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關系像晃動的鐘擺”

連線采訪羅伯特·佐利克是在美國東部時間的清晨時分。“我通常在這個時間讀報。”這位曾在美國政界叱咤風云的人物準時出現在《環球人物》記者的電腦屏幕上。

佐利克依舊清瘦，留著標志性的金色小胡子，但并不像傳說中那樣不茍言笑。采訪一開始，他先問記者的老家在哪里。記者回答“湖南”，他隨即聯想到太平天國運動，又聊到湘軍崛起，對其中的細節熟稔于心。

美國貿易代表、美國副國務卿、世界銀行第十一任行長…… 曾擔任多項要職的佐利克以卓越的談判技能聞名，同時也是21世紀初美國對華政策的重要制定者。

近日，佐利克出版新書《論美國》中文版。書中，他以局內人視角描繪了美國建國200余年來的外交圖景，也以觀察者身份闡述論證了這一觀點——中國正逐漸成為全球事務的重要參與者。

愛讀史的談判高手

回顧職業生涯，佐利克說：“制定外交政策時，我常借鑒歷史。”

佐利克從小喜歡歷史。當其他孩子都沉迷于童話時，小佐利克總是如饑似渴地閱讀美國名人童年故事集。后來，他考入美國斯沃斯莫爾學院，主攻政治學，之后又進入美國哈佛大學，獲公共政策碩士學位和法學博士學位。

懷揣著過硬文憑，佐利克順利躋身政界。他1985年加入里根政府，參與國際經濟政策的制定，對美國稅收體制進行改革。老布什1989年當上美國總統后，佐利克獲任總統私人顧問，作為總統私人代表出席七國集團峰會。他還曾參與兩徳統一談判，為德國統一作出了貢獻，并因此被德國政府授予“騎士十字勛章”。

佐利克回憶，那是個艱難時期，世界正處于美蘇冷戰末期，國際局勢暗流涌動。盡管如此，“老布什沒有中斷與東方的外交”。佐利克認為，老布什審慎、自帶一種莊重感，共情能力也很強。“受其領導風格的影響，當時的美國不拒絕任何磋商，并且小心行事。”

1992年，佐利克當上白宮副幕僚長。當時美墨自由貿易談判陷入僵局，正是佐利克與墨西哥時任總統的一場私人會談，為兩國自由貿易協定的簽訂打下了基礎。1993年老布什下臺，佐利克離開美國政府。2000年，佐利克加入小布什的競選團隊，助其成功勝選。2001年，小布什入主白宮，先是任命佐利克為美國貿易代表，后又任命他為副國務卿。

佐利克重視細節。在國際談判中，他常隨身帶一本不起眼的便箋簿，記下各種選擇的利弊，以盤算手中“籌碼”，并由此贏得了“計算機”的稱號。不過，也有說法稱，小布什并不像老布什那樣信任他。2006年，佐利克落選財長，辭去了副國務卿的職務。

作為美國“三朝元老”，佐利克在《論美國》一書中梳理了決定美國外交走向的5個傳統理念：重視北美，重視國際貿易，從避免結盟到重視同盟，依賴公眾和國會支持以及對美國承擔更宏大使命的想象。他希望，美國現任總統特朗普能從歷史中汲取教訓，“服務于美國更加宏大的使命”。

“擁抱熊貓”的實干家

2007年，佐利克接任世界銀行第十一任行長。他頂著新頭銜來到中國，訪問了廣州、四川等地。

事實上，佐利克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就來過中國。“那時的城市有些單調，人們大多穿藍色或灰色的衣服。我后來再來中國，感嘆于中國的經濟發展是‘偉大的故事’。”佐利克對中國人民的印象也非常深刻，“聰敏勤勞的中國人都希望過上更好的日子”。他還跟記者分享了一件多年前的趣事：“我喜歡晨跑。在中國晨跑時，常有隨行安保人員跟我一起。有一次在上海，安保人員體力跟不上。為了追上我，他竟然中途騎上了滑板車。最后這小伙在我前面下了車，這不太公平（哈哈）。”

在美國政府決策層中，佐利克代表著“傾向于與中國合作的力量”。2001年，佐利克作為美國貿易代表深度參與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的談判。他告訴記者，“我記得有位中國官員在談判中提到，中國加入WTO是‘雙贏’，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太陽東升西落，風從四面來，再吹向八方，這是自然規律，也是一種循環往復的智慧。因此，零和思維始終無法在中國文化中占主導地位。中國加入WTO，美中都能受益，是一種‘雙贏’。”

2005年，佐利克與中國時任外交部副部長戴秉國在北京舉行了首次中美戰略對話。“我們討論了兩國的戰略合作，成果斐然。”在與中國的交往中，佐利克也逐漸理解了中國政府官員的想法，以及其中折射的東方智慧。“中國外交官習慣于先建立整體框架，而非直接解決某個問題。他們會盡量避免爭議，以尊重、誠實的方式對待差異，同時強調共性。”

“利益攸關方”這一概念就包含了中國人所強調的“共性”。2005年，佐利克針對美中關系提出了這個詞，用來表明兩國都是國際體系的重要參與者，有共同利益。這使得小布什政府的對華態度更加務實。第二年，佐利克訪華，來到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我書房里有一張我在成都時和熊貓晶晶的合影。它躺在我懷里，還舔了我的臉。”提起熊貓，佐利克露出笑容。正因這張照片及其傾向于開展對華合作的立場，佐利克也被稱為“擁抱熊貓派”。

從推動中國加入WTO到提出“利益攸關方”，再到“擁抱熊貓派”，佐利克在美中關系史上留下了獨特印記。

“接受中國本身的樣子”

《環球人物》：您在《論美國》中概括的美國外交傳統對當下中美關系有何影響？

佐利克：美中關系可歸納為3個主題。一是美國對中國商業機遇的向往。1784年，“中國皇后號”航船從紐約開往廣州，美國發現了中國市場的巨大機遇。二是美國“對中國成為大國的恐懼”。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在國際體系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但美國人將其視為威脅。三是美國“傳教士精神”在中國遇阻。美國一直試圖改變中國，中國卻說“謝謝，我們有自己的道路”，這可能讓美國有種挫敗感。（與中國交往）更健康的方法或許是：接受中國本身的樣子。

美國目前實行“交易型外交”。特朗普也重視貿易，但他的方式與其前任們不同，試圖依靠“威脅”和“不確定性”來增加籌碼，做的是“一錘子買賣”。我不認同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

《環球人物》：您認為“利益攸關方”在當下的適用性表現在哪些方面？

佐利克：現如今，美中兩國面臨的重大問題幾乎都屬于全球性問題，如氣候變化、公共衛生等。降低沖突的可能性，對雙方乃至全球都至關重要。

多年來，美中關系就像來回晃動的鐘擺，有時緩和，有時嚴峻。現在美中關系處于緊張時期，存在分歧，而重建信任需要時間。

《環球人物》：如果用3個詞來概括您和中國的緣分，分別是什么？

佐利克：首先是“歷史”，我見證了中國巨變，有幸參與其中，并一直思考如何做出自己的貢獻。第二個詞是“尊重”，我欽佩中國的成就并從中學到很多。最后一個詞，我想說的是“關切”。美中是全球非常重要的兩個國家，希望我們能摸索出更好的相處方式，一同走上更好的發展道路。

編輯 毛予菲/ 美編 徐雪梅 / 編審 張培

羅伯特·佐利克

1953年出生于美國伊利諾伊州內珀維爾，哈佛大學法學博士，曾任美國貿易代表、美國副國務卿、世界銀行第十一任行長，現任哈佛大學貝爾弗科學與國際事務中心高級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