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臺臺5米多高、數十噸重的3D打印機整齊排列在共享集團的智能工廠車間里,一個移動機器人平臺穿梭于各臺打印機之間,接送已經完成打印任務的工作箱。與其他鑄造車間不同,這里沒有機器的轟鳴聲,也沒有粉塵。
很難想象,世界首座萬噸級鑄造3D打印智能工廠會誕生在寧夏銀川這個西北內陸城市。這與集團董事長彭凡多年的打拼是分不開的。
今年2月,彭凡受邀到北京參加民營企業座談會。“有幸在現場聆聽了總書記的講話,讓我振奮不已、信心百倍。”彭凡說,“自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和黨中央對民營經濟和民營企業的發展高度重視。座談會上,總書記的話句句講到了我們心坎里。民營企業要緊跟黨的領導和國家戰略,融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進程,承擔起更大的使命和責任,創造更大的社會價值。”
面對《環球人物》記者,談到40多年前從四川來到西北,彭凡記憶猶新。他說自己“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做一件事“軸得很”。正是這種精氣神,鑄就了一個個中國第一、世界第一。
“我是一個非常簡單的人,思想純粹,沒有太多雜念,比較軸,不撞南墻不回頭。”
共享集團原本是一家傳統制造企業,主要從事高端裝備關鍵零部件研發、生產及銷售。2010年前后,彭凡偶然了解到德國有兩家公司使用3D打印技術制作砂模。“雖然當時設備規模小、成本高、效率低,但這一技術讓我看到了行業變革的希望。3D打印技術可以跳過傳統模具制作,直接通過打印砂模進行鑄造,這為改變傳統‘翻砂’工序提供了新思路。”彭凡說。
經過兩年左右的進一步研究和學習,彭凡得出結論:3D打印設備能大幅提升生產效率。如果能將3D打印技術引入國內,中國鑄造業將會迎來質與效的雙重飛躍。說干就干,他第一批購買了3臺小型設備,以便了解其實際效果,每臺價格約100萬歐元,當時1歐元約合8元人民幣,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然而,初期使用遇到了不少問題:設備成本高,粘結劑等材料依賴進口;維護復雜,經常需要國外技術人員維修,導致停機時間長。更氣人的是,廠家要求使用該設備過程中如遇任何質量問題,不得擅自維修,必須聯系廠家派人維修。每次維修,從德國廠方技術員上飛機起那一刻起,就要開始計算報酬,每小時100歐元。如果技術員已經修復了一個問題但尚未回國,設備又出現了新問題,技術員也必須歸國再返,重走流程。
面對設備頻繁出故障等問題,彭凡決定組建自己的團隊,一年內梳理并解決了這些受制于人的故障。為了進一步推動技術落地,彭凡嘗試與兩家德國企業談判,希望將技術引入中國,生產效率更高、成本更低的3D打印設備。“我甚至提出以市場換技術的方案,我們承諾,一旦設備落地,5年內銷售未達預期,則由我們全部收購,但談判了3年,對方還是沒同意。”

“求人不如求己”,彭凡再次決定組建自己的團隊,研發屬于中國人的鑄造3D打印機。大約一年后,樣機問世,它就是國內首臺工業級鑄造3D打印機I-Dream 2518。“Dream”意為夢想,為了這個夢想,彭凡順勢又加大投入,讓團隊繼續研發更大型的設備。最終,團隊研制出了效率比國外設備高數倍的大型設備。
2015年,共享集團入選工信部46個智能制造試點示范項目之一,成為國內唯一的鑄造業智能制造試點示范企業。2016年,彭凡帶領共享集團牽頭組建了全國首家國家智能鑄造產業創新中心,實現了鑄造3D打印產業化應用。新技術的應用,讓傳統“翻砂”車間變為空調工廠,鑄件生產周期縮短50%,生產實現“零排放”,真正實現了鑄造行業的綠色智能轉型。接著,二代、三代、四代產品相繼問世。曾經在鑄造3D打印行業領先世界的歐洲、日本企業紛紛把目光聚焦中國。目前,共享集團大部分客戶為美國通用電氣、德國西門子等世界500強企業。
“我不認為自己特別聰明,但相信通過努力可以彌補不足。我做任何事情都會先問自己是否盡力了。”
1979年,彭凡考入重慶大學,主修鑄造專業。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到四川攀枝花的一家船舶修理廠。當時,一名同學家中遇到困難,彭凡和這名同學調換了工作單位,前往寧夏銀川的長城機床鑄造廠工作。
此前彭凡從未出過四川,對北方的生活一無所知。直到要去工作,他才開始在地圖上找銀川的位置,也看到周圍是沙漠和黃土高坡。“我不會說普通話,還特意讓母親教,但她自己說的也是‘川普’。”彭凡回憶道。
背著行囊離開家鄉,彭凡乘坐綠皮火車一路向北,經過成都、蘭州,來到銀川。火車在天水一帶停下時,他看到黃土高坡的景象,深感震撼。“車站里的人拿著暖壺賣水,蹲在站臺上吃大餅和西瓜。遠處的山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這種荒涼的景象讓我心里忐忑不安。”
抵達銀川后,彭凡沿著城內僅有的一條主干道來到廠里。由于是周日,門衛師傅讓他去對面小區找組織科科長。彭凡蹲在墻根下等人通報,“內心只感到孤獨和迷茫”,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來。

雖然銀川的生活條件與家鄉大不相同,但年輕的彭凡很快就適應了:冬天沒有新鮮蔬菜,就做西紅柿醬儲存起來;土豆、蘿卜和白菜都是批量購買,整個冬天就靠這些食材度過。
彭凡每天都到生產一線干活。鑄造過程中要用到石墨涂料,導致他每天工作結束后,臉和口罩都被糊得黑黑的。脫了衣服一看,肚臍眼也是黑的。
由于生產任務繁忙,彭凡經常需要加班,有時加到夜里十一二點。回家后沒有現成的飯菜,他就用煤油爐煮點面條或熱個餅子,再燒點開水湊合一頓。有時候累得連澡也不洗,渾身黑乎乎地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大天亮,早上起來再順路買個糖餅,隨便吃幾口就去上班了。
現在回想起來,彭凡并沒有感到當時的生活有多苦,“覺得能吃飽就行”。他反倒覺得,大學畢業后能深入一線工作,與普通員工接觸,是非常寶貴的經歷。就這樣,他從一名普通工人一步步成長為企業高層管理人員。
“我是一名技術出身的領導者,對技術和創新非常著迷。如果讓我再選一次,寧愿不做董事長或總經理,而是繼續做總工程師,專注于技術創新。”
彭凡說,企業里大部分崗位的工作他都干過,也接觸到許多新知識,比如數字化技術、智能制造、工業互聯網等,“這些內容遠超我最初的專業范疇”。這也為他開拓創新、攻克一個個難題打下了基礎。
1999年,工廠轉為公司制。身為公司副總經理的彭凡,遇到了棘手的問題。當時,公司產品打入歐美市場,開始為美國通用電氣生產燃氣輪機鑄件。這是一項巨大挑戰,因為這類高精度零部件通常只有發達國家才能生產。

為了提升競爭力,公司進行了技術改造,升級了檢驗檢測手段。然而,由于精度判定標準與國外不同,最初生產的幾十件產品報廢,損失高達數百萬元。這對當時年銷售收入僅1億元左右的公司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
談判桌上,通用電氣的談判代表要求停產,彭凡一度無法控制情緒。他在會議室外冷靜了一會,覺得不能就這樣放棄。繼續談判時,他向客戶解釋問題出在對質量標準理解不到位,并請求對方再給公司一個機會,“我們一定有能力干好”。
對方只留下冷冰冰的幾個字“那你們試試”,就離開了。之后,公司經歷了3個月的停產整頓。彭凡鉚足勁,帶領員工梳理了設備采購標準、質量管理體系等,重新生產出一批產品,成功通過驗收。由此,公司不僅獲得通用電氣的認可,還將業務擴展到蒸汽輪機、核電和水電設備領域。彭凡深刻認識到,面對挑戰時,只有不斷提升技術水平和質量管理能力,才能在國際市場上立足。
時間來到2007年,已經成為總經理兼總工程師的彭凡,又迎來一次挑戰。三峽水電站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建設,其70萬千瓦的水輪機葉片最初完全依賴進口,我國始終受制于人。
當時,公司已更名為共享集團。在相關部門的支持下,共享集團承擔了水輪機葉片的國產化任務。不過,任務存在巨大風險——葉片是水輪機的“心臟”,如果研發失敗,公司將承擔數百萬元的損失。
彭凡下定決心,要啃下這塊“硬骨頭”。他帶頭成立了專項研發團隊,日夜奮戰在一線搞研究,白天做實驗,晚上查文獻,終于解決了葉片的成形和變形控制難題,研制出超低碳馬氏體不銹鋼葉片,填補了國內空白。這一項目最終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還被工信部評為制造業單項冠軍產品。水電站零部件從此成為共享集團的主導產品之一。
如今,國際國內經濟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如何再次勇立潮頭?“自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進入了新時代,經濟增長率從兩位數降至目前的5%左右,標志著中國已進入存量競爭時代。與此同時,全球科技革命如火如荼,人工智能、綠色制造和信息通信技術等蓬勃發展,為各行業注入了轉型升級的新動力。”彭凡認為,為了在存量競爭中保持競爭力,企業必須成為細分領域的領導者,通過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優化產品、不斷創新來適應市場需求。“創新是核心驅動力,不能今天創新了就完了,就可以歇一歇,要讓創新這個發動機一直運轉。”彭凡對未來充滿信心,“雖然現在競爭更激烈了,但民營經濟發展前景廣闊、大有可為,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大顯身手正當其時。”
編輯 田亮/ 美編 徐雪梅 / 編審 張建魁
彭凡
1963年出生于四川宜賓,畢業于重慶大學,長期致力于鑄造技術及材料研究工作,現任寧夏共享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國家智能鑄造產業創新中心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