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文章“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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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畢飛宇工作室第48期小說沙龍討論紀實。本期活動由龐余亮主持，王銳、周衛彬、易康、顧維萍、劉春龍、李檣等作家、評論家圍繞張佳創作的短篇小說《禮物》，從敘事手法、思想情感、語言風格等多個維度進行解讀與點評。作者在現場聽完討論，就大家的點評發表看法并對作品進行修改。

龐余亮：看到這個稿子我很興奮，因為年輕人投稿首先證明了小說沙龍的魅力；其次，她能拿起筆來進行虛構，這個對我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這個作者有一定的語言控制能力，最大的優點是留白的部分比較多，而且她對情感的控制力很到位。當然缺點也很多，我們不能只表揚優點，我們要重點講缺點，因為畢飛宇工作室有一個原則是要尖銳地批評，所以我們看一看，給她提供一個成長的可能性。

王銳：很長時間我都沒有看到的這種面向家庭內部的小說。越熟悉的事物越是難寫，所以當小說面向家庭內部的時候，我肯定這個作者是有一定勇氣的。這篇小說開頭有一個很少見的關于線和幾何的比喻，我對這個比喻有很大的期許，比如這個跟數學有沒有什么特殊的緊密的關系？但她在后面用的都是其他的比喻，所以她的比喻不在一個腔調上。

作者特別注意到光的描寫，但應該是沒有注意另一個方面，就是幽暗。作者注意到了外圍的環境和內心世界的統一描寫，但是可能忽略了幽暗的描寫。其實這是一個復調的小說，人和寵物有一定的重合度。只要你看到這里面隱藏的關系，你就可以看出作者在這方面所做的一些努力，但是好像這種關聯度沒有寫得很夠。

龐余亮：剛才你說了幽暗，其實這個小說很幽暗，我讀了之后覺得很冷，但她在操作小說的時候不熟練，所以第一段當中就出現了問題。第一段前面講“每個人腦袋毛茸茸，像滋生了新鮮的菌子，月光淋在上面亮晶晶的”，這段特別好，到后面“河邊上堆滿了人”就夠了，下面“有什么、有什么……”這就是很幼稚的一句話，不能出現，這是第一個。第二個，三角形應該在第一段就出現。這個是我們目前很多作者的通病，開始寫得差，后面寫得好，因為自我的訓練太少。

作者一直寫這個男的是“他爸爸”，我開始很奇怪她用這個詞語，后來到結尾的時候我才發現：她對世界失望，所以永遠是旁觀者的角度。我建議大家去看一看克萊爾 · 吉根的小說《走在藍色的田野上》，也是向內部走的，是冷的，他的控制力讓小說成為一個藝術品。

周衛彬：剛才王老師說到人和寵物的同構性，我覺得這是她的優點，比如最后女人要重新去找工作，她不愿意再待在家里，跟貓形成一種同構的關系。但她的問題也比較多，我簡單說三點。最大的問題就是，她把人物當成了一種虛構之物來理解，敘事邏輯始終是一種外在的邏輯，而不是人物自身內在的邏輯。小說中這些人物的秘密是可知的秘密，像丈夫討厭貓是因為婚外情，這種簡單的因果關系是作者強加給人物的，而不是這個人物自身作為某種隱私而存在的。這種隱私其實帶有一種秘而不宣的性質。生活其實是一種混合物，它不是一種簡單的因果關系。人物應該有他自己的生命意識和自由意志，而不是作為一種虛構之物被作家搬來搬去。

第二個問題就是敘事顯得比較隨意松散，我覺得這種隨意和松散其實也是把人物當成一種虛構之物造成的。比如說女人對待貓的那種仇視的態度為什么能夠成立，在這種激烈的情感背后，要有人物內在的一種動力因素，這種動力因素不能夠過于的隨意。

第三個就是依賴巧合，小迪他散步的時候想收養流浪貓，正好李總有一只貓需要人照應，這樣的巧合會讓人感到虛假，降低了小說的可信度。

龐余亮：這篇小說的優點很明顯，作者抓生活瞬間的某個部分抓得很準確，比如說寫小孩對他爸爸的那種笑，這個很可怕，就是新人類在這個環境下的主動適應性，這是第一。

第二，作為理發師來說，“我”跟毛發有關系，毛發這個詞在生活當中會寫出非常好的小說來。但她有些邏輯點不對，女人重新選擇的故事，已經構成了敘事的邏輯，怎樣把這個邏輯強化？《走在藍色的田野上》講牧師要去證婚，牧師是不可以結婚的，而這個新娘是他過去的女朋友。其中一個細節是牧師跟女友分手，他說做了一個夢，夢見臉上的雀斑被一陣風吹走了。要靠細節推動，不是靠語言來推動。所以如果我們這個作者把對話去掉，會特別好。

易康：小說總體優點是很多的，表述比較流暢，描寫也很有特色，選材角度也比較獨特。其實一般初寫小說的人都是豪情萬丈，希望能夠把選材的角度放得大一點。她只寫了一個家庭，還是蠻聰明的。

既然咱們是研討，我就想結合我這些年在寫作方面的一些失敗的教訓來談一談短篇小說寫作中應該注意什么。第一個，我覺得我們作者要把握時代特征，要讀這個社會，甚至我覺得刷短視頻聽、聽流行歌曲都是有必要的，因為這些東西代表著我們這個時代。第二個，寫作的時候要把心沉下來，就是不要像做戲，不要板著面孔去講感情。作家首先應該是一個俗人，從巴爾扎克到喬伊斯，我認為他們都是大俗之人。第三個，作者要控制自己的情緒，在語句上先要求通順，然后再求奇特。在語言表達方面，有的時候最好能夠反向思維。作者寫到女主要表達感情的時候，好像就只有兩個動作，不是摟就是抱，既然電視上面都是這么表現的，我們是不是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偏不這么描述。最后我覺得短篇小說不宜用太多的隱喻跟象征，因為這篇小說只有7000多字，體量承受不了。

龐余亮：其實小說最大的問題還是松。應該就直接用雨開始寫，雨水、孩子、貓和人的煩躁，完全可以糾結在一起，下雨容易讓人很煩躁，貓又臟了，整個雨都會造成小說的張力。小說后面把雨放掉了，就沒有東西把它捆起來。我正在寫一本理論方面的書，其中有一個講到“捆”，如何把一個文章捆起來？我舉了一個例子，朱自清的《背影》，第一句話把整個文章捆起來了，朱自清的爸爸對他說，你不必過于悲傷，天無絕人之路。他們回家是奔奶奶的喪，按道理來說是兒子安慰爸爸，為什么是爸爸來安慰兒子呢？因為爸爸愧疚，他在徐州找了第四個老婆，沒有工作，奶奶被他氣死了。所有一切都建立在爸爸愧疚的基礎上，不是單純爸爸愛兒子的基礎上，所以他第一句話就構成一個極大的張力。我們需要這個東西。

顧維萍：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是處理各種關系，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動物的關系。這篇小說其實寫了各種不同的關系，“我”和小迪，“我”和貓，其實還有他爸爸和李總的關系，這個關系如果處理好了，也是一個新的途徑。“我”是重組家庭，他爸爸也是重組家庭，李總也是重組家庭，透過它我們可以看到當代社會的離婚率是比較高的。小說的最大魅力是以虛構之力覆蓋我們真實的世界，但是這篇小說沒有達到。

劉春龍：站在一個讀者的角度來看，我關注的是，這篇小說想表現一個什么樣的主題？很多人提到禮物這個題目，思考的是不管禮物怎么設計，你想以此表現一個什么主題，這是我關心的第一點。第二點，這個故事講得怎么樣。小說當中有突兀之處，男女主人公感情內在的邏輯性不是很貫通。第三點，一個作者的語言是否流暢干凈有特色，讓我們有閱讀下去的興趣。我對她用的比喻很欣賞，有些比喻是我從來沒有在別的文章當中看到的。但是每一次都來比喻，用力過度了，我覺得這像是故意在炫技。

最后我對作者有一個期許，要有選擇地接受大家的意見，如果把大家的意見都照搬，你肯定會寫不好小說。諸位的意見聽了以后，你肯定會在寫作的過程當中少走一些彎路，但是我覺得你要自己多實踐，多寫。

張佳：各位老師好，我是這篇小說的作者。我一開始是寫散文，接觸了一些古體詩詞，在2020年的時候才開始嘗試寫短篇小說。我覺得寫小說是一件聰明人做的事情，因為小說需要虛構，需要有邏輯，有整體的框架，不同于寫散文和古體詩詞，寫那些只要釋放情感就好，所以我在鍛煉自己寫短篇小說，但這恰恰是我的一個弱點。因為我從小立體思維就不好，我是一個路癡，在路線上面我腦子里是沒有概念的，這導致我的文本是混亂的。我存在的最大問題就是隨意，我可能想到哪兒寫到哪兒，腦子里沒有一個清晰的構架路線。

龐老師說我的最大的優點是留白，其實我不知道自己在留白，只是寫著寫著可能造成了這樣的局面，所以這是我要多訓練多努力的地方。來小說沙龍之前我是很緊張的，因為大家都說批評是很嚴厲的，我就會害怕，但是今天經歷了一次之后，我發現氛圍非常輕松，每一位老師都非常真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讓我受益匪淺，感覺很幸福。之前自己學習只是會看一些理論，似懂非懂，但是這次就文本去談文本，收獲非常大，特別是龐老師告訴我哪些是小說的語言，哪些不是小說的語言，這點對我非常的重要。

李檣：剛才各位老師基本上把這篇小說存在的缺陷以及優點都講到了，我作為一個文學編輯，講幾個不足的地方。一個是表述不準確，這確實是新手寫作經常會遇到的一個問題，我舉幾個例子，比如說“我”對自己的兒子說少年要有少年樣，少年應該是十幾歲，但是兒子才上幼兒園，說有個男孩樣就可以了。“一股年久失修的婚姻的霉味充斥著屋內”，從理解上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我改成“一股年久失修的婚床的霉味”，它立馬就具體了，而且也帶有相當的表現力和隱喻性。當然我看到這篇小說也就僅僅這一點語言上的毛病，對一個新手寫作者來講，完成度已經非常好，而且這個小說里有很強的經典性。比方說經典的開放式結尾，后續是矛盾更加激烈了，還是一家三口和解了，還可以有續篇，這種結尾特別好。

給作者談幾點我個人的想法。一個就是從結構上來講，這篇小說以貓為載體，但是從主人公的角度來講，“我”和貓之間有一種緊張的對峙，而各自的命運又休戚與共的互動關系。所以從結構上來講，如果這一家人和這只貓的關系在小說里有曲線變化會更好。比如說他爸爸和貓，他起先是拒絕貓的，但是鑒于領導的關系，他不得不接納這只貓，也和這只貓互動，而后來因為一個原因，他又冷落這只貓，它是一個曲線?！拔摇焙瓦@個貓的對應關系，完全可以這樣去設計：一開始“我”是排斥貓的，但是在相處過程中，慢慢理解了這只貓缺乏自由的悲哀，于是就打開門把貓放走了。從結構上這樣去設計是不是更好一些？我們常常說鳳頭豬肚豹尾，豹尾做到了，鳳頭豬肚這一塊沒有做到。

第二點就是你的語言?？催@個小說，我認為你讀過李娟的文字，你的小說好多表現和李娟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李娟的語言很樸實，作品特色是動人的天真感，你是有這個東西的，一定要抓住，不要喪失掉。

第三點，作為一個女性寫作者，你就去關注女性視角，你接下來可以寫女廚子、女醫生、女殯葬師、女快遞員、女出租司機，最后我給你出一本書，就叫《城里的阿勒泰》。只要有這個能力，只要能堅持，我覺得你能成為一個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當代“90后”作家。

注：實錄中涉及的內容為修改前的作品，為保持現場研討原貌，相關敘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南京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孫書涵整理。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