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阿婆

太陽，散熱，散光，蒸發人身上的水分。這汗是田里作物生長的重要養分。

牛兒奔波，泥土滾爛，長衫飄拂。清晨的太陽剛露出尖角，一個熟悉的身影便抖晃在村子里，身上背著竹簍，肩上扛著鋤頭，沒有鞋，光著腳，瘸著腿背向日光走著，漸漸地，離村子越來越遠，她，要去割豬草。

她光著腳，或許她穿過很多次鞋，但我只見過她穿過一次鞋。

沒有人知道她身體狀況怎樣，或許她的兒女知道，或許她的孫兒知道。她身著襤褸的苗家繡花裙，破爛的洞口一眼便能發現，且侵染土色。午后，她背著大筐的豬草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經過我的家門口，那腳步聲很有力。午后的陽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鮮綠的豬草上。她往家的方向走去，也許背得太沉重，加深了她邁腳的力度。在陽光的照射下，她的頭巾顯示出五彩的光，她的影子也緊隨其后，映照著整個人的姿態。

村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歸。下午四點，又見她的身影在陽光下晃晃悠悠，田地里總是有她的影子。阿婆家有三頭牛，大部分時間都是阿公趕著去田里勞作。一年四季，無論嚴寒酷暑，她依舊每天外出勞作，要到很晚才扛著鋤頭一瘸一拐地回家。或許這是她一生的習慣，家里的老人也常說，一天不去干活兒總覺得心里不踏實。田里的麥子長啊長，秋天的時候將田野全都染成了金色，還只見阿婆依然躬身在田里割麥，麥子被風吹得悠悠飄浮著，像是麥田梳著自己的頭發。阿婆年紀大了，眼睛也變得不好，每次總是老樣子，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往田里趕。年邁的氣力撐起厚實的麥子，金黃的麥穗筑起深厚的橋梁通往豐收年輪。

聽村里的人講，阿婆一生下來腿就不好。阿婆不喜歡穿鞋，也可能是因為幼年的時候家里過于貧寒，習慣了沒有鞋穿的緣故，我唯一見到她穿鞋是在過年的時候，那時候村子里洋溢著喜慶的氣息，爆竹聲傳遍村子乃至鄉野，阿婆會穿上嶄新的毛鞋和一身干凈的衣裳坐在家門口，望著歡喜的村子。坐著坐著會瘋狂地打瞌睡，一群孩童騎著自行車路過，她總會被驚醒，也時常會露出慈祥的目光望著打鬧的孩童。村里的人一整年忙忙碌碌，慌慌張張其實就為了過年這幾天圖個休息和喜慶，所有人都會回來張羅著過年，阿婆家里的人同樣如此，即使再忙也會一家團聚，吃個完完整整的團圓飯。鞭炮聲在村里傳開，這個被山包圍的小村莊迎來了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在春節到來的時候，村里人都會囤著白嫩的長條糍粑，于老一輩人而言，白嫩的糍粑極其受歡迎，只要放在篝火旁烤一小會兒便能食用。

十一歲的我騎著自行車路過她的家門前，手中的炮仗不慎掉落，落在門前，在彎腰去撿的一剎那，一塊烤的白里帶焦黃的糍粑被遞到我面前，我心里一陣詫異，抬頭之間一道和藹的目光向我迎來，她沒說話，只是示意著讓我接過她手中的糍粑，我搖搖頭，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將那糍粑遞給我，我依稀記得那是一塊粘著晶亮的白糖的糍粑，也是第一次與阿婆如此近距離接觸，她像我外婆，也像我祖母。她穿了很整潔的毛鞋，我心里面想著一定是她的兒女買給她的，只是極舍不得穿。

大年初三一過，村里的老人也就覺得自己的假日也結束了，該忙碌的也就忙碌起來，一切又在慢慢重回原來的農作日，只有蓬勃的年輕人還在享受著悠閑的時光。村子老一輩的很難得休息，大年初三一過，便又開始了勞作。

一字不識的苗家婦女，望不到頭的時光旅程，或許她們的心中有著某種期待和希望，希望兒孫滿堂、事業有成，或者漫無目的地活著，不斷勞作，不斷愛著賴以生存的土地和稻麥。據村里的人講，阿婆家里有七個姊妹，阿婆是最大的那一個，等到第七個妹妹出生的時候家里已實在無力養活所有姊妹，所以阿婆就被送到了阿公父親家里，那年她十二歲。后來也就與阿公成了婚，時間被汗水和辛勤所絞碎，散落在人的肩上，散發著那微弱的光。久遠的年代，田地都是勤農用長滿老繭的雙手鋤出來的，阿婆的能干在村里出了名，早些年阿婆二十來歲便已經可以一個人開墾荒地、修田緣、筑田壩、開山路等，開辟了一片片的農田，也正因為有了這些農田，阿公家里的糧食才養活了一大家子人。如今歲月磨人，阿婆老了，這些麥田都承載著她的記憶和腳步。

牛兒在吃草，蟬蟲在鳴叫，鳥兒在歌唱，風兒在呼嘯。時光在人的臉上進行雕刻，時間的烙印刻在人的身體里，阿婆的頭上依舊是稀疏的白發和發舊的圍巾，雨來風往，總是吹不掉阿婆的身影。阿婆雖瘸腿，但身體貌似依然健朗，沒聽說她生過何種大的疾病，如今她兒孫也有了，家也裝修了，可她一天也歇不住，依舊勞作如初。

人們將汗水灑在高原大地上，澆灌作物的不只有雨水，更有從人們身上滴下來的汗珠。

她在八十五歲高齡的時候，眼睛被時間的白色黏膜遮住了，再也不能出去勞作了，每天只能拄著拐杖站在門口，聽人來人往，說是人來人往，其實只是聽風聲雨聲，村子里人少。她眼睛徹底看不清了，嗓門卻變大了。

最后一次見她也是我騎車路過阿婆家門口，帽子被風吹掉了落在阿婆的門前，我連忙剎車，停好車準備去撿，興許是聽見了我躊躇的碎步聲，阿婆突然大叫：“小寶，小寶，是你嗎？你是不是又去玩水了？”突然的大叫嚇到了我，我連忙說：“不是小寶，小寶沒回來。”“什么，是小寶回來了嗎？”她的耳朵竟也變得如此不好，交談了幾句后我也便離開了，這一次她也沒有穿鞋。時常想起這一段記憶，頭上的帽子引我到她身邊，又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近距離目睹阿婆的容貌和時間裂紋，她像我祖母，也像我外婆。

阿婆嫁給了阿公，幫阿公撐起整個家，等孩子長大了，幫著孩子操家，等孩子的孩子長大了，又將全部的慈愛獻給了孩子的孩子。

村子的邊緣有個小池塘，因地勢凹陷，形成低洼小塘。這里常年是牛羊飲水的地方，夏季的時候一群小孩兒總是扛著小網在池邊捉蜻蜓游玩，常年挖軟泥捏小怪，偶爾嬉戲打鬧。阿婆有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孫子八歲左右，孫女約六歲的樣子，常常和同村的小朋友約著去池塘邊玩。阿婆雖然眼睛看不見了，但是對村子的路線路況格外熟悉，總能靠著拐杖緩慢地在村子里穿行。每到橙黃的天空逐漸變暗，阿婆會拄著拐杖去喊這一對小娃娃，尷尬的是有一次倆娃在傍晚的時候去別人家里蹭飯了，但是池塘上仍然有幾個小娃娃在池塘邊稀里打鬧，阿婆一瘸一拐地慌亂地向池塘奔去：“大寶二寶你倆還不回家？奶奶拿了棍子來了，快點給我回家！”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拿著拐杖在那里用力打池塘邊的大石頭來恐嚇娃娃們，可惜這里沒有大寶二寶，只有同村的其他人家的孩子，不過這群孩子也被阿婆當作大寶和二寶趕回家了。

很長一段時間，村子里都會聽見阿婆叫大寶二寶回家的聲音，直到他們升學。阿婆已經很老了，兩個娃也不用天天操心了，但是她再也走不動了，現在家門口前多了個小板凳，那是她的兒子給阿婆準備的，阿婆說天天待在家里很不自在，總要聽點鳥語、聞點花香，可人人皆知阿婆的聽力、視力已經被時間吞沒，唯一讓她留戀的是這深沉的土地，土地滋養著代代人，所有的生命在土地上跳動。

在一個陰沉的下午，這種寧靜的局面被打破了：阿婆走了。阿婆是坐在小凳子上走的，那天天色昏暗，天陰沉沉的。那天，我站在村口，看著陰沉的云里透出一朵金色的云朵，簡樸且燦爛，單一且奪目。那朵云總折射出光，若隱若現。全村人都來送她，熾熱的眼淚落在大地上，滲入泥中，一個令全村都掛懷的老人化作了春風細雨守護著麥田，守護著這養活一方人的水土。那天下午，太陽的最后一縷光照在阿婆身上，慈祥且溫柔。

多年過去，心里總會想起阿婆的面孔，想起阿婆便想到了辛苦耕耘了一輩子的人。每當想起，心，總會像土壤深陷塌落一樣深凹下去。再望輕風微語的鄉野，田里勞作的人依舊，只是再沒有了那位瘸腿的老人。

春，萬物破土而生，被雪凍僵的、被時間壓實的泥土變得堅硬，一輪耕作隨著時鐘的擺動相繼開始；夏，踩進淤泥之中，陽光扎在田野里，鳴蛙喜慶，布衣遍野；秋，金黃染料穿過云層灑在大地上，這一刻，都有春夏與冬之意，麥子厚實，太陽漸微隱匿；冬，汗升到了云層中，在溫度的作用下化作冰冷柔軟的雪飄落而下。這一片片農田被時間和四季擁抱，在天與地、云與土之間生出燦爛的農民的詩。

深愛著土地的人值得被愛，更值得被敬。

她們一生下來就已經與土地交軌，一生勤勞，一生艱辛，一生坎坷。回望阿婆走過的年輪，這一生都在與土地打交道，沒有學識也無文化，但是身而為人的道理她總能懂得，她的影子在水田下折射出來的是新生，在農地里映照而生的是新芽。她的詩、阿婆的詩、農民的詩都應該被種在麥田之上，待發芽成蔭，而不該永遠被埋藏于深底。

責任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