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月沒提起,他不會想起山寺。最后一次的拜謁是在一個徹底的雨天,林間的灰色云靄像群山本身的吐息,漫山是落雨。他在副駕駛上什么也看不清。側(cè)前方車窗上,雨滴被雨刷扯出一道道痕跡。
他極力想抿去嘴角的油漬,舌頭澀澀的。他很快厭煩了。
車在青石橋前停下。單向通行的板橋穿過山澗,橋上沒有扶手、鐵纜什么的。潮濕的石板下,谷底被煙雨覆蓋。他每走一步都極盡小心。
這樣惱人的雨天,月說他們一定、一定邂逅過的,同一天生日在同一座山寺——當(dāng)時雨幕里他的周遭幾近溶解了。也許就這樣錯過了彼此。只有灰色的雨,濺起山上的泥,有沒有行人也無可辨清。
月說:“我們一定、一定曾遇見過的。”
雨水沾濕他的髭,很快他忘記童子雞的油了,壓抑的厭煩感卻沒有消失。
山寺的檐角淌下雨水,風(fēng)鐸的響聲變重了。粗糙的手護(hù)著打火機上的火苗,點燃香燭后父親對他說:“向著佛塔拜三下吧。”
……如果月說的是真的。他現(xiàn)在想。那他們可能是前后腳吧——她剛離開這里,他就來了。那究竟孰前孰后呢,是他看著她的香燭燃盡還是反之呢?
這又能有什么差別呢。

一個戴著眼鏡的和尚低頭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柴房里新米被蒸熟的香氣他聞到了,卻無動于衷。雨珠穿林打葉,窸窣聲音里的庭院,香燭上的油一滴滴地從燈盞滑落。他三鞠躬的時候,細(xì)雨的聲音格外分明。
“許什么愿好呢?”他父親說。
父親一陣沉吟,按下他的脖頸說:“告訴祂,說你想要學(xué)業(yè)有成好了。”
八年后,他大一。
他對她說:“劉月,這個名字太銳利吧。”
“嗯?”
“劉里面有一把刀,月也顯得太鋒利了不是嗎?——我隨便說說。”
“顯得鋒利嗎?”她不置可否,“那你叫我月好了。”
大學(xué)前的暑假,他離開了那個山村。
山寺以青石橋連接村落。月拜謁山寺同樣會走過橋。橋不寬,有人說它曾是一條引水渠,這早已無從考證。地蘚攀上石橋,它因此融入山林深色的綠意里。雨后的新綠更顯格外可愛。
他們的話題是圍繞青石橋展開的,確切地說,確認(rèn)了“兩人在相鄰地方長大”之后,他們不約而同地問彼此:“你還記得橋嗎,那個青石橋?”
他們被一種古怪的偏執(zhí)驅(qū)使,求索青石橋在對方世界中的圖像。換言之,他們借以對青石橋的認(rèn)識,想窺見彼此心中最隱秘遐思的一瞥。就像一只貓那樣接近著對方。
他腦中的青石橋是一幅幾近凝結(jié)的畫面:山寺衰敗之后,背著包袱的和尚埋頭走過石橋。長上石橋的荒草有些到了腰際。他不記得和尚們的神情,他們腰帶上纏著的鈴鐺發(fā)出類似泉水撞進(jìn)山澗的響聲。
農(nóng)歷十三的橋,月光是清寒的。
和月有一次約在餐廳,她坐的位置上方天花板貼著一排墨黑玻璃。她玩弄著的指頭,掂起的刀叉盡數(shù)朦朧地倒映其中。她和他說話的時候,他看見影子的嘴唇在動。
他想象著她的手在年少時撥攏過的野草,腳走過的每一步。
是在一個靜謐的月夜,和尚離開了山寺。月光像漲潮的水一樣拍在橋身上,空寂山谷里剩下的蟬鳴讓他想起曾聽過的晚鐘聲——如今不會再有了。過去的寺鐘聲掠過時間的層林,現(xiàn)在不失毫厘地?fù)魸⑺男摹?/p>
月在餐廳里摩挲著的指頭讓他想起初次見到她的時候。
他在離開家鄉(xiāng)的火車上夢到最后一次拜謁山寺的傍晚,磕頭跪拜時雨水從竹葉上跌落……半夢半醒間列車正穿過雨云的下方。
“離開江津的那天下雨了。”有人說。
“之后不久就不下了。”
灰色的雨劃過車窗。
他突然很好奇:多年前的愿望真的兌現(xiàn)了嗎?
拜佛那天他剛十二歲,古說這樣就成年了。祖父為他用白酒燒了一只童子雞。
他和她應(yīng)該坐同一班火車,在同一站下車。登上接駁車后他終于注意到了她。
玩罷手機,月拾起一本數(shù)獨集。題集四十開大小,她的指甲有點長了。因此月拈著鉛筆的時候,右手指腹完全貼在深綠的筆桿上。
他們是從雨聊到山寺的。
“你喜歡雨嗎?”月說,“聽得出雨聲的差別嗎?其實哪里的雨聲都一樣吧。”
他們站在下雨的城市一端,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在任何地方。
他想起雨水淅淅瀝瀝地穿落山林,泅水上岸的野鴨的聲音。雨水滑落打在棕櫚遮雨棚上,鳥都應(yīng)該飛回去了——那貓呢?他想。它在哪里舔它的毛呢?房檐下的白色水泥路上他曾見過兩只。有點瘦了。
水泥被柏油取代的時候,施工隊在雨天抽煙。停下的機械不再冒出煙霧,工人們沉悶單調(diào)地一根一根地剪短煙嘴。兩只貓從欄桿繞下山澗。尚未鋪平的道路顯得泥濘,被雨淋濕的貓毛擰在了一起。
“哪里的雨聲都一樣吧……”月說。
深夜21點的時候,學(xué)校鐘樓的燈滅了。
他們并肩走回宿舍樓,胳膊有時候碰到一起。夜氣的味道、洗發(fā)水的味道,氤氳水汽讓他有如萬蟻噬心……
兩只橘色的瘦小的貓,小心地走下黑洞洞的山崖。
每次看到月的時候他都在想,她的包里還裝著那本數(shù)獨題集嗎?
伯叔曾帶他到青石橋下的溪水邊散步,那是很小的時候。
長大點沒人陪他,他開始習(xí)慣一個人坐在橋下,下雨天回家時看見一只貓躲在深綠色的草叢中。
他就猜,石橋上被濡濕的青苔……之后他在細(xì)雨里走過石橋來到山寺。
月永遠(yuǎn)在,棲居在他的想象里。
山寺淹沒在雨中,不曾出現(xiàn)過、但一定存在的女孩——小時候的月的身影忽前忽后、亦步亦趨,就像清麗的、掛在晚天上朦朧的新月。他想他不必?fù)?dān)心,盡管每次祈愿都謊話連篇,但她能分享他的所思所想。
真正慧明的佛會因此懲罰他嗎?
他攥著香,父親讓他說的每一句都是不想要的。
想象中月倚在山寺朱紅色的柱子上,拿著她已點過的或尚未拾起的香。
他知道坐在濕熱的野草地上看橋的美好。不像月,她說,出身山村的他們,是要在這座城市里“功成名就”的。
月曾經(jīng)給他講過一個故事,毋寧說,他們共同捏造了一個故事。
月說:“知道有種貓嗎?”
他說:“什么貓?”
月說:“偷食月光的貓……假意溫馴,它會藏在落地窗下吮吸別人家的月光。”
他說:“白色的?”
她思索一會兒,隨便說:“白色的吧,毛很漂亮。”
“……之后別人的月光就沒了。”
他不說話了。
“不是,”月說,“你不覺得它很壞嗎?”
他說:“沒有啊,倒是很有貓的狡黠……”
他走過的石橋她也曾走過,當(dāng)他坐在溪邊的時候,也許她正在撲捉流螢。有些他走過的野路,草是被她踩平的。仲夏雨季淋濕的密林里,或許曾邂逅,下山來在野地里同掰了兩根青玉米。
石橋在荒地上面,比想象中更窄更長,延伸到深山里。
伯叔說過,十年前,人渡溪要過橋的,如今不過是一汩泉水罷了。多少年前青石橋橫跨的是一條怎樣的河呢?他想。
從山寺鳥瞰,橋本身就像凝滯的灰河。
村落西面盡頭的山麓下是一座礦場,荒廢之后豢養(yǎng)了聒噪的鵝,它們在后山吃草的時候,他喜歡爬上礦場空置的閣樓,倚坐在赭紅色磚墻根上。
墻壁上掛著再不會用的礦燈,有些放學(xué)回來的傍晚他就一直坐在那里。
祖父曾說溪流是他意外從這里鑿出來的。他很羨慕他,他想象年輕的祖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舉起礦燈,移開礦鏟,卻看見清泉迸出。
本欲發(fā)展小工業(yè)作坊的鄉(xiāng)人,看到黝黑礦洞中流出的澄澈水流就作罷了。
溪流在他出生前就瀕近干涸,河床只剩下深色的泥地,但有人說地下河依舊在深綠的野草叢下流淌。
青石橋下山澗盡頭的一畝湖泊,夏天湖面流動著綠色的水光。
月混在汲水的僧人里沖他喊一些他聽不清的話。
她找到男朋友是大二的事情。
有次在書店的一角,他看見語笑嫣然的月同男友走過。
他恍然發(fā)現(xiàn),作為“老鄉(xiāng)”本應(yīng)有更多共同話題的他們,卻不約而同地去選擇享受疏離。每次她點單他結(jié)賬,最后發(fā)現(xiàn)她的錢已經(jīng)AA地轉(zhuǎn)到他的賬上,好像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記得那座橋嗎?”
“下雨的傍晚變得慘白的那座?”
大一的一些傍晚,他們談?wù)撉嗍瘶颉⒄務(wù)撚辏讶粯?gòu)建出了一座空中樓閣的故鄉(xiāng)。但也許她比他先習(xí)慣了這里。下雨的橋下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你以后如果遇見了另外的一個人呢?”月說。
“不會的。”男友說。
沒什么好在意的。他想。他在書架背后,極力找著能送給表妹的書,目光所及的書名漸漸變得朦朧——寒假回家后,伯叔曾說過去他們家坐坐。
她會比去年五歲時高多少呢?
他讓自己想著無關(guān)的事情。
路燈都熄滅的時候,大約凌晨一點,宿舍樓內(nèi)剩下的白色節(jié)能燈光穿過晾衣架上衣服的蔭翳。月管它們叫“人造月光”。
聽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的數(shù)獨題集是9×9大小的。車站燈牌照在她的臉上,像月光敷上的霜。
他們在宿舍樓忽明忽暗的廊燈下,一年前的時候。
“你喜歡那座橋嗎?”月說。
“喜歡。”
“貓呢?”
“難說。”
她像瞥見水泊里的殘月一樣發(fā)現(xiàn)了令人訝異的什么。
“你喜歡牢固不變的事情。”
他不看她的臉。
“我告訴你,沒有任何事情是不會變的。”她格外認(rèn)真地說。
其實他喜歡飄忽不定的事物,但他需要被釘牢的感覺。橋是不會變的。
大二夏天的一天,他照常給家里打去電話,那端傳來祖父的聲音。
祖父說之前在集市上撿到一只要死的兔子,趕緊揣進(jìn)懷里帶回家養(yǎng)。
“你祖母她不同意,”祖父笑說,“太臭了。”
他說他每天晚上拿吃剩的瓜喂它。
“兔子每天吃一頓就好了,”祖父說,“它長得很快。”
傳來祖母不耐煩的聲音:“最后你把它賣給云南飯店了!”
要錢了嗎?他想問。
祖父爽朗地笑了。
大一的寒假他有事沒能回去,算起來他已經(jīng)離開他們兩年了。
他來到一個地方,就喜歡把生活過成一種模版,每天夜晚躺在床上看著外面的燈一盞一盞滅掉……路燈一點之后滅光,然后是廊燈。幾小時前鐘樓滅燈后,他打開電臺,沙沙作響的電波聲充溢耳朵,他知道是音樂廣播——他忽然想到山寺里的和尚一盞盞地把燭火吹熄,他仿佛變成和尚,回到了他最后一次拜謁山寺的傍晚。下雨的庭院,山邊新月隱沒在灰色的雨云里。他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按照鐘磬念經(jīng)吃齋……
“牢固不變的東西。”月說。
這樣讓他有了些許安全感。
他們在田間地頭捉蟋蟀、趕鵝,小腿被野草劃傷也渾然不覺,攜手爬上竹林海上的山寺,山腰處側(cè)耳聽到了風(fēng)鈴聲——何苦這樣想呢?這種感情又算什么。喜歡嗎?還是只是需要令人安心的慰藉罷了。
他開始找尋月在記憶中若有若無的所在——與其說找尋,莫如說想象,但這想象也日漸悲哀地淪為一種現(xiàn)實。
在灰暗的天空下,他們在祖父深綠色的屋檐下打鬧。
“下雨了,”月喊著,“沖出去啊!”
跑到青石橋下時全淋濕了。
兩只尚未飛走的麻雀躲在橋梁下,他們陸續(xù)走過的時候,踩到的落葉松爽作響。月擰在一起的頭發(fā)讓他想到了貓。雨后山林上下變成墨綠色的……也許兒時真的同月邂逅過,但又能怎么樣?
伯叔說是寒假再見,結(jié)果他們一家趁著小假來看他。
“爸感冒了,本來也說要來的。”說的是祖父。
寒暄之后,叔嬸二人把表妹丟給他看一會兒,自己去爬山了。
他頓時哭笑不得。
他買的小鱷魚繪本,六歲的女孩瞥幾眼就不看了——于是和月商量好,帶著女孩去逛商場。月談不上想來與否,問她的時候,她也只是答應(yīng)了。
月的男友個子不太高但鼻梁直挺,微笑時喜歡咧開嘴。
表妹尤其鐘情抓娃娃,硬幣用完后,執(zhí)拗地耍賴?yán)p著他:“再來一次嘛!”抓到后匆匆向他炫耀。她腦后扎著辮子,還在大班。
他覺得女孩子很可愛,月卻興味索然。
他們坐在露天區(qū)域的噴泉旁,石凳下的大理石磚有些返潮,濺到身上的水珠讓她的頭發(fā)皺皺的。他想起在細(xì)雨的青石橋下她濕漉漉的頭發(fā),山上的陣雨像一層層白霧。月右腕纏著紅色手繩——大概男友拴著另一繩。他漫無目的地猜著。
表妹咬著舌頭盯著抓娃娃機。他絞盡腦汁地想如何開口。
“暑假打算一起回去嗎?”他問。
“沒想過。”她用一種解數(shù)獨題的神情。
他討厭這里,愈發(fā)討厭這里,討厭到非常。他遠(yuǎn)離了清晨野草上凝結(jié)的露水來到這里,不會結(jié)霜的鋼鐵森林——他覺得自己只是在過一種刻意營構(gòu)的生活罷了:電燈、高架橋、玻璃幕墻甚至永遠(yuǎn)會有的熱水,它們沒給他安全感,反而讓他恐懼。
一個傍晚他發(fā)現(xiàn)路燈剎那間全亮了,他像被赤裸地棄置在大街上。他心里一直覺得燈只能慢慢點亮。
他與他的周遭不存在任何聯(lián)系。
他想起了曾在墨黑玻璃上見過的倒著的月,那種朦朧的倒影像莫名難辨的油漬,他再去那家餐廳的時候已經(jīng)不在了——他和月又能有什么聯(lián)系呢?能令他們密不可分的東西。橋嗎?
正是這無形的牽絆,若無其在,他便無法安心。
縱是在想象中也一樣,落雨的橋下他想挽住她的手,只是手指尖顫動了一下,什么也沒做。她的手摩挲著齊腰的草尖——他想擁抱,兩個手掌扣緊,那樣相撞似的擁抱在一起,濕熱的雨絲像她近在咫尺的呼吸一樣,癢癢的。
他的嘴角一陣抽搐,那種膩膩的油像又回來——于是他陷入了一種落寞的厭煩。
“你喜歡牢固不變的事情,”月說,“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嗎?”
永恒的月垂在橋上,他像被剝白了。月亮永遠(yuǎn)在那兒陪著他。
兩只鳥兒撲打著翅膀飛走了。
月住在街上,離鄉(xiāng)下有些距離,他之前猜錯了——這是她后來告訴他的。
“沒有回家的心情……不知道為什么,”她說,“麻煩你把這些帶給我媽。”
牛皮紙袋里裝著她的獎學(xué)金,用紅包包著的,還有一張她和男友站在露天咖啡館旁的合影,背后的巨幕玻璃倒映著整座街區(qū)。
拜謁山寺的時候父親曾給和尚包過紅包。
也許是有這種習(xí)俗的,紅包用金線纏著,夾著一根赭紅色的香燭。
那天的廟祭談不上闊綽,只是很嚇人罷了。水果摞得和饅頭一樣高,他覺得有些愧赧。
下雨也是有講究的,說是“洗塵”。
洗塵對石橋來說也許是恰到好處,只是當(dāng)天他們攀上山寺的時候,鞋子上沾著一層山泥。父親直說“晦氣”,但也許沾上的泥巴對他恰如其分……大概他挺討厭自己的。
他坐著伯叔的車從城市到故鄉(xiāng),就像他最后一次拜謁山寺那樣。半路零星地飄了幾滴雨,泥路劃出兩道車轍印。
表妹吵著說要抱他一下。是因為之前送過她禮物就和自己親近了嗎?他想。
鮮有雨水的緣故,天空顯得很晴明。車在街上停下,他們各吃了一碗面,要了點炒菜。人家晾衣竿下反射的光讓他想到月和男友的那張合影。
頭頂風(fēng)扇的聲音很吵。
穿過墨綠色的夏季森林,穿過田野,走在柏油路上,他反而覺得不適應(yīng)了。汽車盤山而行的時候,他依稀能看見山頂殘破的山寺。他能看清樹影里它青灰色的棱角。
山寺屋檐下古綠色的風(fēng)鈴若隱若現(xiàn),仿若鈴聲被風(fēng)傳過來像搖曳在枝頭的月——
“馬上要通高速了,到時候該好走很多。”伯叔吭哧吭哧地說。
施工隊站在路口橋旁,慢慢地讓開了,貓爬上村口梧桐警覺地看著他們。伯叔用車鈴把鵝群嚇走。
走進(jìn)舊宅,抬起門閂,伯叔點了幾下才把電燈打開,灰塵彌散在白色的石桌上。他點燃一根煙,彎腰放在祖父常坐的椅旁的煙灰缸上。一旁擺著祖父的遺像。
伯叔邊這樣做著邊對他說:“以前每次回來你祖父——是叫祖父嗎?都要我給他點一根煙。”
煙霧盤旋在午后斜落進(jìn)棕色窗扉慘淡的陽光里。
“現(xiàn)在每次回來我也會點。”
他們站定慢慢注視著煙霧上升……
“爸,你孫子回來了,是放暑假。”
他看著門框邊墻壁上用釘子釘?shù)膾煦^,鉤子上掛著鐵鋤、日歷上印的是黃山迎客松,然后是廬山的月。
煙塵顫動,繼而傳來巨響。后來他才知道他們把橋炸掉了。
月和她的男友分手后,他們在餐廳又約過一次。
當(dāng)時有點晚了,墨黑玻璃上她的倒影變混。街市上機車、摩托車的喇叭聲間或傳來,餐廳里低聲放著爵士樂,聽起來像觥籌交錯當(dāng)啷啷的響聲。拾起刀叉的手指拿起又放下,點完餐后,他們饒有興致地聊了一會兒。
吧臺斜上方的電視機,無聲地放著他家鄉(xiāng)的畫面:新修的白色高速、朱色的收費站站牌。他瞇著眼睛看了幾眼。
“我出去逛一圈。”月說。
他想她等得無聊了,就這樣默許。
月沒有拎著她的包,黑色大衣的左手口袋揣著一個方形的東西——也許是本數(shù)獨題集,也許是煙盒——這能又有什么差別呢?他頗有耐心地等了一會兒。
拜謁山寺前,也是無聊的等待。想象中月從山寺走下來,懵懂地揣著她的香,好奇地打量著他。
菜慢慢端上來,白瓷盤子上他的影子他看見了……靠近她的那邊桌角香氣失溫。
開始下雨的時候他決定出去找她。他匆匆起身離開,邁步推門——他想,她能去哪兒呢?又能發(fā)生什么——遇到了前男友了嗎,邂逅一只小貓?還是關(guān)于橋的什么。
門口濃厚的白色蒸汽撲面而來,他穿過喧嚷的人群,呼喊著劉月的名字,漸漸迷失在城市中央。雨聲讓他想起山寺、青石橋、竹葉滑落雨水的庭院、僧人們煮著新米點上佛香。他想起每一個不曾存在的和月在橋下躲雨的夏日傍晚,雨打濕了他們的鞋子。
他們站著、笑著,像蔥蘢的野草。
“在雨里閉上眼睛,”月曾說過,“就可以想象自己在任何地方。”
如此徹底悲哀的城市夜雨,他不需要閉上眼睛就已經(jīng)什么也都看不見了——只剩下雨聲——城市水泥變成了參天古木,雨水流進(jìn)下水道里的聲音讓他想起了溪流。
青石橋復(fù)現(xiàn)在高架橋上,依稀見得幾個馱米的和尚身影。漫步在綠意深沉的鄉(xiāng)間泥路上,紅綠燈鳥兒、霓虹燈鳥兒撲簇簇地向他飛來。
實習(xí)編輯 蔣文龍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