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寫小說,但我的小說從來不是純粹的虛構。每當我寫作的時候,我必須感受自己內心的一切,我得讓書中所有出現的生物和物體穿透我,包括屬于人類和超越人類的一切,以及所有鮮活著但并未賦予生命的一切。我必須以最嚴肅的態度審視每一件事、每一個人,在內心將他們人格化、個性化。
這就是溫柔的目的——因為溫柔是擬人化的藝術,是分享感受的藝術,由此無限地發現同感處。編寫故事意味著賦予物體生命,賦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正是這些碎片映照著人類經驗、生存境況和記憶。溫柔讓與之有關的一切個性化,讓這些事物有發出聲音的可能,有生存空間和時間的可能,有被表達的可能。多虧了溫柔,茶壺才開始說話。
溫柔是愛最謙遜的形式。這種愛并沒有出現在《圣經》或者福音書中,無人信仰它,也無人引用它。它沒有特殊的標志或符號,也不會招致犯罪的念頭或挑起嫉妒之心。
當我們小心凝視另一種存在,觀察非“自我”的東西時,它便出現了。
溫柔是自發的、無私的,它超越了同理心。雖然可能略顯憂郁,但溫柔是有意識地分享命運。
溫柔是對另一種存在的深切的情感關懷,關懷它的脆弱、獨特以及無法抵擋痛苦和時間的承受力。
溫柔感知我們之間的紐帶、我們之間的相似和一致。溫柔是觀察世界的一種方式,它向我們展現這個世界的生機、鮮活和相互連接,展示出世界與自身的合作與相互依賴。
文學建立在自我之外對他者的溫柔之上。這是小說的基本心理機制。感謝這個神奇的工具,這是人類最復雜的交流方式,讓我們的經驗能夠穿越時間,達到那些還未出生的人,有一天他們會轉向這些被我們寫下的文字,閱讀我們講述的關于自己和世界的故事。
在氣候危機和政治危機之中,我們正試圖找到我們的道路,也急于通過拯救世界來抵擋這些危機,但這些危機并非憑空出現。我們時常忘記,這些危機并非僅僅是命運的捉弄,而是特定行動和決策下的結果——經濟、社會,以及涉及世界整體(包括宗教在內)的行為決策。貪婪、不尊重自然、自私、缺乏想象力、無休止的競爭和喪失責任感,這些已使世界淪落為一個物體,可以被切成碎片,被耗盡,被毀滅。
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必須講述一些故事,仿佛世界仍然是一個鮮活的、完整的實體,不斷在我們眼前成形,仿佛我們就是其中一個個微小但強大的組成部分一樣。
(來源:節選自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加·托卡爾丘克于瑞典學院所做的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