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徽因位于八寶山的墓地,是梁思成親自為妻子設計的。
1955年4月1日,林徽因病逝于北京。梁思成設計了墓體,選用了林徽因生前為人民英雄紀念碑須彌座花紋圖案親手設計的一塊漢白玉花圈刻樣作為墓碑,又請夫妻倆的得力助手莫宗江用中國營造學社的特有字體在墓碑上刻了7個字:建筑師林徽因墓。
在詩人、作家等眾多浪漫的身份中,梁思成選用了“建筑師”這個樸素的詞,深沉和莊重地,標識了愛妻的一生。
林徽因的建筑思想、建筑成就常常和丈夫交織在一起,不可分割。在于葵看來,“梁林的不可分里頭,又各有側重。梁思成有大匠之心,他關注建造的人;林徽因則更關心住在建筑里的人,她用她小說家一樣的細膩觀察,充分地想象人在建筑中是怎么生活的”。
于是,林徽因和民宅建立了密切的聯系。在那個時代里,她早早地看到了、想到了“好房子”應該是什么樣的,又早早地設計出了讓“住在建筑里的人”感到舒適、安全、親近自然的好房子。
這些好房子和那些美好的詩歌一樣,都是一代才女林徽因留給我們的珍貴的東西。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過是永遠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
——林徽因《窗子以外》
沿著北京景山公園往東走,七拐八繞,終于在一條胡同的最里端找到了它——北京大學女生宿舍樓。樓門口的刻碑上放著兩個空花盆、一排玻璃啤酒瓶。如果不是刻碑上的字,你或許很難相信,這棟樓竟是梁思成、林徽因1932年親手設計的。14年后,女兒梁再冰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住的正是這棟宿舍樓。
走進去,你就會感受到其中的別有洞天:宿舍樓采用∏字形,由南翼、北翼和西翼組成三合院。按最初的設計,宿舍樓是個方正整齊的三層建筑物,林徽因看后認為略呆板,在南翼的三層之上又加了半層。整棟大樓共8個單元,各單元每層有6至9間小居室、一間不大的公用廚房和一間盥洗室。相比常見的走廊式宿舍樓,這樣的設計讓環境更為安靜,又為學生們提供了公共交際場所。
就連樓梯設計也有巧思——樓梯欄桿較矮,扶手較細,適合女孩子的身材和手掌。

西南交通大學世界遺產國際研究中心副主任張宇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除了北京大學女生宿舍樓,上世紀30年代左右,梁林二人還共同設計了吉林大學知名的“石頭樓”(今屬東北電力大學)、吉海鐵路總站、北京大學地質館等辦公建筑,“他們是中國最早引入西方現代建筑風格的人之一”。
在那些著名的古建考察旅途中,他們也留意到各地的民居。1934年,在山西考察大佛時,林徽因注意到,“山西鄉間穴居仍盛行,民居喜砌磚為窯”,“穴居冬暖夏涼,住局頗為舒適,但空氣不流暢,是一個極大的缺憾。穴居均作拋物線,內部有裝飾極精者……”最后,她忍不住稱這些窯穴為“建筑藝術中上品”。
和這些“上品”相比,他們自己在考察途中的住宿情況就比較慘了。考察的地方大多人煙罕至,帆布床和被褥是他們必備的隨身物品,好的情況是找到一處空曠的寺廟,不然就露宿野外。“去觀察和體驗偏僻農村中勞動人民艱難的生活和淳樸的作風,這種經驗曾使母親的思想感情發生了很大的震動。”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生前這樣說。
林徽因這一時期的散文《窗子以外》,正流露出她思想上的震動:“什么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么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這些出現在梁家宅院窗戶外的活生生的人,讓林徽因感受到“生活的分量”。她甚至將這些人的生活和自己的進行比較,結果是“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后彷徨不著邊際”。
“建筑師兼文學家的身份,讓她對生活和人有著極為敏銳的感知,她能夠看到不同空間里人與人之間深深的隔閡。”張宇認為。
林徽因甚至注意到空間內部存在的權力關系。1936年,在寫給美國好友費慰梅的信中,林徽因附上了一張北總布胡同3號梁宅的平面簡圖。對這個擁有大大小小40多間屋子的兩進四合院,林徽因沒有標注每間屋子的作用,而是用紅、黃、藍各色筆詳細標注了家中的每張床鋪及其相應的主人。她把這張圖稱為“A Picture of Beds(床鋪圖)”。
信中,她寫道:“當一位老爺和一位太太結婚,他們就要提供17張床和相應的鋪蓋……”“慰梅,慰梅,我再給你寫些新聞有什么用——看著這些床就行了!它們難道不令人吃驚嗎?”
那上七下八臨街的矮樓,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林徽因《昆明即景·小樓》
初春的云南大學,空氣清甜,綠意撲面而來。入南門,步行不久,便看見一座古樸典雅的建筑大樓。屋頂高低錯落,曲線舒緩,掩映在一片密集的綠色中,靜靜地訴說著時間的流逝。靠近中心的塔樓,四角如飛鳥般翹起,恰到好處地打破了一方寧靜,優雅而不失動感。
這是云南大學女生宿舍映秋院,由梁思成和林徽因在1938年設計。相比于此前的北京大學女生宿舍樓,梁林在設計上更多地借鑒了中國傳統民居的樣式。
昆明是林徽因人生中一個重要轉折地。生活上,她完全進入了“窗子以外”。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林徽因夫婦也隨著營造學社輾轉到了昆明。“現在我們已經完全破產,感到比任何時候都慘。”林徽因寫信向費慰梅傾訴。梁再冰也回憶:“媽媽開始感受到了抗戰生活的艱難和沉重……爹爹因背脊椎骨關節硬化癥復發病倒了……物價的不斷上漲是一個現實災難,媽媽每次去買米買菜都會感到口袋里的鈔票更不值錢了……到昆明后住房也一直是個難題。”
起初,他們租了一位前市長“花園洋房”中的三間,這三間房子在1938年底被收回。第二處房子也在昆明市區,差點被日本飛機扔下的炸彈炸中。之后,他們搬到了昆明郊區的一處尼姑庵里,梁思成去四川考察古建筑了,林徽因帶著六旬的母親、十歲的女兒梁再冰、七歲的兒子梁從誡擠在一間半房子里。地上沒有磚,得撒生石灰來防潮,采光只能通過屋頂的一小塊玻璃。
在設計上,或許正因為這一路的顛沛流離,比起早年間對宮殿、祠廟等經典古建筑的熱情,林徽因開始真正關注中國民居。費慰梅總結好友心理變化:“從北京到昆明,沿途穿越2400公里的內地鄉村、夜宿村舍、在艱苦和疲累的條件下旅行,打開了研究人員的視界,使他們認識到中國民居在建筑學上的特殊重要性。”
林徽因注意到,昆明小樓多重檐,上檐柱高七尺,下檐柱高八尺。她特意寫了一首小詩《昆明即景·小樓》,“那上七下八臨街的矮樓……夕陽染紅它,如寫下遠古的夢”,饒是“塵垢”,也“列出許多風趣的凌亂”。隨后她筆頭一轉,替小樓委屈起來,“張大爹走過,不吟詠它好;大爹自己不相信古老。他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寧愿過橋,土堤去看新柳”。
1940年,因為尼姑庵的房子不夠住,林徽因和梁思成拿出全部積蓄,在昆明郊區為自家蓋了一所住宅,這處住宅也借鑒了當地民居的樣式,比如土木門樓、正房一側的耳房等。“為了所需要的每一塊木板、每一塊磚頭和每一顆釘子而奮斗,還得參加運送材料和實際的木匠活和石匠活。”林徽因寫信跟費慰梅說。尤其到了屋子上梁和立柱時,她還會拉著再冰、從誡姐弟倆,要求年幼的他們必須去工地,“了解中國房子的建造過程”。
梁家姐弟還記得,那時,林徽因喜歡去附近村里看老師傅做陶坯,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她和兒女們“抱怨”:那老工人的手下變化出多少奇妙的造型,可惜最后不是成為瓦盆,就是變作痰盂!許是心疼這些陶坯的下場,在自家屋里,林徽因放置了不少陶制土罐,其功能是插花。
這處共有三間小房子的普通小院,成為兩位建筑師一生中為自己設計修建的唯一一所房子。“我們很喜歡它,甚至為它感到驕傲。”林徽因寫道。

尤其是現在在兩次世界大戰之后,各國都企望著和平,都認為眼前必須是個建設時代,這時代必須是個平民世紀,為大多數人造幸福的時期的開始。
——林徽因《現代住宅設計的參考》
1940年9月,隨著“法屬印度支那半島”(今越南、老撾和柬埔寨)被日軍占領,云南陷入危險中。11月,林徽因一家人不得不拋下剛住了不到一年的新房子,隨營造學社遷往四川,目的地是李莊。
李莊地處長江南岸,陰冷潮濕。林徽因肺病復發,來勢洶洶,連續幾個星期高燒不退。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只能臥床休息。
時間突然多了起來,她愛上了讀史,讀史的視角卻和他人不同,“就從建筑師和作家兩個方面切入古人的生活”“簡直成了漢代人的生活習俗細節的專家”。
林徽因還給自己定了一個“死任務”,抓緊時間寫作論文《現代住宅設計的參考》,以登載在營造學社最新一期《匯刊》上。她已經意識到,戰后中國的重建必須考慮一個問題:怎樣為普通人設計建筑?
這篇論文長達61頁,詳細地介紹了美國福特魏茵城的低租住宅試驗、英國伯明翰市的住宅調查。這些資料來自于林徽因的好友——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教授、近代住宅專家凱薩林·保爾。即使身在偏僻的李莊,林徽因也和她保持著聯系。
“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下,林徽因一直自覺地和國際水平對齊,她的研究很開闊、很超前。”張宇說,林徽因在文章中談到如何實現低租住宅的商業化運營,倡導“限制再展市境,保留‘綠帶’郊區……創立‘附庸新鎮’”,還有住宅建設要對通勤時間、公園面積與人口比率等進行系統的調查,這些都是如今人們熱烈討論的問題。

張宇認為:“林徽因關心住在建筑里的人,本質上體現的是她的建筑學意識。門怎么開?人進去以后怎么用?有限的空間內怎么發揮出最大的住宅功能,同時在外觀上也具備一定美感?她關注的這些細節,根源就是關注如何能讓居住者擁有美觀、健康、經濟的住宅。”
一個極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建造于1947年的清華大學教師住宅勝因院。抗戰勝利,清華復校,但是近半數的教職工沒有住處,亟須新建一批房子,林徽因加入設計隊伍。不久這批住宅順利竣工,朱自清建議其命名為“勝因院”。
陳志華是1949年進入清華大學營建系的,他回憶,林徽因設計的勝因院廚房特別注重采光和通風,“(林)先生說廚房窗子應該對著好朝向,因為主婦一天有很多時間花在廚房里,既要保證她們健康,又要使她們心情愉快。(她)還說,廚房里,油鹽醬醋放在什么位置最便于主婦取用,都要考慮周到,減少她們家務工作的勞累”。
這些住宅吸引著清華大學營建系的學生們,“他們先是在院子里寫生,漸漸地畫筆伸到了客廳……一批學生走了,另一批學生又來了……”
遺憾的是,8年后,林徽因在51歲的盛年去世了。她曾向好友喟嘆,長時間被肺病折磨,“根本沒有時間感知任何事物”。如果擁有時間和健康,她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想寫的東西還有多少呢?
幸運的是,建筑可以對抗時間。林徽因參與設計的勝因院37號院落至今仍在使用,紅門黑瓦,花香浮動,它讓我們看到一個好房子是什么樣的,它如何為人服務,如何細致入微地滿足人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