與新羅都想在科舉名次上壓倒對方。唐懿宗咸通十三年（872），渤海人烏昭度與新羅人李同同時賓貢試及第，烏昭度名次在李同之前，新羅人舉國震驚，感到奇恥大辱。正如崔致遠在《新羅王與唐江西高大夫湘狀》中所說：“既致四鄰之譏，永貽一國之恥。”唐昭宗天佑三年（906），渤海人烏光贊與新羅人崔彥?又同時賓貢試及第，但烏光贊的名次在崔彥?之后，當年身為渤海國相的烏昭度親自朝唐，請求唐朝將其子烏光贊的名次排在崔彥?之前，被唐朝拒絕。賓貢“爭長”表面上是名次的先后問題，實際上反映了渤海與新羅在東亞的政治地位高低以及兩國在文化領域的競爭。

渤海與新羅對抗的實質

668年，高句麗滅亡后，其遺產由誰來繼承才具有合法性？這首先要考察高句麗是如何滅亡的。

公元655年，高句麗聯合百濟入侵新羅，《三國史記》載：“春正月，高句麗與百濟、靺鞨連兵，侵軼我北境，取三十三城?！痹谛铝_即將滅亡之際，新羅王金春秋遣使向唐求救，唐高宗派兵先后滅掉了百濟和高句麗，挽救了新羅。對于百濟和高句麗的遺產，大唐是當之無愧的合法繼承者。唐朝在百濟故地設立熊津都督府，在高句麗故地設立安東都護府，在新羅設立雞林州都督府。唐朝想在朝鮮半島實行有效的羈縻統治，而新羅則想把百濟和高句麗納入自己的直接統治。670年，新羅趁薛仁貴西調抵御吐蕃之際，越過鴨綠江，進攻烏骨城（今丹東鳳凰山東麓），羅唐戰爭正式開始。經過七年的戰爭，唐朝與新羅最終以大同江為界劃分疆域。百濟和大同江以南原高句麗故地劃入新羅，大同江以北原高句麗故地劃入唐朝。735年，唐玄宗“敕賜浿江（今大同江）以南地”給以最終確認。

698年，大祚榮在東牟山建立政權。這是一種非法行為，因為東牟山在唐朝安東都護府的轄區之內，不經唐朝中央政府的同意，私自建立政權，是一種分裂國家的行為。擴張領土，更是非法中的非法。渤海建國之初，就遭到了唐朝的激烈反對與鎮壓，武則天“詔玉鈐衛大將軍李楷固、中郎將索仇擊斬之”。神龍政變以后，唐朝為了集中精力對抗后突厥和吐蕃，對渤海由強硬的鎮壓政策轉變為懷柔的羈縻政策?！邦Ｗ谙忍熘校?13），遣使拜祚榮為左驍衛大將軍、渤?？ね酰运y為忽汗州，領忽汗州都督，自是始去靺鞨號，專稱渤海?！碧瞥瘍苑饬瞬澈Ｕ啵瑢⑵浼{入唐朝的宗藩體系之內，渤海正式成為唐朝的藩屬國。由此，渤海獲得了繼承高句麗遺產的合法性。

渤海與新羅的對立實質是對高句麗遺產的爭奪。無論是誰爭奪，都必須得到唐朝的認可。因為高句麗是被唐朝滅亡的，唐朝是高句麗遺產的當然繼承者，擁有對高句麗遺產處置的最終決定權。渤海與新羅都不具備高句麗遺產的合法繼承權，占有都是非法的，要想變非法為合法，必須得到唐朝的認可。渤海和新羅的統治者都十分明白這一點，于是都采取先派兵強占，而后利用時機，朝貢唐朝，上表謝罪，最終獲得唐朝的承認。

渤海與新羅的對抗，使雙方都背上了沉重的政治、經濟、軍事負擔，這是不言而喻的。由于地理的局限和國力的影響，新羅只能向北發展，根本不具備向海外發展的可能性，而北方又受到了渤海的頑強抵制，新羅無法通過對外擴張來轉移國內的矛盾，所以，新羅較渤海先衰落下去，進入“后三國時代”。渤海則發展成為“海東盛國”，成為九世紀東北亞最強有力的政權。

綜合來看，渤海對抗新羅，使渤海站穩了腳跟，穩住了國家命脈，遏制了新羅北進的勢頭，打擊了唐朝“以夷制夷”的策略，為渤海各項事業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作者簡介：

趙振海，1976年生，男，漢族，吉林省公主嶺市人，博士，中教一級，研究方向：東北民族與邊疆。作者單位：吉林省公主嶺市懷德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