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應該就是這里了。”24歲的吳良鏞停在斜頂房子前,認了認門牌,“新林路8號,沒錯!”
這是1946年秋天。大概3個月前,梁思成把吳良鏞邀到上海,向他交代了清華大學建筑系(1947年至1952年更名為營建系)建系的事。之后,林徽因又來了信,說開學在即,希望他盡快到校。
把手頭的工作處理完,吳良鏞就趕緊從南京動身了。鐵路因國民黨挑起內戰而中斷,他搭乘一輛運煤船先到天津,再輾轉到北平。報到完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林徽因。
“等你好久了,你來了,太高興了!”林徽因熱情接待了吳良鏞。本該靜養的她在暢談中忘記了肺部和腎臟的疼痛。兩人從學生用的教室、圖板談到未來的課本、課程,還是吳良鏞猛然想起林徽因需要休息,起身告辭。
很多年后,吳良鏞仍記得這一天的林徽因“好像已從漫長的里程中休息過來,容光煥發”。他說,清華大學建筑系成立前后,“林先生對這個系的成長操心最多,但教師名單中并沒有她的名字”。
“我媽媽老說,她的媽媽經常是幕后英雄。林徽因這個人,學建筑不在乎學位,寫書不在乎署名。這是她的一種學術精神,真正不為名利,只為她的熱愛。”于葵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林先生與我倆人,在此一同為你們道喜,遙祝你們努力,為中國建筑開一個新紀元!
——梁思成《祝東北大學建筑系第一班畢業生》
林徽因首次站上講臺時,也只有24歲。
第一次上課,她就把學生們帶到沈陽故宮前。這座最早由努爾哈赤開始興建的宮殿建筑群,分為東、中、西三路,共有古建筑114座、房間500余間。
“哪一座宮殿最能體現宮殿美學結構?”大家四散觀察、感受后,林徽因提出問題。
“崇政殿。”“大政殿。”“我覺得是大清門。”
看著踴躍作答的學生們,林徽因笑意盈盈地問:“有人注意到八旗亭了嗎?”
眾人的目光隨著她投向東路兩側呈雁翅狀排列的亭子。不同于金碧輝煌、重檐攢尖的大政殿,它們沒有特殊裝潢,也少有精細雕刻,略顯樸素和簡陋。
可在林徽因看來,八旗亭同樣很美。
“這些亭子單獨看起來,與整個建筑毫不協調,可是你們從總體看,這飛檐斗拱的抱廈,與大殿形成了大與小、簡與繁的有機整體,如果設計了四面對稱的建筑,這獨具的匠心也就沒有了。”林徽因一路延展開去,從八旗亭講到大清的八旗制度,最后總結,“美,就是各部分的和諧”。
年輕的林徽因,對中國建筑美學已有了獨到的思考。
此時是1928年,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奉天(今沈陽)的東北大學擔任建筑學系教授——如今看來頗為體面,在當時并不算主流的職業選擇。
中國建筑歷史悠久,但建筑之術被視為“匠學”,主要依賴師徒間口授傳習。梁林歸國時,包括東北大學在內,全國僅有兩所大學開設了建筑系。
與梁林一起留學的同窗,如楊廷寶、朱彬等,不少人進入建筑事務所任職,一來能更好地學以致用,二來薪資可觀。梁思成的父親梁啟超也說,“學了工程回來當教書匠是一件極不經濟的事”。
盡管如此,面對東北大學的邀約,梁思成和林徽因還是欣然前往,成為建筑學系僅有的兩位老師。林徽因的心里躍動著一團火:要讓學生看到西方現代建筑的成就,“但絕非取代我們自己的”。
東北大學江河建筑學院教授丁建華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梁林在課程體系上借鑒了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模式,但加入了《東洋建筑史》《東洋雕塑史》《宮室史(中國)》等課程。“他們一方面對接國際前沿,將西方的‘學院派’教育引入中國,另一方面也兼顧中國歷史和藝術,希望培養具有中國審美的本土建筑師。”
1929年到1930年,在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力邀下,同樣留美歸來的陳植、蔡方蔭、童寯也先后加入東北大學。
這群志同道合的年輕人通宵達旦地投入“奠基”工作,讓建筑學系成為當時東北大學“最健全、最用功、最和諧”的一個系。
林徽因也常常“開夜車”。她的精神格外振奮,身體卻在東北的苦寒和終日的勞碌下提出抗議,肺病開始頻頻發作。生下女兒梁再冰后,她不得不回到北平養病。1931年,為照顧妻女,梁思成也離開東北大學。
對林徽因和梁思成來說,東北大學的學生們就像另一群孩子,“在旁邊扶持他、保護他、引導他、鼓勵他,惟恐不周密”。首屆10名學生畢業時正在流亡途中(東北已全境淪陷,日寇扶植成立了偽滿洲國),兩人無法親臨祝賀,便將期許都寫在了信中:
“現在你們畢業了,你們是東北大學第一班建筑學生,是‘國產’建筑師的始祖,如一艘新艦行下水典禮,你們的責任是何等重要,你們的前程是何等的遠大!林先生與我倆人,在此一同為你們道喜,遙祝你們努力,為中國建筑開一個新紀元!”
“新艦”們不負所望。丁建華說,不只是“第一班”,由梁林指導過的東北大學建筑學系前三屆學子,絕大多數成為新中國建筑領域的頂梁柱——
劉致平,是杭州六和塔、正定隆興寺、趙州大石橋的測繪和修復設計者,后來成為清華大學建筑系教授;
劉鴻典,西安建筑工程學院(今西安建筑科技大學)首任系主任,參加了兵馬俑二、三號坑的規劃設計論證;
張镈,北京市建筑設計院總建筑師,主持設計了人民大會堂、北京飯店等建筑……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閃亮,
遠距離光明如無邊海面,
是每小粒晶瑩,給了你方向。
——林徽因《病中雜詩九首》
1946年,清華大學復校。梁思成被聘為清華大學建筑系第一位系主任,系里只有“空空的兩間房子”,千頭萬緒的工作等著他去完成。可眼下,教育部和清華大學委派他赴美考察戰后美國的建筑教育。美國的耶魯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也發來邀請函,請他去講中國的建筑和藝術。
當時的梁思成,內心一定是萬分放不下系里的。但林徽因以她的熱誠和勇氣,給了梁思成莫大的安全感,讓他放心遠行。
建筑系的年輕教師都知道,“有事可以找林先生商量”。吳良鏞記得,林徽因雖然經常臥病在床,“卻能運籌帷幄,是一位事業的籌劃者、指揮者”。

學生上課沒有石膏像,她派人去找美院的講師翻制;
采購繪畫用品,她囑咐去東單口永興洋紙行,那里物美價廉;
資料室圖書不夠,她把自己和梁思成的藏書交給師生們傳閱;
系里需要助教,她提出住在頤和園的一位中國營造學社舊友可以勝任;
北平物價飛漲,大米價格比他們剛回來時漲了近3倍,她組織一些人承接社會上的設計業務,用所得的錢購買顏料、紙張等文具,供生活困難的學生使用;
吳良鏞與外文系講師合住,她知道了,感覺這樣多有不便,就安排吳良鏞住進金岳霖住宅的一處空房。吳良鏞感慨:“我進清華,住房竟是教授待遇。”
…………
林徽因治學嚴謹,說話痛快。她指導第一屆學生茹竟華、王其明研究清朝時的集體住宅——八旗營房,細心教兩名女生查閱文獻、調查訪問、分析問題、找出疑點,并一再強調要深入實際。
見到論文初稿時,她直言:“怎么寫的沒有你們看見的那么好?”等論文修改完成,她又不吝贊美:“腳踏實地的調查工作……是研究中國建筑傳統極好的報告,亦為中國建筑史供給了貴重的資料。”
操持建筑系大小事務的同時,林徽因還要應付持久的低燒和咳喘。夜里她往往輾轉難眠,一次次地咳痰、喝水、吃藥……1947年12月,梁思成回國后,林徽因在他的陪同下切除了一側腎臟。切下來的腎放在盤中,大夫劃開給梁思成看,“里面病變化膿嚴重”。
新林院8號的門口立起了一塊寫著字的木牌:“這里住著一個重病人,她需要休息,安靜,希望小朋友們不要在此玩耍嬉鬧。”
但新林院8號的客廳還是敞開門歡迎著大家。
有時候,林徽因在客廳里給來訪的師生們講課。她的精神和勁頭經常令母親林老太太吃驚:“怎么講起課來好像病好了?”
有時候,客廳里舉辦的是文化沙龍,桌子上放著家里自制的點心,大家邊吃邊唱邊談。林徽因通常躺在一旁的臥室里聽著,但到了情緒高昂時,她會強撐起身體走到客廳里參加。
“她的到來會使當時的氣氛愈加歡快……當她談得太興奮太激動時,她就連喘帶咳,這時只有梁先生或林先生的母親林老太太出來勸阻,扶她上床。”被譽為建筑系“四大金剛”之一的清華大學教授汪國瑜生前回憶。
后來成為兩院院士、提出“人居環境學”的吳良鏞,只覺得與梁林兩位先生相識后,“午后茶聚”和工作上的諸多接觸仿佛將他引到了學術殿堂的門廳中來:“這個殿堂光彩照人,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有時簡直莫知所從,但感到又可以從任何一個方向去登堂入室,道路寬闊得很。”
你看看畢加索的和平鴿,可以把鴿子的形式用在藻井上,但要用咱們中國敦煌的鴿子。
——林徽因指導常沙娜
林徽因的教育實踐,從不局限在課堂內。
1951年,受北京特種工藝公司的委托,清華大學營建系成立了工藝美術研究小組,以幫助景泰藍等中國傳統工藝品擺脫衰退的困境。
為了解景泰藍的制作工藝和生產狀況,林徽因不顧病體,幾次從北京西北郊的清華園前往南郊的工廠。
實地調研后,她很快得出結論:工人師傅手藝是高超的,但傳統產品造型庸俗、色彩單一、圖案繁瑣,需要創新。于是,她帶組員研究中國歷代建筑、青銅玉器及服飾圖案,從中汲取靈感。
20歲的常沙娜也在小組里。她記得,講到動情處,林徽因說:“我們具有如此悠久豐富的五千年歷史,自然應該由我們自己整理出版一部中國的歷代圖案集。”
1952年,適逢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在北京召開,工藝美術研究小組接到了禮品設計任務,常沙娜負責設計一款絲巾。

“當時林先生指導我設計,她虛弱地躺在床上,想法卻非常靈活。她對我說:‘你看看畢加索的和平鴿,可以把鴿子的形式用在藻井上,但要用咱們中國敦煌的鴿子。’她一說,我就有了靈感,馬上就設計出來了。”常沙娜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
這段經歷決定了常沙娜一生的事業,她后來成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被譽為“永遠的敦煌少女”。人民大會堂宴會廳天頂那朵熠熠生輝的浮雕大花,就是她以敦煌藻井為靈感設計的。而指導她完善這一設計的,又是林徽因在東北大學的高徒張镈,此時他負責主持人民大會堂的設計。
今年,林徽因逝世70年了。曾經圍攏在她身邊、聆聽她教誨的學生們,也都垂垂老矣甚至離開了人間。那么,在建筑學的課堂上、在年輕人的畫板上,還能看到林徽因的“蹤影”嗎?
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李路珂說,林徽因和梁思成雖已遠去,但他們為中國建筑師和建筑教育留下了一些傳統,其中一項就是對歷史和文化的重視。“林徽因和梁思成提出的‘建筑意’,也是試圖透過外在的造型藝術,看到建筑背后的文化變遷。”
李路珂講起一樁笑談:“我們建筑系的很多女生,包括我本人,參加社會活動時,多多少少會跟人談到林徽因。有時候他們會問,你是不是‘現代的林徽因’?”
新一代女性建筑師們當然擁有全新的天地和命題。但也許在某個靈光一現的時刻——對著深夜的臺燈勾勒設計草圖時,攀上鋼結構橫梁丈量空間尺度時,伏案翻閱泛黃的古建測繪手稿時,站在講臺上傳道授業時,她們會聽到一個聲音:“建筑本來是有民族性的,它是民族文化中最重要的表現之一。”
那是林徽因留下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