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讀者,對蔣廷黻大約已不甚了了,只知道他寫過《中國近代史大綱》,其他還有什么呢?當年,他與胡適一樣,可是個風云人物。在他的履歷表上,有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國民政府行政院政務處長、中國駐蘇聯大使……然而,看一個人的履歷,依然無法窺得他的全貌。
從骨子里看,與其說蔣廷黻是一個學者,不如說是一個士大夫,這是“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的通態。他們不會僅僅安于治學問,還要走出書齋,匡治天下。這也與蔣廷黻對知識分子的自我反思有關。蔣廷黻認為:“中國近二十年內亂之罪,與其歸之于武人,不如歸之于文人。”為什么呢?因為中國的文人——知識階級重文字而輕事實,多大道理而少常識。中國知識分子太怕清議,愛惜羽毛,不肯犧牲自己的名譽。這從中可以看出蔣廷黻對宋明以來士大夫空談心性、大唱道德高調的痛恨。李敖對多少前人長輩嗤之以鼻,偏偏對蔣廷黻贊不絕口,說“這種真正的民胞物與經世致用的精神,才是蔣廷黻的真精神,才是蔣廷黻所要求于中國知識分子的真精神”。
“九一八事變”以后,蔣廷黻、胡適、丁文江、傅斯年、翁文灝等一群自由知識分子常常聚在一起,討論知識分子在國難時期應該承擔什么樣的責任。在蔣廷黻一再堅持下,丁文江、胡適等每個發起人每月捐出收入的百分之五作為經費。這樣,便有了那份著名的《獨立評論》。胡適雖然是刊物的靈魂,但蔣廷黻當之無愧為《獨立評論》之父。
辦《獨立評論》,還僅僅是影響輿論,按照蔣廷黻的經世大略,知識分子最后的理想,是影響國策。這樣的機會來了。“九一八事變”以后,蔣介石多次召見知識分子上廬山談話。蔣廷黻也是其中一個人選。他對國事的見解和行政的干練,給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35年末,蔣廷黻突然收到南京急電,原來蔣介石出任行政院長,將組成“人才內閣”,邀請他擔任自己的政務處長。這個位置差不多相當于如今的國務院研究室主任。而行政院秘書長由先期入京的老朋友翁文灝出任。兩個著名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成為最高領袖的內管家和左右手。
消息發表以后,不少朋友紛紛勸蔣廷黻三思而行。蔣廷黻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政治與教書一樣,也是一種清高。當然,他是學歷史的,何嘗不知道從政的風險以及在野之悠閑。但他認為,民國政治雖然還有許多不令人滿意之處,但比起專制時代已經有進步。再說,萬一不得道而行,還可以回大學教書。
蔣廷黻發表文章,還用過“泉清”作筆名。但在衙門里面當官,真的可以做到“泉清”嗎?這就要看是追求功名利祿,還是將政治作為一種志業了。蔣廷黻顯然屬于后者。他有一段話說得斬釘截鐵,可以視作他做官的座右銘:“我以為我們要首先改革我們的人生觀,圓滑、通融、敷衍,以及什么消極、清高,都是該打倒,我們要做事……吃苦要做事,挨罵也要做事。官可不做,事要做。別的可犧牲,事業不可犧牲。做事的人,我們要擁護,要崇拜。說便宜話的人,縱使其話說得十分漂亮,我們要鄙視。”懷著做事的決心,他一入政府便大刀闊斧地倡導改革。翁文灝比他早入閣,且位置更重要,但翁一直以穩健、保守的技術官僚形象出現。雖然是好朋友,但兩人的性格和抱負差異很大。蔣責怪翁太消極、太“費邊”了,而翁又覺得蔣是一頭不知深淺的“瓷器店中的猛牛”。
蔣廷黻在政府的頭三個月,主要是研究政府部門的結構,他很吃驚地發現,機構臃腫、疊床架屋的現象之嚴重,大大影響了行政效率。尤其是國民黨的中央政治委員會與行政院的功能交叉重疊,互相摩擦。他向蔣介石匯報了情況,蔣要他拿出改革建議來。他興沖沖地擬了一份精簡機構的方案,卻遭到有關部門官僚和黨內政客的激烈反對。原先的支持者也退縮了。他還仿照西方的規矩,提出征收所得稅時必須以真名登記財產,但到處游說,竟然無人響應。不久,蔣介石下手諭,讓蔣廷黻與翁文灝對換位置。蔣廷黻不干,認為蔣介石有欠公道。
蔣介石也看出這頭“瓷器店中的猛牛”留在中樞不會太平,便暫時外放派他到莫斯科做大使。壯志屢屢受挫,但蔣廷黻并不因此消沉,待到幾年后回到中樞,重新出任政務處長,依然我行我素。為了公務經常很尖銳地向同僚和朋友發難,包括老好人翁文灝在內。朋友們只能連連搖頭:“廷黻的湖南脾氣又發作了!”
做官做長久了都不免圓滑,蔣廷黻卻幾十年如一日,保持其書生的耿直本色。官場的秘訣是少說少錯,多說多錯,不說不錯。偏偏蔣廷黻卻要求自己和部下,即使說錯,也不能不說。據張平群先生回憶,當抗戰時期他擔任行政院發言人時,頂頭上司正是蔣廷黻。行政院每周都有記者招待會,碰到中外記者尖銳的提問,一般人都會以“無可奉告”“不予置評”來應付。但蔣廷黻卻要求張平群“盡量地說,寧可說錯犯過,可是不要不講”。至于說錯的責任,由他蔣廷黻來承擔!
十年京官,蔣廷黻究竟開罪了多少官僚政客?沒有人能夠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陳之邁說蔣廷黻的性格過于天真、狷介,他像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將世界上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他看得起的,另一種是他看不起的。對于前者,比如胡適、翁文灝等,他可以與他們爭得臉紅耳赤,但因為尊重他們,才與他們認真。而對于后者,他會很不禮貌地板起面孔一聲不響,最后毫無表情地起身送客。有同僚這樣形容蔣廷黻:“他是一個簡單的人,不復雜的人。他像一頭牛,充滿著笨勁,一直往前沖,眼睛只往前看,這使他能夠排除萬難而達到他的目標。”不過,國民政府的官僚體制容納得了他嗎?在他從不訴苦的湖南人性格當中,又藏起了多少常人不易覺察的悲涼和孤獨?
在他晚年的時候,有一次學術圈的老友李濟問他:“廷黻,照你看是創造歷史給你精神上的快樂多,還是寫歷史給你精神上的快樂多?”蔣廷黻沒有回答,反問了李濟一個問題:“濟之,現在到底是知道司馬遷的人多,還是知道張騫的人多?”命運真是與蔣廷黻開了一個大玩笑,他大半生試圖創造歷史,卻沒有留下多少值得一提的政治功績,而無意間寫下的《中國近代史大綱》,卻成就了他做司馬遷的夢想。在蔣廷黻的反問中,也許他已經悟到點什么,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摘自《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