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春·長沙》標點的使用探微

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統編版高中語文必修上冊選入了毛澤東《沁園春·長沙》一詞，教材中，尾句的標點為“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同時，教材插圖選入了毛澤東的手跡，這幅手跡尾句的標點為“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很明顯，這首詞的刊印版本與手跡有著不同之處，這一現象引起了不少學生和教師對教材的質疑。眾所周知，教材的出版經過了重重檢驗，不會是教材編寫者疏忽大意弄錯標點。筆者揆情度理，品味吟詠，認為教材此句所標標點符號沒有不妥之處。但為何標點符號存在不一致的現象就值得深究了。

一、《沁園春·長沙》的手跡

《沁園春·長沙》這首詞，作者曾多次手書抄錄，現留存的手跡有七件[1]。其中有一件用八行信箋書寫、一件橫寫草書字體和一件豎寫草書字體的手跡無標點，其余四件都有標點符號，分別為：一是標題為《沁園春》，約寫于20世紀30年代。行草字體，共一頁，橫寫，有標點符號。尾句“曾記否”，句末用冒號。“到中流擊水”作“向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句末用句號。這件手跡曾選入為人教版高中語文第三冊（2000年版）的插圖。二是詞末有落款“右沁園春一首”字樣，從字跡看，約寫于20世紀60年代。草書字體，共五頁二十行，豎寫，有標點符號。“曾記否”句末用逗號。“浪遏飛舟”，句末用句號。三是無標題，無落款。從字跡看，約寫于20世紀60年代。草書字體，豎寫，有標點符號。“曾記否”，作“還記否”，句末用逗號。“浪遏飛舟”，句末用問號。四是標題為《沁園春·長沙》，詞末有落款，“一九六一年，十月十六日，毛澤東”字樣。草書字體，共十頁，三十六行，豎寫，有標點符號。尾句“曾記否”，句末用冒號。“浪遏飛舟”，句末用句號。這件手跡選入為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一和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的插圖。可見，在毛澤東的各版使用標點的手書中，尾句分別為：

曾記否：向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還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毛澤東所作《沁園春·長沙》是對青年時代革命斗爭生活的回憶，體現了他昂揚熾烈的革命情懷。他多次揮墨書寫此詞，足見其喜愛之情。這幾幅作品有的取小草勢，有的取狂草勢，受到了眾多學者的高度評價。從現存的七件手跡來看，統編版教材插圖選擇的這件手跡是毛澤東詩詞墨跡中的晚期作品，堪稱墨跡中的豐碑。此書作字體行草相間，筆力圓潤有力，整篇書法不拘一格，字的大小錯落有致，筆觸線條激昂跳躍，字里行間仿佛洋溢著青年風華正茂的壯志豪情。藝術性高，也許是它被選入教材作為插圖的原因。由于原作共十頁，統編版教材插圖并非原作，而是將原作品拼合而成。但在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一里，這件手跡沒有作完整的拼合，致使插圖表現的詞作內容并不完整，到“曾記否：到中流擊水”就沒有了，自然沒有引起大家對尾句標點的關注。然而，詞作中，不僅是用字的變動，就連一個標點符號的變動也會直接影響語句想要表達的態度，讓人產生不同的理解。

二、毛澤東詩詞的出版和審訂

《沁園春·長沙》最早披露于1949年8月蕭三著的《毛澤東同志的青少年時代》，為繁體豎版刊印，其尾句為：“曾記否？到中流急水，浪過飛舟。”1956年11月，《詩刊》雜志編委徐遲、臧克家等人寫信請求毛澤東過目、校正他所創作的八首詩詞以便發表在雜志創刊號上。毛澤東收到信后對其中已經廣泛傳抄的幾首不僅改正了錯字，而且對個別文字作了修改，親筆回信并連同寄來的十八首舊體詩詞請編輯部審查校訂。1957年1月，《詩刊》雜志創刊號發表毛澤東《舊體詩詞十八首》，《沁園春·長沙》是首篇，其尾句刊印為：“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這是《沁園春·長沙》的首次出版，其出版的內容必定受到毛澤東和編輯部人員的重視和肯定。

1963年，毛澤東懷著對詩詞藝術的深厚情感與精益求精的態度，決定將自己多年來創作的、自認為較為滿意的作品做一次全面校訂[2]。這一非凡的文學工程，不僅體現了他作為一位偉大領袖對文化傳承的重視，也彰顯了他作為詩人的嚴謹與執著。在此過程中，他展現了開放包容的胸懷，特邀了一批在文藝界享有盛譽的領導人、出版社的資深編輯以及才華橫溢的著名詩人，如田家英、郭沫若、徐遲、臧克家等，共聚一堂，進行深入座談討論，聽取他們的意見，極為嚴謹地校訂了作品。毛澤東為每首詩詞署上了寫作日期，補上了一些詞作的題目并做了少數改動，對部分正文和附注做了文字訂正，為和作附上了原作，并訂正了一些詩詞的標點符號。對于《沁園春·長沙》一詞，毛澤東對原發表稿“攜來百侶曾游”一句后面的逗號，校訂為句號。這一細微的改動，使得整句的節奏與停頓更加符合詩詞的韻律美感，而詞中的其他內容則保持了原貌，未做改動。尾句“曾記否”，句末仍用逗號，“浪遏飛舟”，句末仍用問號。

通過這次全面而細致的校訂，毛澤東的詩詞作品不僅在文字上達到了更高的藝術水準，更在精神內涵上得到了升華，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與文化遺產。在毛澤東的指示下，《毛澤東詩詞》共三十六首得以問世。排印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出版，集字版則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其首篇仍是《沁園春·長沙》，顯然《沁園春·長沙》是經毛澤東自己認定的詩詞創作的正式起點，這一作品的內容必然字字推敲、千錘百煉。

三、設問還是反問

標點決定語氣，標點不同則語氣不同，情感也會不同。對于《沁園春·長沙》的尾句的爭議點主要在于這句話究竟是理解為設問句還是反問句。有人認為結尾應為“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此句為設問句，“曾記否”應是疑問語氣，疑問語氣應該使用問號，做較長時間的停頓，以引起人們的思考。而“浪遏飛舟”是響亮而肯定的回答，語氣當中有驚嘆、贊嘆的語氣，最好用感嘆號，給人以深刻的印象，體現詩人和戰友們改造舊中國的沖天豪情、凌云壯志。也可以用句號表示結束，但不應該用問號。筆者反復吟詠，細細研讀，認為教材尾句所使用的標點并無不妥。教材版本“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末句為反問，表達效果更好。理由如下：

首先從詞的內容來看，反問更能體現思想的莊重。詞的上片著重寫景，卻處處寓情。“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既是四周楓林如火的寫照，又是詩人理想的形象化表現，象征著詩人火熱的革命情懷和對革命樂觀主義的憧憬。“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則是作者對自由解放的向往與追求。面對如此多嬌的大好河山，詩人在面對寥廓大地時發問：“誰主沉浮？”這樣的氣壯山河應由誰來主宰？詞的上片，仿佛一篇革命回憶錄的形象縮寫。而這一發問，則由上片的寫景直接轉入抒懷，過渡到下片的抒情樂章。在下片，詩人認為那“百侶”可以主宰這個廣袤的世界。他從多個維度給予了高度評價：以青春年華（“同學少年”）彰顯他們的年輕活力，以英姿勃發（“風華正茂”）描繪他們的非凡氣質，以蓬勃朝氣（“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表現他們的昂揚干勁，以從容自信（“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展現他們的非凡風度。詩人通過這些描述，肯定了他們敢于蔑視當時統治這片“蒼茫大地”的封建軍閥的大無畏戰斗精神（“糞土當年萬戶侯”）。這些奮發前進、斗志昂揚的年輕人讓人看到了革命的前途和希望。“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這一問句，則表明在當時敵強我弱的背景下，詩人沒有草率地肯定分散于全國各地的“百侶”就能結束封建軍閥的黑暗統治。在結尾處發出疑問，用疑問語氣表示反問，也就是說毛澤東還不知道未來的革命能不能成功，用問號可以體現其思考是慎重的，思想是莊重的。

其次從表達效果來看，反問使詩歌情感更加強烈。詞的上片提問，下片解答。1958年，毛澤東在《毛主席詩詞十九首》的書眉上批注道：“擊水：游泳。那時初學，盛夏水漲，幾死者數，一群人終于堅持，直到隆冬，猶在江中。當時有一篇詩，都忘記了，只記得兩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3]“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這一句表面上是詩人對曾經在湘江游泳的回憶，實則表明當年那種“浪遏飛舟”的精神是不能忘卻的！“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是對那些有革命志向和革命斗爭精神的“百侶”發問：你們還記不記得到中流擊水的革命生活？可見，通過反問，更能體現詩人希望得到別人肯定的回答，使用問號更能體現詩人的真切希望，愿昔日的“百侶”能同自己一起繼續在時代的大潮里乘風破浪、鼓槳前進。同時，聯系上片，首尾呼應，用問號提醒大家去思考這個問題，給讀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間，喚起人們為理想而奮斗的英雄氣概和斗爭精神。

作為教材，課文標點的使用應經得住推敲，須慎之又慎。作為幾經校訂的《沁園春·長沙》，任何一個標點符號的變動都會引起讀者對詞作內容情感的不同解讀。這首詞的刊印版本確實與課文插圖中的手稿有著不同之處，希望今后的出版物會對其進行補充說明。同時，在教學過程中，教師可以引導學生對課文乃至教材進行問題分析和批判性思考，引導學生查閱資料，進行分析和評價，培養他們主動思考和質疑的能力。

【參考文獻】

[1]季世昌.毛澤東詩詞書法藝術[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4～18.

[2]陳安吉.毛澤東詩詞版本叢談[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73～85.

[3]吳正裕，李捷，陳晉，毛澤東詩詞全編鑒賞（增訂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15～18.

（作者單位：江西省贛州市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