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連著下了幾天雨，每個人的腦袋都毛茸茸的，像滋生了新鮮的菌子，月光粘在上面，亮晶晶的。城河邊的步道上，堆滿了人。

小迪拖著腳后跟在肉乎乎的步道上摩擦，紅色的橡膠顆粒漸漸灰白。他拽著我的手，往我身上倚，像一條肥碩的大馬林魚吊在我這根細弱的魚鉤上，晃晃蕩蕩。我皺了眉頭，“嘖”了一聲，掙脫他的手，推開他?！昂煤米撸　蔽艺f。他嘟起嘴，漲成了一顆飽滿的河豚，氣鼓鼓的，甩開膀子，朝前滾去。

經過他爸爸時，他沒有停下，橫沖直撞，漸漸模糊。他爸爸打著無止境的電話，獨自走在前面。

我加快腳步，經過他時，也沒有停下。

我們仨，組合成了一個變動著的三角形，一會兒是銳角的，一會兒又成了鈍角；一會兒是等腰的，一會兒又成了等邊。就是始終匯不成一個圓。

晚飯后，一家三口的散步儀式，已經執行了五年之久。最初，兩三天一次，小迪坐在推車里，我推著車，他爸爸推著我。后來，兩三周一次，我牽著小迪，他爸爸牽著我。再然后，兩三個月一次，小迪挨著我，他爸爸挨著手機?，F在。

缺乏運動，小迪胖了。因為肥胖，撐窄了鼻腔，他微微張開了嘴巴，打起了輕鼾，圓鼓鼓的臉蛋，把他的小嘴巴擠成了“O”字，像一只憨憨的小鴨。他的眼皮天生合不全攏，即使睡眠時也都留著一條小縫，漏出一線亮光，一副審判人間的模樣，叫我自慚形穢。我不由自主地退后幾步，逃離出他的目之所及。

鼾聲平穩，我關掉海豚夜燈，退了出去。從陽臺取下他爸爸的浴巾，掛去洗澡間，去廚房裝一壺新燒的熱水，擺放到床頭固定的位置。順手取走了柜子上用過的紙巾，扔進床邊的垃圾桶。然后，我回了自己房間。

關上門，我考慮著是否要鎖上保險。如果不鎖，他爸爸夜里喝醉回來，或許會把我鬧醒。他總是這樣，一有應酬就醉醺醺地回來，重重擰開我的房門，合著衣服癱到我身上，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推也推不動，講也講不聽，他只翻來覆去地滾，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咽鳴。如果鎖上，我又怕小迪被噩夢驚醒，打不開我的房門著急。他也總是這樣，常常半夜哭著爬上我的床。我有時候懷疑，小迪已經摸準了規律，爸爸去喝酒的那一天，他就可以半夜醒來，去和媽媽睡覺。

我先鎖上了保險，然后，又打開了。

一扇未鎖的門，隨時能被打開，像是在短裙里忘穿了底褲，我睜著耳朵，睡不踏實。朦朧中，我聽到幾聲纖柔的貓叫。我以為是在做夢，進而，我還夢到了小時候養過的一條黃狗。那是條被養來看家護院的狗，一輩子都住在院子里。

一夜相安無事。

早晨的鬧鈴響了，我打開房門，一只黑色的小貓盯著我。我揉揉眼睛，它還在。我去燒水、煮粥、煎雞蛋。它在籠子里，開始不停叫喚。

他爸爸從他自己的房間里走出來，扔給我幾件需要熨燙的衣服，我盛好早飯，抱走衣服。他坐下開始吃。

“你能看到這只貓吧？”又路過那只貓時，我指著籠子問他。

“嗯。”他夾起一片溏心蛋塞進嘴里。

“誰家的？會還回去的吧？”我打開熨燙機的預熱按鈕。

“老板的，讓我養著?！秉S色的蛋液沾滿他的嘴唇。

“會還回去的吧？養寵物很麻煩的?！膘贍C機開始冒煙。

他突然轉過頭來，“養就養了，你兒子能還回去嗎？”

我咽了下口水，吞進去一大段話。蒸汽手柄噗噗地朝外吐著熱氣。

發現了貓，小迪近乎亢奮。他沒來得及換掉睡衣，就一下子跪到了地上。這套睡衣昨天晚上剛穿，本可以不洗的。他湊到籠門前，把背壓得很低，圓圓的小肚子抵住了膝蓋，他努力伸長腦袋。

小貓是灰黑色的，絨絨的一團，縮在籠子的一角。小迪豎起一只小胖手指，穿進鐵欄桿的縫隙里，試圖悄悄接近。他模仿著小貓的叫聲，“苗——”“妙——”不斷調整。小貓歪著頭，圓眼珠子隨著那根手指的移動轉動。

當一片沒有及時修剪，帶著牙齒啃噬痕跡的指甲，即將抵達一片黑暗幽微的毛發“森林”時，我提著指甲主人的耳朵，將他拽起身來，提醒他上學快遲到了。

“是爸爸買的貓嗎？我可以養嗎？”他邊刷牙邊問。

“你先把你自己養好吧。”我往他的頭發上噴熨燙機里剛剛燒開的水。

“對了！不會是我的生日禮物吧？是爸爸提前買給我的嗎？”他開始洗臉。

“多大的人了，還想要生日禮物？”我用尖尾梳子的一端分開他微濕的頭發，又用梳齒撫平。

“放學回來，我還能看到它的吧？會的嗎？會的吧？”

“先去吃早飯吧?！蔽医o他套上紅領巾，推他出了衛生間。

漫長的白天，只有我一個人對著它。

我干家務時，它就獨自在籠子里踱步，我往哪個屋子去，它就往哪個方向走。里里外外忙完一通，我捏了幾下腰背，躺到沙發椅上。我掏出手機，準備放松一會，它開始放聲叫喚，一聲連著一聲，一聲高過一聲。

我側了個身，把一邊的耳朵躲進沙發里，不過這樣，另一側的耳朵就仿佛開得更大了。我只好又套上了我的衛衣帽子。再然后，我把手機的音量“+”鍵按得啪啪作響。

最后，我甩下手機，從沙發上跳起來。它，不叫了。

它的小圓臉擠在籠門口，像一塊燒烤架子上的肉餅。我盯著它，想起了那只叫卡拉的黃狗。它被我的爸爸媽媽關在后院里，他們不允許它進門。通往院子的門是玻璃做的，我和我的爸爸媽媽圍著桌子吃飯時，它就趴在玻璃門外，伸著脖子，朝里面叫。爸爸媽媽的耳朵很靈敏，能聽見夜晚的蚊子叫，卻聽不到白天的狗叫。我請求爸爸打開門，放卡拉進來玩一會。我的媽媽說：“它把屋子弄臟了，你來打掃嗎？”我只得聽著它叫，一聲一聲地叫。

現在，是我打掃了啊。我走近鐵籠子，撥開卡扣，拉開了籠門，小黑貓走了出來。

是只母貓，很小，很軟，毛發比頭發柔軟。我又坐回沙發上，它往我懷里鉆。

小迪打開家門，發出的第一聲是“喵”，他甩下書包，去找籠子。籠子空了，他的眉毛瞬間耷拉下來，肩膀也松垂下來，他嘆了口氣。

我拍拍他的肩，指指茶幾的下方。他又提起肩膀，揚起了眉毛。他撲過去，抱起小貓，盤弄它。

他爸爸今晚也回來了，捧著一堆東西。他放下，一一對應著介紹，怕自己記錯，還反復看了包裝上的說明。

“這是貓拉屎撒尿的盆，把這一袋東西倒進去就行。這袋白色的是貓糧，別和貓拉屎的那個搞錯了。”他把這些交給我。

貓砂和貓糧袋子都是開過口的，用了一小半的量。

“爸爸，這是你買的貓嗎？是送給我的嗎？”

“對。喜歡嗎？它叫奧莉。外國來的，很貴的?！?/p>

“喜歡喜歡！爸爸！你真好！不過，我想給它換個名字?？梢詥幔俊?/p>

“呵！確實！換了主人就該換個名字！”他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

小迪直起腰背，大聲說：“我想叫它迪迪，跟我姓！”

“好！有志氣！”他爸爸又拍了拍他。

“就像我跟爸爸姓，對吧？”他得意揚揚，對著他爸爸諂笑。

我突然有些生厭。

我把小貓的物品歸置好，把客廳東南角的一株綠植移到了陽臺，收拾成它固定的落腳點。它躺進了熟悉的窩里，像個主人模樣了。

他爸爸從各個角度拍攝了小貓，接著按住手機，發出一條語音：“老板，請千金放心，奧莉很好。”

似乎受到了贊賞，他爸爸心情很好。吃過晚飯，他摟著小迪說：“走，陪爸爸散步去?！?/p>

很久之后，我才開始叫它迪迪。

迪迪是只粘人的貓，像狗一樣。它喜歡貼著我的腳走路，亦步亦趨。起初我覺得挺可愛的，它只是跟著我，只是陪著我，它看我掃地，拖地，擦灶臺。不搗亂，很乖巧。這是我們的蜜月期。它也很寵我，常常表演“雜技”給我看，追著激光燈，跑上跳下；逗弄小飛蛾，前撲后仰；拍打逗貓棒，左蹦右跳。賣力地取悅我。

它更會哄小迪。每每接近小迪放學的時間，它就早早在大門邊上候著。他一打開門，便能看到它。他立馬甩開書包，四肢著地，變身成一只肥碩的小公貓。迪迪伸長脖子，小迪也伸長脖子，他們額頭抵著額頭，像蝸牛的兩只觸角，親昵地摩擦起來。

往常，周五的晚上，小迪都會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視機?，F在，新更的奧特曼都暫時退居了二線。一放下碗，小迪就抱起迪迪，他翻過它的身子，它四肢便朝向屋頂，像路由器的四根天線，筆直地發送撒嬌的電波。小迪無師自通地彎起胳膊，做成了一張舒適的搖籃，將迪迪圈在里面，輕柔地搖晃，又學著媽媽的樣子，慈愛地哼著哄睡的兒歌。

這天，他爸爸喝了點小酒，他定定地盯著抱著迪迪的小迪，他的眼神開始朦朧。

“我想要個孩子。自己的孩子?！彼蝗徽f。

我立刻看向小迪，他應該沒有聽見吧，他正專注地用他的小臉去蹭迪迪的小身體。他應該沒有聽到的，他還在學著迪迪發出甜膩的喵嗚聲。

我趕緊捧住他的臉，我撫摩他。胡楂硬硬的，從毛孔里往外鉆，擠出了頭。

“好久沒給你刮過臉了?！?/p>

他的手掌疊上我的手掌，我分開手指，他的手指插進我的指縫，兩只手交合在一起。

第一次，他走進我的理發店里，我正在把滿地被拋棄的舊發掃進簸箕里。他呆立在門口，欲進不進。我停下來，招呼他：“先生，要理發嗎？”

他回過神來，跨步進來，他把臉貼在每一張理發椅上，掃描?？吹接蓄^發就鼓起嘴巴吹氣。我趕緊拿起毛巾，拍打椅身、椅背，仔仔細細。我說：“不好意思，坐這張，這張干凈了。”

他檢查后坐下，說理個發。我問他想怎么理。他說：“改頭換面的那種。”

我伸出手，探索他的頭發，綿密細軟，像秋日的蓬草，似乎是個好脾氣的人。

“您適合這個長度，太短的話，頭發重量不夠，會在頭上亂飛。我給您稍微修一修吧。”我建議。

“推成板寸吧。三厘米的?！彼麍猿?。

“您確定嗎？我怕……”

他閉上了眼睛，不再聽我說話。

我只得照做。

失去發型的修飾，他清晰的輪廓顯現在鏡子里。他的下巴中間有個小小的凹槽，將圓圓的骨頭分割成兩半。算命的說過，有這樣下巴的人忠厚，不會騙人，讓我再找的時候留意點。我鬼使神差地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突然睜開了眼睛。我尷尬地縮回了手。

“再刮個臉吧。”他說。他的睫毛很長，像撲閃的蝴蝶。

我把椅背放直，他平躺下來。我取出兩條熱毛巾，一條圍敷在他脖子嘴角，一條折疊起來，蓋住了他的眼睛。隔著毛巾，我把雙手按在他的臉上，臉不大，我的兩只手掌像一張網，剛好包住他。毛巾的熱氣，鉆進我的掌心，暖呼呼的。我也閉上了眼睛。

片刻，我揭開他嘴角的毛巾，為他涂抹泡沫，白色的泡沫奶油一般，我抹了一層又一層，將他掩埋。他的鼻孔翕張，他吸了一口氣。我打開剃刀，從他的鬢角刮起，刀面上堆起廢棄的白沫，我用毛巾將它們擦去，他的半邊臉又露了出來。我靠他很近，我的呼吸撞上他的毛孔，他的喉結動了動。

迪迪變得有些不可愛了。我剛拖完還潮濕的地磚，會被它踩出一朵朵臟梅花。她的毛發開始變長變厚，好像從一個“黃毛丫頭”長成了擁有海藻般長發的少女。我看不了打結的頭發，我希望它們柔順，于是我每天不得不花費很多額外的時間，為它梳理毛發。

有一天，他爸爸突然看著娉婷走過的迪迪，對我說：“剛剛，那是一堆長頭發嗎？”

我來到鏡子前，摸著自己齊耳的短發，想象它們原來，長長的、順直的樣子。

但是，然后，我去抽屜里翻出工具包，掏出剪刀，把迪迪抓來，圈在懷里，為它“理發”。它以為我像往常一樣，在為它梳理，它很順從，順從得讓我有些生氣。

他后來還是故意忽視它，避免看到它。

我們總是隨意地要，又隨意地不要。

在和前夫談判時，我掙扎過要不要爭取小迪。那時他兩歲，也是胖乎乎的，他瞪著大眼睛，口水浸濕了圍嘴，貼在脖子上，像禿頂中年的一片長發，粘在前額。

那時我二十八，有一門手藝，臉蛋還沒老，身材還苗條。 我可以去廣州，可以去廈門。我喜歡暖和的地方，我可以成為另一個人。

但是，他突然朝我伸出兩條圓圓的小胳膊，他朝我咯咯地笑，我突然想起了卡拉，那條住在我家院子里，沒人理的狗，我走過去，抱起了他。

他現在的爸爸第二次來到我店里時，頭發長長了，果然像四月的亂草飛舞。我笑，他摸摸頭，也不好意思地笑。

我請他坐下，用噴壺灑上水，像修剪一株植物。

他捏起一撮掉落的碎發，攤在手心，凝視。

“你很愛觀察頭發?！蔽艺f。

他冷笑了一聲。拋開碎發。

“那天，我剛出差回來，我床上竟然躺了兩個人。呵，可笑吧？”他邊笑邊搖晃著頭。

我按住他的頭，摩挲著他的頭發。

“那男人長頭發，我揍他，我揪了他很多頭發，全散在我的床上，到處都是。呵，太可笑了！”

“可笑的是他們，我們一點都不可笑?！蔽冶ё∷念^，攬到我的懷里。

他后來就常常帶著玩具來我店里。他把自己藏在玩具后面，對著小迪發出各種怪聲。他說他不能生育，他會把小迪當作親生的孩子。他說他能賺錢養我，不需要我拋頭露面這么辛苦。他有一個兩半的下巴，我相信他。

迪迪的身體越來越粗壯，爪子越來越鋒利，毛發也越來越茂盛，像春天的草，茂盛到我來不及剪。

伴隨著城市里，到處胡亂飄飛的白色柳絮，房子里，迪迪的黑色毛發，也成片成片地飛舞著。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又回到了先前那間簡單、促狹卻自由自在的理發店里。

黑色的毛發一撮撮的，散落在地板各處，腳步生起的微風，將它們刮送到墻角，像一塊塊滿是污垢的脫落的墻皮，一股年久失修的婚床的霉味充斥著屋內。我買了粘毛的滾輪，來來回回，一遍遍清理。

終于忙好家務，躺在沙發上休息時，小迪美術興趣班的老師發來消息，示意要續費了。四千塊一學期，不便宜的。

我正心煩著，迪迪湊上來，聞我的腳，我伸出腿推開它，示意它安靜點，別煩我。它卻像一朵蒼耳，粘住我不放。它歪過頭張開嘴巴，啃咬我的腳趾頭，尖尖的牙齒輕輕刺戳我的皮膚，又癢又痛，我扭動腳踝，試圖拔離“虎口”，拉扯中，它失控發力，我一陣吃痛，反腳一蹬，它垂著頭，走開了。

我一下子坐起身，生氣地檢查著我的腳趾，一排小小的牙印，紅通通的，幾欲見血。

“迪迪！”我沖它吼。

“喵——”它直起身，不甘示弱。

“閉嘴！”我沖它叫。

“喵——喵——”它也沖我叫，它現在很不乖。

“連你都欺負我！”我噌地站起來，怒氣沖沖。我拽過拖把，懟向它，它跑，我趕，我趕，它跑。

滿屋子貓毛蓬飛。

它一躬身，躥進了小陽臺，我順勢關上了門。我一手扶著拖把柄，一手叉著腰，像是鎮守在南天門的二郎神，和小妖對峙著，隔著陽臺的玻璃門。

今天的陽光很好，穿透云層，沖破玻璃，砸進屋里，流瀉一地。我打開了屋內所有的門窗，釋放自由。

自從有了迪迪，三扇房門和所有的窗戶便被貼上了“封條”，不見天日。為了把它圈禁在四方的客廳里，我們也被圈禁。

迪迪抬起兩只前腿，扒住陽臺的玻璃門，延展身體，像一條灰色的長蟲。它的頭緊貼上來，像一顆腌漬了很久的黑色糖蒜。它一聲一聲地表演起來。

我蒙起耳朵，翻了個身。

小迪回家的第一件事，仍然是呼喚迪迪，但也僅“呼喚”而已。通常，迪迪已經等候在門口，小迪推開門，嗲嗲地喚一聲“迪迪”，然后伸出他的兩根手指頭，點一點迪迪的額頭，就算是寵愛過了。接著，他便也去忙自己的事了。

我正在廚房擇菜。他大老遠地問我：“迪迪在哪？”我告訴他，被我關陽臺了，因為犯了錯誤，如果下次他犯了錯，也要被關小陽臺。他沒有再問我，它犯了什么錯。他徑直打開陽臺門，放出了迪迪，他在它的額頭間點了點，便一頭扎進了自己房間，今天迪迦 · 奧特曼更新，他可不能錯過。

我仍在廚房忙活，他爸爸回來了。他放下公文包，脫下外套，他突然大叫：“怎么房門都敞開著？”他拔腿就往房間沖。我暗叫不好，緊跟過去。

白色的床單被它踩踏出一個個小坑，像是有“人們”活動過的痕跡。長長的、黑色的毛發散落，曖曖昧昧，像是一場酣戰過后的狼藉。

“老公?！蔽揖o張地拉住他的手。

他的喉口好像被一團濃痰糊住，想說話卻發不出聲來，他像一條細蛇，貪心吞下一頭巨鹿，被鹿角卡住，上下不能。他的眼珠通紅，飽脹得快要蹦出眼眶。他甩掉我的手。

一聲貓咪的慘叫，又縫合了天地。他揪著迪迪脖頸的皮毛，將它提溜了出來。他氣憤地將它一把摔到沙發上。它像一顆彈球，一顆炮彈，它快要裂開，它只得伸出尖利的爪子，勾住沙發，帶動身體，向上一躍。

與此同時，淺棕色的沙發上卻留下了兩道深深的爪痕，像戈壁灘上的冰川，醒目而詭異，危機四伏。

“我的真皮沙發！”他叫道。

小迪紅著眼睛，在他爸爸黑壓壓的身影里顫抖著。

“把貓送人吧。”他爸爸冷冷地說，“老板女兒早就忘記這只貓了?！?/p>

小迪縮在客廳黑暗的角落里，仍然紅著眼睛，他的身體想要抽泣，但他的靈魂不敢，他微微顫動著，像一個凍僵的人。

那天晚上，我擠在了小迪的小床上，我抱著冰冷的他，一點點融化。我問他：“喜歡畫畫嗎？”想要一直學畫畫嗎？他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點頭。

迪迪被暫時關到了陽臺上，不再被允許踏進屋內半步。最終，它也還是活成了卡拉。

它一醒來，就會貼到玻璃門上，一聲聲哀號，它在請求，求我放它出來，還它自由。

我坐在地上，也把臉貼到玻璃門上，我也對著它喵嗚，我說，我也想要自由。它一聲，我一聲，綿綿無期。

滿目的蔥綠漸漸褪去，常青的那些綠得老舊、沉悶，換裝的那些凋落飄零，冷冷凄凄。我把小迪的單衣折進箱子，取出棉服塞進衣柜。衣服都有些小了，小孩子長得可真快啊。

他爸爸去東海出差，帶回了幾個主辦方送的伴手禮——水晶的圓圓腦袋的卡通人偶，據說是小孩子間最流行的。他爸爸對他，不錯的。

他興高采烈，呼朋引伴，邀請了好幾位小朋友回家，一起欣賞。為了熱情待客，我破天荒地放出了迪迪，允許它作為家庭成員招待客人。

小伙伴們嘰嘰喳喳，逗弄一陣貓咪，又圍繞著這些晶晶亮亮的小飾品，你爭我搶。為了讓他們看得更清楚，我捏起禮物，放到了置物架上。我叉著腰說：“誰都不準搶，放在這里，大家一起看，好嗎？”

一只黃色的蛾子，飛過，停在了小黃人偶頭頂凸起的小啾啾上，大家連連拍手，嘖嘖稱奇。這時，一顆碩大的、黑色的絨球跳起，撲向了飛蛾。

“啊！不要！”小迪驚叫起來，小朋友們也驚叫起來。

黃色的水晶碎了一地，人偶圓圓的腦袋一分兩半，小朋友們悲傷地捂住了眼睛。

“迪迪！臭貓！”小迪漲紅了脖頸，瞪凸了眼球，額頭的青筋跳動，像是一條條快要破壁而出的青龍。他捏緊拳頭，揮向空氣。

小迪的背后突然長出了三張黑色的臉，一張是生他的爸爸，一張是養他的爸爸，一張，是我。我突然膝蓋發軟，向后倒靠在椅背上。

又是煙雨的三月，沒有太陽，小雨珠是灰色的，它們懸浮在空氣里，形成了一張霧蒙蒙的網，它把世界罩起來，讓我們都活在一個一個的圓圈里。

我打開了一扇窗，試圖撐開圓圈的邊線。這時，被這扇窗戶圈起的小圓，被扯開了一道不規則的缺口，我用力把窗面推遠，缺口越來越長，我幾乎探出去半個身子，灰色的雨珠粘上我的頭頂、鼻尖，我仰起臉，承接無數的它們。

我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我又打開了陽臺的門和其他所有的門。這樣，我創造了許許多多，有缺口的、不規則的圓了。

迪迪一下躥出來，喵嗚一聲，它扒住地板，伸直前腿，向后拱起身子，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它肆意地探索了家里的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如果它能像狗一樣撒尿，它會把腥臭的尿液涂抹在每一寸禁地。它從大床跳到小床，它從馬桶跳進浴缸。然后，它一只腳，踩在了大門的邊框上，它回頭朝里望了望，又向外邁出了第二只腳。

晚飯的時候，我對他們說，迪迪丟了，扒開陽臺的窗戶，逃走了。

他爸爸那時正舉著大湯匙伸進碗里，他“哦”了一聲，舀出一勺冬瓜排骨，他把冬瓜抖回湯碗里，排骨倒進了飯碗里。

小迪看了看他爸爸，低了頭，沒有作聲，連一聲“哦”都沒有。

“還有，樓下新開的美發店，我今天去應聘了。店長說，如果我留長發，會更好看。”我把那顆冬瓜撈進自己碗里，吸溜一口，吃掉了。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