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司馬遷對魏無忌評價極高？

【閱讀導引】信陵君魏無忌是戰國時期魏國著名的公子，也是“戰國四公子”之一。司馬遷在《史記》中對魏無忌予以了極高的評價：“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于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司馬遷認為，信陵君之所以能贏得人心，不僅在于他的出身和地位，更在于他謙遜待人、尊重賢能、急人之困的高尚品德。

魏無忌在軍事上有卓越才能，最著名的事件是“竊符救趙”。他通過智取魏王的兵符，成功解救了被秦軍圍困的趙國，并在后來的戰爭中多次擊敗秦軍。公元前247年，他率領五國聯軍在黃河以南大敗秦軍，使秦國將領蒙驁戰敗而逃，聯軍乘勝追擊至函谷關，秦軍緊閉關門，不敢出關。這次合縱攻秦的勝利，極大地提升了魏國的地位，也給秦國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政治方面，魏無忌效仿孟嘗君、平原君的輔弼之法，延攬食客，養士數千人，自成勢力。他禮賢下士、急人之困，通過這些門客為魏國出謀劃策，處理國家大事。他的存在對魏國的政治穩定和對外關系都起到了重要的支撐作用。魏無忌通過養士的方式，延攬了大量人才，對后世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產生了深遠影響。盡管魏無忌曾因魏王猜忌而在趙國逗留十年，但當魏國面臨秦國威脅時，他毅然回國，擔當起保衛國家的重任。同時，他的養士之風還促進了社會的開放和自由，打破了貴族和平民之間的界限，鼓勵更多的人才投身于國家事務中。在文化方面，促進了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也為后世的文化交流和發展提供了寶貴的借鑒。

【作者簡介】戴波，筆名唐不聞。1980年出生，南京大學畢業，長期從事先秦學術史和秦漢史研究。

【附文】

信陵君：翩翩公子魏無忌

唐不聞

司馬遷給“戰國四公子”寫傳，名字有所區別，分別是《孟嘗君列傳》《平原君虞卿列傳》《魏公子列傳》《春申君列傳》。細心的人在讀《史記》時可能一早就發現了，司馬遷只有寫信陵君魏無忌時用了“公子”這個稱呼。

更早把四人并稱的是賈誼，他在《過秦論》中稱他們為“四君”：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

賈誼的叫法很嚴格，這四人都是戰國時期的“封君”，稱之為“四君”一點問題都沒有，稱之為“四公子”才不合理。因為嚴格來說，先秦時期只有諸侯的某些兒子才能叫作公子，而孟嘗君和春申君雖是貴族，卻并不符合這一條件。平原君趙勝倒是貨真價實的公子，《史記》介紹他時就說：“平原君趙勝者，趙之諸公子也。”

西晉時，張華給“四公子”合寫了一首詩《游俠篇》，開頭就說：“翩翩四公子，濁世稱賢明。”大約可知，晉朝時“公子”已經是貴族的一種泛稱了。這首詩也許是四人真正被合稱為“戰國四公子”的開始。

信陵君是當時魏王同父異母的弟弟。“四公子”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是豢養門客，信陵君也不例外。當然，養門客實際上是封建制度下的必然現象。不只是“四公子”，有實力的貴族都要養門客。

所謂封建制度，一個重要的特征是“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這句話有些拗口，大意是，周天子封建了諸侯，那分封的這塊地方，包括這塊地方上的人民和財產，就都是諸侯的私產了，諸侯作為周天子的附庸，只對周天子承擔相當有限的義務。

然后，諸侯又在國內用土地封建若干卿，同樣，這些土地、人民就是卿的私產。卿是諸侯的附庸，是周天子的附庸的附庸，但卿不用對周天子負責。

既然人也是一種私產，又嚴格只忠于上一級，那么貴族養門客，實際上是增加自己的私產和實力的一種行為。“四公子”以門客多名揚天下，說明他們財富多、地位高、權力大。畢竟門客也是趨利的，自然誰的條件好就趨之若鶩地去跟從誰。

比如孟嘗君擔任齊國相時，有“食客三千人”，等被齊王廢掉國相之位后，他的門客一哄而散。

信陵君也有“食客三千人”，這個“三千”其實并非確數，而是古文里常見的夸張用法，形容數量之大。

《史記·魏公子列傳》稱，信陵君性格仁愛，并不憑著自己的富貴和權勢輕視他人，不管什么人，他都能以禮相交，所以數千里之內的人聽聞大名后，紛紛跑來投靠他。

為了說明信陵君禮賢下士，列傳里用了很長的篇幅描寫了他拜訪看守城門的老頭侯嬴的故事。

侯嬴已經七十歲了，家中貧窮，擔任的是看守大梁城東面夷門一職。信陵君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特意跑去拜訪人家，還帶了很厚重的禮品。

古代，掌管城門鑰匙者，雖然職輕，卻是至關重要的人物。

歷史上有很多軍事行動、宮廷政變的例子，成功的關鍵都是靠買通了城門看守者，比如漢武帝時期的巫蠱之禍、唐朝的玄武門之變，這一角色都曾扮演過重要的一環。

別小看一道小小的城門，緊要時它既可以奪人性命，又可以阻擋或放進千軍萬馬。

信陵君討好侯嬴，就極有可能是出于給自己留條后路的考慮。侯嬴沒有輕易接受信陵君的饋贈。于是信陵君再次大擺筵席，親自坐車去邀請。

侯嬴倒也毫不客氣，大大咧咧地坐上車，又聲稱要去看一位屠夫朋友朱亥，故意逗留并與朱亥交談了很久，邊談邊悄悄地觀察信陵君的反應。直到侯嬴確認信陵君確實能做到虛心待人后，才心甘情愿地成為他的座上客。

司馬遷評論道：“其他國家的公子們也喜歡結交士人，但沒有像信陵君這么不恥下交、虛心地面對那些民間隱士的。所以他冠絕諸侯，并不是虛有其名。”

信陵君所處的魏國，是從春秋時期最強大的晉國分裂出來的。進入戰國時代，魏國第一個稱雄，變法也遙遙領先于其他六國，后來商鞅在秦國變法的基礎便來自魏國。只不過到了信陵君時，魏國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前。

魏國處在四面受敵的地理位置。信陵君時代，魏國周邊各國特別是秦國的實力與日俱增，整個天下的局勢也就漸漸地變成秦國與東方六國的合縱或連橫的關系。趙、魏兩國，由于緊挨著秦國，與秦國交鋒最多。而此時秦國的國相，偏偏又是從魏國逃亡而去的范雎，他尤其痛恨魏國。用“生于憂患”來形容魏王和信陵君兄弟二人，一點都不為過。

在這憂患歲月，信陵君即將上演的是什么戲碼呢？

事情要從秦趙之間的長平之戰說起。

趙國的主將本來是廉頗，他采取守勢和秦國消耗，秦國則巧施反間計，令趙國撤回廉頗，用只會紙上談兵的趙括來頂替。同時，秦國暗中換名將白起為帥，引趙軍主動出擊，將其一舉擊潰，殺趙括，坑四十萬降卒。

這個數字有沒有夸大另說，但趙國的確因此一役元氣大傷。秦國也損失不小，直到一年多以后，才有能力重新開始大舉伐趙，圍攻趙都邯鄲。

趙國哪里禁得起秦國鐵騎的再次蹂躪？這下可急壞了平原君趙勝。長平之戰之所以發生，他有很大的責任。平原君馬不停蹄地帶了二十位門客前往楚國求救。這二十人里面，有十九位是他挑選的，另一位是自薦的，這個人叫毛遂。結果我們都知道了，多虧了毛遂在楚國以身犯險，用劍逼著楚王定下合縱之約，楚王才派出春申君領兵救趙。

同時，另一隊派到魏國的使者也成功地令魏王派出十萬援兵，由將軍晉鄙統領。

只不過魏國這支軍隊顯然沒有太大的誠意，晉鄙率軍到達鄴這個地方，就駐扎下來不動了，名為救趙，實則是坐山觀虎斗，看時局發展再做有利于魏國的決定。

平原君得知后，心急如焚地幾次致信信陵君。說起這二人的關系，信陵君倒算是平原君的小舅子。

平原君在信中半是請求半是責備地說：“我之所以和公子家結為姻親，正是因為仰慕公子的高義，能急人之困。如今眼看趙國將死于秦人之手，而魏國救兵不至。即使公子不念及趙勝我，難道一點不擔心令姐變成秦國俘虜受秦人凌辱嗎？”

信陵君冷汗直冒，趕緊勸說魏王，希望他能下令讓晉鄙立刻進軍。信陵君的姐姐，自然也是魏王的姐姐，魏王卻顯然做好了收漁翁之利的打算，并不為親情所動。

百般游說無效后，信陵君鋌而走險，決定以自己的賓客為士兵，他整理了車騎百余乘，準備趕赴趙國和秦軍決一死戰。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大梁城的夷門要出城。如此規模并肯定攜帶了兵器的隊伍想要出城，必然是需要手續的，這時候就體現出信陵君結交侯嬴的前瞻性了。

侯嬴得知信陵君的意圖后，果然放行，但是臨別時，老頭說了一句：“公子加油好好干，老臣我就不跟著去啦。”

信陵君走了半晌，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折返回去抱怨道：“您好歹也是個見多識廣的老人家，我待您也不薄，天下人都知道。您眼看著我去送死，就沒有別的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侯嬴笑道：“我料到你會回來問我。我給你支個招吧，你當年為魏王的如姬報了殺父之仇，她正愁沒法報答呢。你去求她偷大王的虎符，她必定滿口應允。這樣你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去前線接管晉鄙的大軍了。”

不僅如此，侯嬴又為他推薦了之前那位叫朱亥的屠夫朋友，說一旦晉鄙猶豫不肯交出兵權，就由朱亥在營內即刻下手行刺。

信陵君這才前去賄賂魏王的如姬，偷得虎符，然后一路奔至趙國境內、晉鄙軍中。晉鄙雖然看到了虎符，卻仍有所懷疑，朱亥當場將其擊殺，信陵君得以順利統領魏軍往邯鄲進發。

諸侯救兵一至，秦軍果然連連作戰不利。隨之信陵君大破秦軍于邯鄲城下，秦人撤兵而去，邯鄲之圍遂解。

這一戰，更打響了信陵君在諸國之間急人之困且善于作戰的大名。

在這場戰爭里，還有一個細節需要提一提。接管晉鄙的軍隊后，信陵君做了一件事：他令魏軍中有父子同在的，父親立刻回國；兄弟同在的，兄長回國；是家中獨子的，立刻回家贍養老人。這個決定，顯然是為了照顧他兄長魏王的情緒。畢竟魏王本來的意圖就是保存魏軍的實力，不輕易赴難。

但是魏王的情緒這樣就能被安慰了嗎？顯然不行。魏王和信陵君雖然是異母兄弟，但關系并沒有那么好。

前面曾提到，養門客是封建制度下的必然現象，貴族把門客視為自己政治實力的一部分。但是，戰國時代恰恰是封建制度向集權制度過渡的階段，每個國家的變法，努力方向都是把權力集中到君王一個人手里。

“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顯然已經不適合集權時代，天下所有人不管哪個層級，都盡忠于君王，才是君王極致的追求。所以，君王怎么能夠容忍有人手下養著一群門客，逐漸擴張勢力呢？

孟子在見魏惠王的時候就說：“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我們回過頭去看看信陵君第一次決定率門客出征時的規模，這不就是標準的“百乘之家”嗎？

魏王能每天坦然地面對一個在民間擁有良好口碑，又擁有強大政治實力的弟弟嗎？所以秦以后，私養門客基本為集權制下的人君堅決抵制，真這么做的人也基本沒有什么好的下場。

魏王對這個弟弟提心吊膽，還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有一次，他們在玩游戲，北方的邊境突然升起烽火，魏王的探子來報：“有敵情，趙人即將入侵。”魏王嚇得趕緊停止游戲，想立刻召見大臣共商對策。

信陵君卻輕松地擺擺手阻止他，說：“不用擔心，只不過是趙王出來打獵而已。”

盡管魏王又坐了下來，心思卻已經不在游戲上了。不一會兒，果然又有情報，稱的確是趙王在打獵。

魏王大吃一驚，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信陵君道：“我有安插在趙王身邊的門客，趙王有任何舉動，門客都會及時向我匯報。”

魏王對信陵君是極其防備的：你能在趙王身邊安插門客，那我怎么能確認我身邊沒有你的門客呢？

信陵君言者無心，但后來肯定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因此，收買看守城門的侯嬴就更顯得是在為保命預留后手。

在“竊符救趙”一事中，盡管信陵君戰前有意遣回了一部分軍人，事后又讓將軍領著魏軍全部返回，希望能夠贖罪善后，但整個事件的性質卻無疑和謀逆是一樣的。所以在擊敗秦軍之后，信陵君再也不敢回去，而是長住趙國。放走他的看門人侯嬴，則在魏國自盡。

信陵君在趙國住了有十年之久，直到魏國頻頻被秦人攻擊，無力抵抗，魏王才想起向他求救，并授給他上將軍的印綬。

信陵君派使者遍告各路諸侯，各路諸侯聽說是信陵君再次為將，紛紛派兵前來營救魏國。這一次，成就了信陵君的另一次大名。他率領五國聯軍擊敗蒙驁，并乘勝追擊，一路將秦軍逼至函谷關，殺得不可一世的秦人不敢輕易出關。

《魏公子列傳》用一句話形容此時的信陵君：“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

是的，東方六國長期飽受秦軍摧殘，太需要一場大勝來揚眉吐氣了，太需要一個英雄來提振信心了。而信陵君，恰好成了那個時代需要的偶像。

真實世界的故事走向當然不可能事事都圓滿收場。

信陵君威名遠揚、功高無比，魏王再次深深地感到忌憚。而秦國也適時地施反間計，派人在魏王面前說：“諸侯眼里只有信陵君，而沒有大王你。聽說他們正在商量要一起立他為新王取代你呢。”

這個謠言，正是魏王心里最為擔心和忌諱的隱患。

為了洗脫嫌疑，信陵君開始故意放縱，在長達四年的時間里他完全不問政治，每天流連女色，和門客沒日沒夜地飲酒作樂，最后竟然“病酒而卒”，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中毒了。為了自保而放縱自己，這常常是世間英雄最落寞的結局。

不過這仍然不影響信陵君的大名在六國傳播。有一個楚國鄉間的少年，就是聽著信陵君的故事長大的。

少年聽著偶像的經歷，眼睛里閃爍著光芒，心里不禁升起對游俠生活的向往，很快他就決定離開家鄉，追隨信陵君的足跡去當門客。這個少年，叫劉邦。

不過，劉邦去投奔的時候，信陵君已經過世了，于是他轉而投靠在信陵君的門客張耳麾下。世事變遷，劉邦滅秦成為漢王之后，張耳又反過來依靠劉邦，兩人還因此成了兒女親家。劉邦成為天子后，每次路過大梁，仍然要祭祀信陵君，并特別指定了五戶人家世世代代守護信陵君的陵墓。

最后，我們再回頭看看，司馬遷到底有沒有偏愛信陵君呢？

《史記》里每個人物傳記之后都有一段“太史公曰”，是司馬遷父子對傳主的簡要評價。在對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的評價里，都有直截了當的批評之語。

司馬遷評論孟嘗君就說：“我曾經去過他的封地薛，那里的人性格粗魯暴躁，和附近的鄒、魯等地完全不一樣。問了問原因，說是當年孟嘗君什么人都招攬，奸猾的人就來了六萬余家，所以民風如此。天下人都說孟嘗君養客是沽名釣譽，果然沒錯啊。”

評價平原君則說：“人倒也是翩翩公子，就是不識大體，‘利令智昏’說的就是這種人。趙國敗于長平，邯鄲差點滅亡，就是因為他貪圖小利。”

評價春申君則說：“本來那么明智的一個人，最后被李園設計害死，大概是老糊涂了吧。”

司馬遷對信陵君卻沒有任何一句批評。他贊嘆道：“名冠諸侯，不虛耳！”

更直接的比較是和平原君。

在《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里，司馬遷除了開頭和結尾提了兩句“公子”之外，通篇都直稱其為“平原君”，而在《史記·魏公子列傳》里，不僅標題，文中更是稱信陵君為“公子”總共一百四十七次。

為什么太史公一定要堅持稱信陵君為“公子”呢？

我們不妨用清人徐與喬的意見來解釋一下：“公子”這個稱呼，是和“國”緊密相關的。司馬遷不斷稱信陵君為“公子”，又屢屢點明信陵君和魏的關系，是強調信陵君是魏國的支柱和象征，沒有信陵君，魏國也就沒有希望。

所以在《史記·魏公子列傳》末尾，寫到公子死后，司馬遷馬上跟了一段“十八年后秦滅魏”。

這本來是信陵君的個人傳，不是魏世家，根本不用提魏國滅亡一事。司馬遷堅持這么寫，正是為了強調信陵君對于魏國的重要性。

（來源：唐不聞《認識一個古人再入睡》，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