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總是很短,落一晚上雨就會消失。包著這個小村莊的河又開始變得渾濁,污泥和水攪和在一起,混沌不堪。
養了好幾年的黑狗的喘氣聲已經不見了好幾天,余夏并不去找,也不相信黑狗不見了,只是堅定地相信它會自己回來。爸爸幾乎是夜夜晚歸,每次都帶回一種怪異的稻香,似乎是在用沉甸甸的穗子掃在余夏的鼻子上,把她吵醒。媽媽對此卻絲毫不在意的樣子,只是每日不再給爸爸留燈。
今年家里買的煤不好,暖氣片永遠只是溫溫的,像堅硬的皮膚。在寒冷還沒延伸到每一根手指頭的時候,余夏被村里的流言引到了一個新的去處。
村東頭的土房子里,藏著一個女人。女人的身世撲朔迷離,隱約聽奶奶說是被村里二拐買來生孩子的,后來二拐去工地干活被掉下來的磚砸死,沒多久女人便也瘋掉了。現在這個女人就被二拐的爸媽關在被菜地包圍的房子里。傳言里還帶上一絲靈異的氣息,說女人是狐貍成精,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就會被迷惑。
余夏隱約記得二拐的樣子,論輩分,自己該叫他伯。奶奶說他的腿在娘胎里就壞掉了,一只腳完全往里撇,走起路來一高一低,像騎著一輛不存在的自行車。平日里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衣服上臉上總是不知在哪蹭的灰,膽大的小孩兒朝他扔土塊,他也還是呆呆地笑。村里沒什么人在意他,于是他的消失也顯得微不足道。余夏在村里漫無目的地亂轉,看到傳言里的小土房子,被誘惑般不斷靠近。余夏趴在門縫上,想看看里邊什么樣子。剛把眼睛放上去,就遇到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有些散焦。很漂亮的一個女人,鼻頭圓圓,眼睛細長,皮膚白皙,讓余夏想到《天書奇談》里粉色的狐女。兩人這樣對視著,誰也沒說話。余夏抽抽鼻子,似乎聞到某種熟悉的味道,混著一股腥氣。
女人從院子里的小凳子上站起來,走到門邊,從門縫里伸出手。余夏沒見過那么亂的掌紋,不大的手掌上,細細的線交叉,像一片云霧。余夏下意識后退,女人卻只是笑,眼睛彎成月牙。“你是誰?”余夏想起了奶奶說的女人的故事,但還是明知故問。“夢。”女人的尖尖聲音很散,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將余夏包圍。
“晚上的夢,白天的夢,都不容易醒。”女人又補充。余夏只在學校說普通話,突然在泥土間聽到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有些出神,沒有在意女人根本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我媽說我睡得死,不愛做夢。”她對著女人說。“吃糖嗎?我去給你拿。”女人沒等聽到她回答,轉身直接進屋。余夏從門縫里細細看著院子里,不臟,甚至可以說是很干凈。房檐下掛著幾串玉米和辣椒,去年的春聯已經泛白,邊緣都碎掉,但還是堅強地粘在墻上。屋門緊閉,女人進去時細心地把門閂插好。
“甜。”女人從屋里小跑著出來,兩邊的兜都鼓起來,里邊全是包著亮亮塑料紙的糖。女人把衣服往前伸,讓余夏自己拿。余夏原本不想拿,女人卻一直輕輕撞著門,她終于覺得可以拿,便將手伸進門縫。原本只想拿一個,女人卻突然抓住她的手。陌生的溫度傳來,把余夏嚇一跳,手里的糖都掉在地上。女人把她的手掌掰開,塞進滿滿一把糖,笑著看她。“你很久前,就認識我了。”沒頭沒尾的一句昏話,讓余夏渾身一顫。
余夏抓緊糖,想收手往外退。可門縫卻不允許她的拳頭通過。女人有些懊惱,余夏只能把糖再放進女人的衣服里,只留下一顆,輕輕退出門外。
“甜。”女人強調,倔強地看著余夏,逼余夏當場吃下。
余夏便擰開那亮晶晶的糖紙,把橘黃色的糖放進嘴里。不能說甜,甚至可以說很酸。女人笑得很狡黠:“騙你的,酸吧。”
“酸。”余夏咽咽口水,把糖紙疊起來,輕輕放進口袋。
“下次來,再給你甜的。”女人轉身跑回屋里,不再出來。余夏也轉身回家,猶豫要不要和媽媽說這件事。然而剛進門,便被爸爸叫過去,看他在村口河里釣的魚。
藍色的水盆里,幾條銀白色的小魚輕輕游動,還有幾株不同形狀的水草在小魚游起的水波里搖擺,余夏簡直不敢信村口的黑河里會有這樣干干凈凈的生物。她把手指伸進水里輕輕攪動,幾條小魚被擾亂軌跡,縮在一旁,不肯再移動。
吃完晚飯,爸爸又出門,余夏和媽媽吃完飯就躺進被窩里,久違地做了一場夢。她喘著氣在黑暗中奔跑,追逐著一道透著光的縫隙。等到眼睛被光刺痛時,余夏終于縱身穿過那道縫隙,落到村口的河邊。余夏看到黑狗低垂的眼睛和女人的丹鳳眼重合,四條腿矯健地游過村邊的河。河水和它的皮毛一般黑,和粼粼的波合在一起,變成一幅粗糙的版畫。醒來,四周和河水一樣黑暗,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響動,窸窸窣窣。余夏一驚,不敢亂動,卻又想往外跑,剛下地,就感覺自己的腳腕被涼絲絲的東西裹住,剛要尖叫,卻睜開眼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是夢里的夢。“別怕。”扭頭,是女人在沖她微笑,“跟我走吧。”女人的嘴角微微吊起,右臉有個小巧的酒窩。余夏往后退,卻掉下床,腿狠蹬一下。還是夢。
余夏的動作驚醒了身旁熟睡的媽媽,徐虹睡眼惺忪地問她怎么了。余夏只是讓媽媽靠自己更近,并沒有能力訴說自己奇怪的夢境。媽媽有些不耐煩,但還是由了她。余夏緊緊抓住媽媽的手指,不想明天一早面對空蕩蕩的被窩。
然而第二天一早,余夏彎曲的手指中間還是只剩空氣。下意識地,她走到了女人的小房子。女人正在院子里撲蝴蝶,這個季節蝴蝶早就不見了,然而女人卻真的抓到一只。
“我昨天去你夢里了,好黑,像河一樣黑。”女人捏著蝴蝶的翅膀,遞出門框,讓余夏抓住。余夏伸手,卻沒有抓牢,于是那只白色的小菜蝶就從門框中上下忽悠著飄走。“你為什么去我夢里?”余夏被說中心事,大著膽子問。“你養的狗挺好。”女人卻并不回答,臉上的笑更天真,好像真的見過余夏的狗。余夏想,果然是個瘋女人,不知是不是這村子里每個人的夢都被她鉆過。
“回去吧,有人要來了。”女人朝她揮揮手,轉身便進了屋子。余夏沒有聽她的話,只是在一旁的菜地上晃悠。過一會兒,一個佝僂著的身影從黃土地里冒出頭,由遠及近,由小變大。余夏轉身躲到一個小廟之后,起一身雞皮疙瘩,她一定見過這個男人,他是二拐的叔。
男人敲門很有規律,三短一長,指節撞在紋理清晰的舊木門上,前邊輕,后邊重。如此重復十來次,余夏才聽到那門吱呀一聲打開,而后又吱呀一聲合上。過幾分鐘,余夏躡手躡腳走到門縫前,露一只眼睛往里看。屋門緊緊掩著,女人的聲息全無,只有男人的喘息聲和罵聲。話傳到余夏耳邊都變得模糊,她只能躡手躡腳離開。
“去哪玩兒了?弄一身灰。”奶奶見余夏胸口褲子上全是土,趕緊上前去給她拍。奶奶鼻子抽一抽,聞出余夏身上有一股子香灰味兒,料到她去了東頭菜地,鉆進了那座廢棄的土地廟。“別到處亂竄。”神情突然嚴厲起來。余夏不敢再抬頭,只嗯一聲,趕緊跑到水龍頭前洗手了。
“以后別亂往東頭菜地去,聽見沒?”吃飯時,奶奶又突然囑咐余夏,眼睛和額角的痣一同直勾勾地盯著她,卻并不提原因。余夏張嘴想問,卻看見奶奶橫著的眼神,訕訕只是答應。她不明白大家為何對那片兒地方諱莫如深。只有禁令而沒有原因,心像被貓爪劃過。
小孩兒的天性總是如此,你給她畫一個圈,她總要把腳尖伸出去探探。于是太陽落山之前,余夏又偷偷摸摸走到東頭,學著白天男人的樣子敲門,三短一長。女人在屋子里,一陣旋風般沖過來,臉貼到門上,眼睛瞪得死大,把余夏嚇得跌坐在地上。看到是余夏,女人這才后退一步,笑又回到臉上。“以后別那么敲門。”女人輕聲說,“給你糖吃,這次是甜的,剛拿到的。”女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棒棒糖,遞給余夏。
棒棒糖的包裝紙外有種莫名其妙的黏膩感,余夏下意識有些抵觸,但還是抓在掌心。“你叫什么?”余夏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女人,在別人夢里穿梭的一個游魂,名字會變成她的咒語。
“不想告訴我嗎?”女人笑得很大度,眼角上挑,更像一只狐貍,“沒事,我會知道的。”
余夏并不是每天都能有時間來女人這里,只有周末偶爾有時間來。兩人有時做一些無聊的游戲,打石子兒之類的。余夏帶著兩口袋石子兒去和女人玩,等到天變暗,石子兒已經全跑到門那邊。女人的技術比她好很多。余夏已經完全掌握了東頭的地形,從門外也對女人的院子了如指掌了。于是她開始期待著能被邀請到那從未朝她打開的屋子,小小的門在她的心里開開合合,想象著屋里會是誰的夢。
每到夜晚,余夏都被送進一片暗里,摸索著里邊的棱角。女人撩開簾子,露出一張白臉,嘴角向上,笑靨浮起。女人周身的散漫光芒把她周圍的事物照出影子,許多亮晶晶的糖紙,把女人映得更加迷茫,紫紫紅紅的方塊光,女人像是被困在籠子里。這是不被女人操縱的空間,是余夏心甘情愿獻祭給女人的時間。
女人在余夏的想象中越來越神秘,變成一種鬼魅樣的存在。于是看到女人和別人扭打在一起時,余夏才意識到,女人是一個人。張家媳婦死死揪住女人的頭發,瀑布一般的黑發散開,把兩人一起蒙住。女人也并沒有坐以待斃,同樣拽住了張家媳婦發尾焦黃的卷發。兩個人緊緊卡住彼此,周圍看熱鬧的人面皮下都藏著笑。余夏看見他們的手都收在袖口里,皮膚有北方冬天的皸裂,裂縫里又藏著干燥天氣里紛紛揚揚的灰塵。渾濁的眼睛里閃出興奮的光,沒人在意這兩個女人為何糾纏到一起,大家只當給自己找點兒樂子。尋常的生活里,這樣的日子最見人心。
兩人在地上打得塵土紛飛,張家媳婦手上動作不停,嘴也不閑著,唾沫星子噴得到處都是:“扒自己家灰還不夠,還想勾引我家老張,活該你生的野種被扔了!”女人聽見這句話,突然頓一下,接著往后退,四肢并用地用力沖過去,將張家媳婦死死按在地上,手卡在她的脖子上,慢慢收縮。余夏似乎看到女人的眼神都變綠。周圍人看到張家媳婦用力蹬腿,臉都變紫,才意識到不對勁,趕緊上來拉開女人。有人勸著,說是老張主動招惹的女人,成天在人家門口晃悠。而被提起的老張,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女人朝外呲一聲,環視著周圍的人,仿佛真的變成一只獸類,把周圍的人都嚇退。張家媳婦的動靜越來越小,手指都漸漸散開。余夏對上女人的眼神時,腿不自覺向前一步,走到女人面前。人群騷動起來,有人嚷嚷著說趕緊把老余家閨女拉開,然而終究沒有人真的上前。余夏敏銳地感受到這些目光里包含著什么,但她無力追究,只是那么盯著女人看,看到女人眼中的自己,女人也能看到余夏眼中的她。余夏并不害怕,不知從哪里來的底氣,相信女人絕不會傷害她。而女人也終于退步,嘴里的呼嚕聲變小,眼神也逐漸柔和,只是還未等到完全清明,便暈倒在地下。
眾人七手八腳把張家媳婦抬走,余夏才后知后覺地害怕。人群散去,一個小老太太走到女人身前。余夏后退,覺得這個老人有點眼熟,她似乎是女人的婆婆。
小老太太面無表情地拖著女人進屋,地上是團成團的頭發。余夏好奇一個佝僂著的老人為什么能拖動比她要高幾乎半個身子的女人,她還不明白愛恨才是人最大的力量。小老太太看到了在后邊偷偷探頭的余夏:“來,咱倆一起把這個傻女子抬進去。”聲音滄桑,像一座長滿針葉林的小山。
余夏左右看看,確認老人所指的人是自己,才慢慢踱過去。女人超乎意料的輕盈,余夏抬著她的一只腳,感覺像是兜著一塑料袋的空氣。走到門前,老太太把門輕輕打開,吱呀一聲。余夏下意識屏住呼吸,終于要看到女人的真面目了。
很令人失望的,屋里跟任何一個農村房子沒有區別,掉皮的墻,矮矮的小方桌,還有幾個長短腿的小凳子。床上籠著一層蚊帳,看上去霧蒙蒙的。很干凈,不像余夏夢里那樣縹緲,也不像真正的瘋子家里那樣凌亂——一個普通的,獨身女人的家。柴米油鹽醬醋茶,桌子板凳杯碗碟,樣樣俱全。余夏看到床頭柜的抽屜打開著,里邊放著各式各樣的糖,有些塑料包裝已經褪色,不知是幾年之前的。
兩人把女人放到床上,小老太太走到桌子前倒一杯水,遞給余夏。余夏接過水,卻并沒有喝,只是端著暖手。“不臟,我每天都過來拾掇。”余夏的心事被戳破,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解釋:“不是,我不渴。”她沒有被理會。小老太太端著一杯水去喂女人,余夏看著水從女人的嘴角流下,把碎花的床單洇出一大朵一大朵花。
輕輕的咳嗽聲,女人合上的眼睛慢慢睜開。余夏突然想起該怎么描述這樣的眼睛,不是狐貍,那是一雙狼的、狗的,犬類的眼睛。“媽。”女人叫小老太太,小老太太卻并不應,只是自顧自走到灶臺前,把米撒進水里,再蓋上鍋蓋。
淡淡的粥味兒慢慢彌漫在屋里,女人下床,腳幾乎不點地地走到小老太太身邊,用勺子攪和幾下鍋里的粥。三個人全都沉默著,怪異的和諧在暗處滋生。余夏聽到咕嘟咕嘟的冒泡聲。“你喝多少?”女人笑著問她。余夏本想拒絕,卻下意識脫口而出自己的飯量。女人把粥給余夏端過來。
同樣的米和水,女人家的粥卻有一種難以抗拒的米香,余夏覺得自己簡直要醉了,忽略了心中的熟悉感。天已經擦黑,她想自己該回家了。女人和小老太太送她出門,余夏回頭,看到一直一彎兩個黑影子靠在一起,被刺寒的北風一吹就要散開的樣子。
睡覺前,余夏拿出女人給她的糖,甜味在嘴里化開,想給自己的夢境溶出一個缺口。
抬頭是遮天蔽日的大榆樹,樹下的石碾子悠悠地轉動著,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年輕女人正往磨盤上放著谷子,臂上圍著一條白布。余夏看著面前的女人,時間變成一條倒流的河,從兩人身邊汩汩流過。拉磨的驢子低垂著頭,耳朵一晃一晃,腳打在地上,噠噠地響。
遠處突然呼啦啦揚起灰塵,余夏被嗆得咳嗽幾下,等再睜開眼時,女人已經被拉扯著在地上跪下,哭著大喊“爹”“娘”。余夏想沖上去幫忙,卻發現自己只是一團空氣,穿過眾人的身體,只能眼睜睜看著女人被套上紅彤彤的婚服,塞進花轎里,向遠方消失。轎頂的大紅花一顫一顫,像大榆樹被風撩動的葉子。
余夏跟在花轎的桿子旁,看著景色越來越熟悉,最后看見那條熟悉的黑河,余夏知道終于到了自己的村子。女人蒙著臉被抬進東頭的小泥房子里,二拐瘸著腿歪歪扭扭進來,像只壞掉的圓規。他手里拿著翠綠的酒瓶子,在暗暗的屋里發著瑩瑩的光。“小花。”二拐這樣叫女人,有些扭捏,甚至拖了尾音。女人卻只是在床上發抖,不敢答應。他移到床邊,悄悄挨著女人坐下,要伸手掀開她的蓋頭。
二拐的手腕被按住,有些驚訝,酒瓶子落在地上,嘩啦啦散開。“別碰我。”女人眼疾手快撿起菱形的一片,用力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血從手縫里流出來,滴在喜服上并不顯眼。二拐后退,不可置信:“小花兒,我不是故意的,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女人肩膀微微放松,摘下蓋頭,直視著面前的男人。
腫成紅桃似的眼睛鋒利起來有些滑稽,二拐縮在床的一旁,臉色緋紅,伸手從兜里翻出一把水果糖,都扔給小花,月亮灑到床上,滿床都是亮晶晶的光。小花就坐在這樣的光上,像月亮上的仙女。“小花兒,你真好看。”二拐的頭不自然地歪向一邊,耳邊攀上隔著月光能看到的紅。小花審視著面前的男人,妥協地想著他應該并不是什么壞人。
月亮從東邊到西邊,二拐躺在地上,女人躺在床上,夜晚就在這樣并不激烈的對峙中度過。
余夏睜開眼,是自己家的天花板,腳一落地就跑到東頭去。“小花!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她叫。女人把掛著的門鎖打開。她的門總是這樣,進來過一次,就永遠敞開。“我昨晚去你的夢里了。”余夏有些驕傲地抬頭。“不是我的夢,是我的過去。”女人點一下余夏的額頭。
“后邊呢?”余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之后的事情,等不到下一個夜晚。“之后?之后就是現在。”女人笑著說。“你騙人。”女人從空中落到地上,變成一個普通的農婦,余夏便得寸進尺,恃寵而驕。
“后來,后來……”女人的眼光邈遠。
女人的命格是一顆種子,落在哪里便要生根,開花,結果,落葉,再開花,小花和二拐終于還是過到了一起。雖然二拐做事沒有平常人麻利,但是個很勤快的人,掙來的家用一分不留全給了小花。公婆也時常過來幫忙,日子就這樣綿延下去,不算紅火,但也冒著熱氣。二拐經常用小花給自己的零花錢買點兒小物件,有時候是頭繩,有時候則是零食。“吳剛。”她叫二拐的名字時總是很珍惜,連名帶姓。把他的名字當成自己的物件,不輕不重,像在撫摸著這個并不罕見的名字。連帶著二拐有些呆滯的眼神,在她的眼里也有些可愛了。嫁到這里,雖然受了點兒委屈,但至少好過在家里挨后娘的打。
小花是在二拐出事兒的那天發現自己懷孕的。村里人急急忙忙來到家里,小花鞋都沒穿好就往外跑,還是只看見了卷成卷的草席子,血從里邊滲出來。等小花再醒來時,孩子也沒了,只剩下了一棟小泥房子。
女人說到后邊,余夏幾乎已經困倒。女人只是笑笑,把自己的衣服披到余夏身上,起身去收拾東西,把故事續進余夏的夢里。
“小花,你別弄了,我替你拾掇。”婆婆按住小花的手,把碗拿到自己手里。“娘……”小花的聲音都在抖,垂著頭不知道該怎么說話。想起之前家里的碗幾乎都是丈夫洗,眼眶又腫起來。小花剛要全身心浸入平淡的生活,丈夫卻死了。小花常想起新婚夜碎掉的酒瓶,綠得讓人心慌,從自己手里滴下的血與草席子上的暗紅重合,把一切都套上不祥的陰影。
吳剛在時,小花和公婆是一家人,既是兒媳,又是女兒。吳剛沒了,小花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處理自己和公婆的關系。“小花,你就繼續在這兒住著,剛子走了,你就是俺們的親閨女。”婆婆用自己的手把小花的手包住,棕色的皮膚之上蔓延著樹根一樣的血管。白發人送黑發人,婆婆比小花更難過。但她只能讓悲傷扎進身體里,不聲不響。
吳家的血脈,還要延續下去,必須有個男孩兒,不管用什么臟辦法。
買完菜進門看到那個陌生男人時,小花渾身都起一層雞皮疙瘩。“小花,這是你二叔。之前在外邊打工來著。”婆婆招呼她過來,小花只能不情愿地走過去。“二叔。”小花叫了一聲。“欸,小花。”二叔的笑讓小花想起來水里的泥鰍,圓滑而令人生膩。小花走到屋里,看見公公在啪嗒啪嗒抽煙:“爹,少抽點,對身體不好。”公公并沒有搭理她,只是繼續抽著煙。婆婆還在外邊和二叔小聲說著什么,小花并沒有在意,轉頭去做飯。
盛飯時,婆婆趕過來,讓小花去桌子上坐著。小花在桌子上,面對著公公和二叔,心里有些別扭。“小花,你就好好在這兒住著,咱們都是一家人。”二叔給小花夾一筷子菜,堆在盤子邊慢慢散開。
婆婆把飯端上來,小花趕緊去接。婆婆強把最滿的那一碗按給小花,說他們年紀都大了,吃不了那么多。小花也只能接下,看著那碗滿滿當當的飯發呆。幾個老人聊著天,小花聽不懂他們家以前的事,只捕捉到和她有關的嘆息——都為她流掉的那個孩子。
小花悶頭吃飯,婆婆的眼神不時飄來。腦袋被攪和起來,小花眼前的筷子裂成四條,公婆二叔的虛影都圍過來,壓得小花喘不過氣。
等再醒來時,公婆都跪在了地上。小花趕忙起身想把兩人扶起來,卻發現自己不著寸縷。一些有的沒的在腦海里浮現,二叔的膩人的笑、公公吐出的煙氣、婆婆不時飄過來的眼神。小花癱坐在墻角,一行清淚落下,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門吱吱呀呀,開開合合。
余夏是被飯香喚醒的,女人又在煮粥,這次只有她們兩個人。“喝點吧。”女人端給余夏一海碗粥。“我們還會再見嗎?再見的時候我就告訴你我的名字。”余夏不知為何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但女人的身體似乎正在慢慢變得透明。她有預感,這是最后一次相見。“也許會,也許不會。”女人低聲,并不抬頭。
女人身上的稻香似乎在逐漸消散,余夏把藏在枕套里的最后一顆糖放進嘴里,不知道晚上會有怎樣的結局。
夜晚屬于夜晚,余夏聞到一股香灰的味道,回頭便看見那座矮矮的神像,昏暗的燭光里,土地爺似乎在閉著眼睛睡覺。余夏躡手躡腳地走出去,被黑暗中的霧霾包圍。奶白色的霧氣在半空中徘徊,余夏只看見女人的那座小屋的窗戶里還亮著燈。
余夏朝著光走,快要走到門口時,卻發現有個影子也在朝著門走來,并且那影子似乎看不到她。于是余夏對著影子走去,然而越往前,卻覺得那影子越清晰。腦袋,肩膀,腿,熟悉到讓余夏頭疼。
影子沒有停留太久,抱著一個襁褓走出來,嬰兒哼哼唧唧的聲音是黑夜里的燭光,讓余夏看清了那人額角的一顆痣。
余夏覺得自己被某種物體包裹著,睜開眼,看到紅著眼的媽媽。“小夏!”被這一聲叫醒,余夏才感覺到周身的火熱,身上壓著三床被子,頭發都被汗濕。余夏發了一晚上燒,早上媽媽叫了好幾次沒叫醒才發現。
奶奶也過來看,帶著鄰居家的嬸子。“這燒一直不退,估摸是招到啥了。”奶奶和那個嬸子嘀咕著,余夏頭很重,完全聽不明白她們在說什么。
“我聽別人說小夏最近老往東頭兒跑,估計是被那個狐貍精給唬住了。土地廟也沒人管,孤魂野鬼都湊過去,不出事兒就怪了。”
“老跟她說不能去東頭兒,還去!”
“趕緊扎手指頭吧,別再燒壞孩子了。”
余夏手一涼,被誰抓住了,身體里的熱氣似乎都在往手心涌,對抗著那股涼絲絲的氣息。
“燒得都燙手了,趕緊的吧,回頭再把腦子燒壞了。”
余夏眼前模糊,那根銀亮亮的針卻格外刺眼。指尖上溢出一滴鮮紅的血,隨后才追來一絲細細密密的疼。余夏下意識想要握住手,卻被打一下手心。
“沒放完呢。”嬸子嘖一聲。
十個手指頭挨個放完,嬸子心滿意足地離開,余夏又沉沉睡去。
女人和黑狗一起站在河邊,扭頭對余夏笑一下,而后跑進黑色的河里,濺起冰涼的水花把余夏驚醒。
再跑到東頭,只剩下一座長滿雜草的小院兒,幾只菜蝶在其中飄飛,像一座小小的墳包。“余夏,我的名字是余夏。”余夏看到繞村的黑色河水洶涌而來,驚濤駭浪卻無聲無息,兜頭澆下,把她的童年淋得七零八落。
實習編輯 蔣文龍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