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合道：《大衛·科波菲爾》的敘事張力

《大衛·科波菲爾》的故事背景設定在19世紀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狄更斯借助大衛由質樸兒童到功成名就的大作家的奮斗過程，建構了一個關于個人成長與社會變遷交織互動的敘事框架，并且以此為透鏡，批判了造成貧民生存顛沛流離的社會因素，同時也寄寓了對人文精神的深情呼喚，富有藝術張力。

藝術張力往往在一些看似矛盾、反常的地方彰顯。已有學者對內視角與外視角相結合的雙重敘事視角、幽默詼諧的語言藝術、頗具童話性質的故事元素進行研究，其研究成果可謂持論有據。然而，經典的魅力在于吸引人們不斷重讀，并在重讀中發現其看似違和實則合理之處，深入剖析創作者在作品中營造的藝術張力，讓其再次煥發生機與活力。細讀文本，我們會發現《大衛·科波菲爾》中有多處值得仔細品悟的反常之處，探究這些細節有助于我們向文本更深處漫溯。

一、是矯揉造作的“虛偽”，還是真情實感的“善意”？

米考伯先生和大衛初次相遇時有一段對話，米考伯先生交談中言行舉止的反常之處對于整個人物塑造至關重要，如果沒有這一段語言交流，米考伯的人物形象會變得扁平而單薄，人物的復雜性會被削弱。對于米考伯先生的反常，作者先是集中在對其衣著外貌的正面描寫上。他的衣著頗為精致考究卻破舊：“他的衣服破舊，但裝了一條頗為神氣的襯衣硬領”，有著象征紳士身份的配飾——“他手里拿著一根很有氣派的手杖”，然而手杖上卻“系有一對已褪色的大穗子”。不僅如此，他還有一副既不使用，也因為完全不透明根本無法使用，僅僅用作裝飾的單片眼鏡。這一系列顯而易見的違和與反常之處，容易讓讀者不假思索地將其定義為附庸風雅式的虛偽造作，但是狄更斯并沒有將其定義為虛偽或虛榮，而是借助細膩的細節刻畫與“我”的所感所想，揭示出米考伯先生反常言行后的真摯善意。

衣著文雅是其紳士風度的外在表現，米考伯先生在稱呼等細節中也彰顯了他的優雅。他稱呼大衛為“科波菲爾少爺”，還親切地向他問好，稱其為“先生”，彰顯了他對大衛的尊重與禮貌。互相問候之后，他“含著微笑”，忽然“露出親密的樣子”，稱被迫做童工的兒童為“年輕創業者”。這些細節，是作者有意突出米考伯先生的紳士風度，甚至刻意讓這種做派顯得“用力過度”；也正是這種“用力過度”，才符合作者所塑造的曾經也許年輕氣盛、氣度非凡（“米考伯先生曾當過海軍軍官”）但如今卻負債累累、生活窘迫的人物形象。這樣一位曾經氣派過的人，雖然如今物資匱乏，但是紳士精神仍舊滋養著他的心靈。因此，不能簡單地斷定作者是借米考伯先生的反常言行來反諷某類人群，而應看到這是作家通過主人公大衛之口，贊揚其真誠的一面。米考伯先生特意親自帶領大衛回家，“你也許會迷路——為此，今天晚上我將樂于前來，以便讓你知道一條最為便捷的路徑”。大衛對此更是真誠感謝：“我全心全意地向他道了謝，因為他愿不怕麻煩前來領我，對我真是太好了。”在米考伯先生按時到來時，大衛還有意清洗自己，以表尊重，“到了晚上約定的時間，米考伯先生又來了。我洗了手和臉，以便向他的文雅表示更多的敬意”。作為書中的主角，他的尊重與敬意，何嘗不是作者本人的稱贊與尊敬呢？

更遑論，假如“我”真心鄙夷或厭惡米考伯先生的紳士行為，視其為假仁假義或虛情偽善，“我”又為何會因為米考伯先生一家負債累累而擔憂牽掛，甚至會以他們的痛苦為痛苦？“米考伯先生的困難更增加了我精神上的痛苦。”“我”空閑時也裝著他們的心事——“每當我四處溜達時，老是想起米考伯太太那些籌款的方法，心里總壓著米考伯先生的債務負擔”。可見，無論是幼時之“我”抑或成年后的“我”，都未曾將米考伯先生釘在虛情假意的道德審判柱上，“我”反而還感激米考伯先生的溫暖與善意；“我”不僅感恩其溫情，還與其情感密切。文中的“我”更是直接熱切地表達了自己與米考伯先生及其家人的深厚情感——“我的處境這樣孤苦伶仃，也就對這家人產生了深厚的感情”。這種友誼甚為深厚，縱使“我”也窮困潦倒，仍想竭盡全力不計回報地為米考伯先生一家雪中送炭——“我口袋里一個星期的工資還剩有兩三先令”。要知道這也許是“我”節衣縮食節省下來的，畢竟“工資，我想是，每星期六先令”。但縱使如此，“我”依舊沒有絲毫猶豫，“趕緊掏了出來”，甚至在其難以償還的情況下，還“真心實意地要求米考伯太太收下”。怕米考伯太太不收，“我”還特意以借錢的名義給他們，此舉維護了米考伯太太搖搖欲墜的自尊。更不必說“我”在米考伯先生真的入獄后，還不怕周折，特地去監獄探視米考伯先生——“我向人問了路，說得先到一個地方，快到時就會看到另一個跟它一樣的地方，在它附近會看到一個院子，穿過那個院子，再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一個監獄看守。我一一照辦了。最后，終于看到了一個看守”，如同當時米考伯先生不嫌麻煩親自接“我”回家一樣。

在米考伯一家都住進監獄后，“我”搬進了一個距離監獄大墻不遠的新寓所，還多次探視他們，與他們分析“我”的生活瑣事。“晚上，我又回到監獄里，有時跟米考伯先生在運動場上來回走動散步，有時則跟米考伯太太玩紙牌，聽她講她爸媽的往事。”可見，“我”已經和米考伯先生一家親密難分、情感深厚了，怎會刻意惡毒地嘲笑譏諷米考伯先生呢？那一系列關于他的細節描述，與其說是在揭露其矯揉造作的言行，毋寧說這是成年后的大衛對老熟人善意幽默的調侃。其目的不在于批判，而是要傳達在他夸張舉止背后的真實“善意”。

二、是情節安排的“疏漏”，還是多重要求的“必然”？

當大衛前往監獄探視米考伯先生時，米考伯向大衛“借了一先令買黑啤酒喝”，還寫了一張要米考伯太太歸還借款的單據給大衛；但是一直到第十一章結束甚至全文結束，卻只字未提米考伯夫婦是否歸還了這一先令。要知道，大衛當時工作一天也許都賺不到一先令，并且大衛也不富裕。他曾經“奢侈”一次，“花了六便士吃了一頓中飯，吃的是一個肉餅”；但是“喝的則是附近水龍頭里的冷水”。這沒有下文的一先令讓人產生好奇：為何作者不交代這一先令最后的償還情況呢？是作者的粗疏大意，還是匠心獨運？

結合前文關于米考伯先生的消費行為與生活習慣的描述，會發現這個看似有所疏漏的情節，實則合情入理。這儼然是米考伯先生開的一張空頭支票，因為米考伯一家難有余錢償還。他們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樓上的房間里全都空空的，一件家具也沒有，成天拉上窗簾，擋住鄰居的耳目”，僅依靠米考伯先生一人賺錢養家。窘迫的是，這個唯一的勞動力也收入微薄，難以養家糊口。“現在，他給各行各業的商家跑街招攬生意，不過恐怕賺不到多少錢，也許根本賺不到錢”，更不必說他們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需要撫育，以至于他們連基本的吃喝都難以保障。“他們跟肉鋪、面包鋪的關系都很緊張，他們那點兒東西往往連他們自己都不夠吃喝”，只能靠典當家產度日，甚至于連餐具這類價值微薄的東西也都進行了變賣。“我已經親自拿出去一些銀餐具了”，而就是這些東西，都還分了幾次——“悄悄地拿了六只茶匙、兩只鹽匙和一對糖匙，分幾次親自送去當鋪當了錢”，到最后幾乎將所有的家具全部賣掉，“只剩下床、幾把椅子和一張廚房用的桌子”。更糟糕的是，在財務吃緊的情形下，他們一家還債臺高筑，不斷有追債者上門討債——“我所看到和聽到的上門來的人，只有債主。這班人沒日沒夜地找上門來，其中有的人兇得不得了”。他家還被法院進行了經濟制裁：“有一次，他家剛被法院強制執行，沒收了財產。”他們不僅沒錢還債，連訴訟費也出不起：“石頭是榨不出血來的。眼下米考伯先生根本還不了債，更不要說要他出訴訟費了。”

如果米考伯一家馬上償還了這一先令，會顯得有些違和。另外，由于米考伯一家窘迫到已經變賣了全部家產，米考伯太太也捉襟見肘，所以還債能力不是很強，更不必說“她一見我回來，就暈過去了”的現狀。因此這沒有下文的“一先令”，符合米考伯先生一家窮困潦倒、債務纏身的困境，所以略去不談。

從前面米考伯先生對欠債無所畏懼與對催債不甚在意的心態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士，更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縱使負債深重、生活窘迫，還是可以自得其樂。即便米考伯先生面臨債主的惡言辱罵也會傷心：“遇到這種時候，米考伯先生真是又傷心，又羞愧”，甚至還羞愧欲盡，幾欲自殺：“（他）悲慘得不能自制，用一把剃刀做出抹脖子的動作來。”但還是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恢復：“可是在這過后還不到半個小時”，如同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就特別用心地擦亮自己的皮鞋，然后哼著一支曲子，擺出比平時更加高貴的架勢，走出門去了”。

米考伯太太同樣如此，作者還幽默地將這種態度稱為“能屈能伸”。“她在3點鐘時為繳稅的事急得死去活來，可是到了4點鐘，她就吃起炸羊排，喝起熱麥酒來了”，甚至這些買酒的錢都是變賣餐具得來的。還有一次，“她家剛被法院強制執行，沒收了財產”，她十分沮喪，“只見她躺在壁爐前，頭發散亂，披在臉上”，然而讓人驚詫的是，“就在這天晚上，她一面在廚房的爐子旁炸牛排，一面告訴我她爸媽以及經常來往的朋友們的事”。興致高到這是“我”之前從沒有見到過的。可見，無論是借錢的米考伯先生，還是他的所謂會還錢的太太，對債務都有種“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的態度，所以他開出“空頭支票”是符合人物性格的。

隨意借錢，特別是向一名十幾歲的兒童借錢的行為，微妙地讓米考伯先生與米考伯太太形成了錯位。孫紹振先生說：“文學是人的情感表層和人的智性深層的學問，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讓人的表層瓦解、深層暴露，使人與人的感情發生錯位的過程。”[1]越是關系親密的人物之間的錯位，越是具有藝術張力。同樣是財務告急，米考伯太太在“我”真心實意地要求她收下的情況下，在“我”怕她不收還特意以借錢的名義維護她搖搖欲墜的自尊的情況下，米考伯太太寧愿懇請“我”幫忙典當“六只茶匙、兩只鹽匙和一對糖匙”，也不接受“我”的錢，并強調她“絲毫沒有這種想法”。這對夫妻面臨相似情形的不同反應存在微妙的錯位，正是這個錯位，突出了米考伯太太強烈的自尊心、廉恥心以及道德觀念，讓“讀者可以看到狄更斯對米考伯太太更為寬容的微笑”[2]。

綜而觀之，這一先令的后續不詳看似有所疏漏，實則既遵循情節發展的必然邏輯，又不會顯得贅余——畢竟上文已經多次描述了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欠債情況。這還契合米考伯先生的人物性格，并且讓米考伯夫婦之間形成錯位，不經意地流露出作家對米考伯太太的寬容。就更深層次而言，這再次證明了上文說到的“我”的情感發展軌跡，“我”與米考伯先生一家關系深厚，“我”心甘情愿地想幫助他們。大衛說的那句“就算是我借給她的”實則暗示了大衛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讓他們一家還錢。同時還表明，連一先令都還不上，更凸顯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捉襟見肘。這一先令的留白，可謂一石“六”鳥，彰顯了作者的匠心。

三、是人物形象的“違和”，還是發展軌跡的“合理”？

米考伯先生出獄后，有一段“我”對契據的想法的記錄：“現在我想，那一定是他以前立給債權人的某種約定償還債務的借據，不過當時我弄不清這是怎么一回事，把它跟從前在德國流行一時的魔鬼的文件混為一談了。”“魔鬼的文件”指的是歌德的《浮士德》中，浮士德和魔鬼梅菲斯特簽訂的一份契約。這里是將借據與那份魔鬼契約相類比，魔鬼契約指的是梅菲斯特將滿足浮士德在世間的一切欲望和愿望，但在浮士德體驗了足夠多的滿足之后，他的靈魂將歸梅菲斯特所有，并將會下地獄。與之類似，契據滿足了甚至持續刺激了借債人的消費，讓其需求得到滿足，而滿足后欠債人同樣將會墜入地獄——陷入負債累累的現實處境并將被關進監獄。這件事不但不是錯誤的“混為一談”，反而是精妙絕倫的類比。對于一個僅十歲左右，還在做童工的兒童而言，這有些超過其理解能力與學習水平了，所以作者似也深知其違和之處，便以一句“混為一談”來試圖將其遮掩過去。

縱觀整部《大衛·科波菲爾》可知，這一處看似違和，實則不然。其一，這雖然不符合尋常童工的認知水平，但是與主人公大衛的興趣愛好吻合。大衛自幼喜愛讀書，他曾經在亡父的閣樓上讀了很多書，“在那個給我帶來歡快的小房間里，羅德里克·藍登、佩里格林·皮克爾、漢弗萊·克林克、湯姆·瓊斯、威克菲爾德的牧師、堂吉訶德，還有魯濱遜·克魯索，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出來跟我做伴了”。雖然沒有明確記錄大衛讀過《浮士德》，但是上述作家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對此都有所涉及。其二，與內外雙重敘事視角的寫作模式相關聯。狄更斯并非完全以幼年時的“我”記錄童年往事，而是以成年后、功成名就的“我”的視野去回憶昔日之“我”的悲慘經歷，并且以今日之“我”的視角統領著往昔的“我”，因此無可避免地在評價某事某物——比如借據之時，也以今日之“我”的既有經驗與認知能力進行點評。可見這句“把它跟從前在德國流行一時的魔鬼的文件混為一談了”，看似是在否定“我”曾經對契據的錯誤理解，實則是以現在的“我”的目光，批判如同魔鬼契約一樣的契據，剖析束縛貧民生存的不合理制度，表達了創作者對丑惡制度的深刻抨擊，同時也寄寓了對社會變革的深情呼喚。

這一看似與人物形象相違背的細節，不僅契合人物發展的軌跡，還再現了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資本主義高速發展背面另類的、殘酷的法令制度，體現出狄更斯犀利的敘事視角的選擇和雙重視角精妙融合的文筆，也彰顯出他對社會弊端的深度思考。

【參考文獻】

[1]孫紹振，孫彥君.文學文本解讀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299.

[2]孫紹振.狄更斯式的幽默：淚水中的微笑和抒情——《大衛·科波菲爾》（節選）解讀[J].語文建設，2021，（23）：42-46.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周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