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沒想過會成為一名表演型的音樂人。”Daniel Padim坦率地對我說。在他的國家巴西,組織巡演比較困難,作為指彈吉他手,發展空間往往受限。以前他只是把音樂作品發布到網絡,不需要探究如何在觀眾面前表演。后來他有幸成為了真正的音樂人,開始被邀請到中國及其他國家演出,努力攀至從未預料過的高度。這無疑是滿心歡喜的,卻不意味著安于現狀、就此止步。“如果我能成為一個可以用吉他演奏任何風格的音樂,并且還能即興演奏的人,我會認為我達到了未來想要達成的狀態。”這是當下的Daniel對自我的期許。
光明到來,黑暗便消散了
這是Daniel Padim第三次到中國巡演。這一次,他將巡演主題定格在了“心之所向”(Illuminated Journey),因為他最近的很多作品都是圍繞“光”展開陳述的。“當光明到來時,黑暗便消散了”,這也是新專輯Undarkening Light的寓意所在,靈感的降臨宛如圣光鋪落至他的腦海、胸腔、指間,又在某個時刻恰至好處地幻化為一些音樂作品。
北京作為巡演首站,被樂迷報以更多期待。Daniel把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交付出來,呈現了更多元的巴西音樂和指彈風格的融合,演奏不同以往的原創曲目,以及新的Coldplay作品的翻彈。這是一次貫穿始末的創意之旅,他渴望盡可能多地展現自己的實力,更希望觀眾能和他一同踏上這段旅程,捕獲每一處細枝末節里的觸動。
為了更好的巡演效果,Daniel特意從巴西帶來了兩把吉他,是他與娜塔莎(Natasha)品牌合作并親自設計的型號。“我們討論了很多具體的細節,讓這兩把吉他更符合我的演奏風格。比如,琴頸的寬度比中國常見的吉他稍寬一點。我們還細微地調整了琴頭的角度,因為每場演奏會中間經常更換調弦方式,我需要減少弦枕處的摩擦力,讓音準更加穩定,也讓更換調弦的過程變得稍微輕松些。”
他目前使用的這兩把吉他,一把是西提卡云杉面板,另一把是紅松面板。其中,紅松面板的吉他作為Daniel的主要用琴,因為“這把吉他的中音、低音、高音之間達到了完美的平衡”,他第一次彈奏它的時候,便為這均衡的音色所吸引。西提卡云杉面板的吉他則擁有強勁的低頻,更適合去演奏那些深沉而內斂的旋律線條。
指彈是沒有任何限制的
“我與音樂的初次接觸是通過鋼琴。”Daniel Padim這樣對我說。他七歲開始彈鋼琴,五年的學習經歷,讓他收獲了扎實的理論基礎。他有一個會彈古典吉他的叔叔,當優美又簡單的古典旋律縈繞耳畔時,他總是無法自拔地癡迷其中。“我真的喜歡看到有人用完全不同的方式來演奏同一種樂器。”他坦言,身邊的朋友通常只是掃弦,只有叔叔用嫻熟的技巧和指法去彈奏古典樂曲。這無疑勾起了他的興致,他開始翻看叔叔過去學習時用過的教材,然后嘗試著自己識譜,并在吉他指板上摸索著這些樂句。漸漸地,他學會了很多古典的吉他小曲。
接觸指彈是在幾年過后。當看到Tommy Emmanuel用原聲吉他彈奏精彩的旋律線時,Daniel被驚艷到目瞪口呆,他意識到“同時兼顧兩者是很困難的,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了”。反復的思忖、衡量之后,他推開了這扇新世界的大門,放棄古典吉他,轉而學習指彈演奏,因為“這個領域是沒有任何限制的”。有些人認為,指彈只是古典吉他的一種延伸,所有的技巧在古典吉他中都已經存在,對此Daniel有自己的見解。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即便在今天,演奏古典音樂依然重要,因為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得益于過去的那些作曲家,我們總是基于之前聽過的內容來創作新的作品,必須尊重為如今的發展奠定基礎的人。但我也相信音樂的發展進步,相信音樂是無窮無盡的,我們不能停滯不前,我們必須向前發展。”他直言,指彈在演奏方式、編曲制作上有很多新的內容值得去探究。
正如Daniel剛剛提到的,他人生的轉折點源自Tommy Emmanuel的指彈表演,Tommy無疑是這段歷程中對他影響很大的吉他演奏家。而他接下來的表述,讓我知道還有另外一位重要人物。“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吉他彈奏搖滾風格的音樂,是Antoine Dufour,這也正是我如今所做的事情。”Daniel用吉他彈奏出類似金屬樂的元素,例如“Right of Freedom”“Feeling Higher”,甚至“Song for a King”,或多或少藏匿著Antoine的影蹤,其對Daniel演奏風格的形成有著極大作用。
我的音樂一直都在呼喊自由
在與Daniel Padim聊到演奏風格時,我用了這樣兩個詞匯來表述我對其音樂的感受,“溫順、輕松”。他聽后笑得爽利:“我很高興你覺得我的音樂輕松又柔和。”“但我是個有點沖動的家伙。”驀地話鋒一轉,他繼續講了下去:“這種特質同樣融入到了我的音樂。我一直在努力克制沖動,試圖讓一切更加流暢。但有時候真的很難,因為我骨子里就是喜歡金屬樂,這跟我的個性和思維方式相關,我總是傾向于創作節奏感強烈的曲子,就像是本能一樣。”
講到關乎創作感觸的部分,Daniel的話匣子一下子被開啟,顯然他有更多愿與我分享的故事。“我創作的音樂與自由息息相關,因為這就是我的生活經歷。”他告訴我,曾在海上做了很多年的電子工程師,所謂海上工作,就是乘坐直升機到大海中央的石油平臺,然后一待就是半個月。“每次駐扎在平臺,我都感覺自己像是被囚禁了一樣。不是因為那個地方本身,而是我與喜歡做的所有事情隔絕了,我覺得正在錯過我生來就該完成的使命。”直到有一天,他終于辭去那份工作,開始全身心投入到音樂創作,才真正體味到了自由的氣息。
“這就是我的音樂一直都在呼喊自由的原因,我生命中的那段經歷太刻骨了。”他將滿腹的言語、情緒,以一段段的吉他樂句為出口,又經由手指在琴弦上飛舞著肆意張狂。他因此創作了大量的新金屬風格的作品,“Song for a King”便汲取了這些元素。在創作這首歌時,他盡其所能把自由的感覺揉雜于音符間。“一開始非常緊張,仿佛在掙脫束縛,突然到了某個點,你會感覺到所有的情緒都釋放了出來。”他創作的每首音樂里,似乎都蘊藏著一種無法擺脫的情緒,是心底那股強烈的碰撞在發榮滋長的緣故吧。
音樂應該百分之百地飽含情感
在指彈演奏中,為讓音樂聽起來內容豐盛、層次感分明,勢必會涉及技巧的應用,我想知道的是,Daniel Padim慣用的手法及其所占比重。他承認“技巧很重要”,但也認為“技巧”絕非僅限于吉他演奏技巧,而應擴展至更廣闊層面。“當現場演奏時,我必須運用很多技巧來修飾聲音,以保證觀眾聽到的效果和錄制的音軌一致。聲音的飽滿度與混音技巧、對吉他聲音的均衡調節,以及了解如何處理拾音器系統、麥克風等一切設備都有很大關系。”在他看來,所有這些構成了音樂家現場表演的一部分,比重可以占據50%乃至更多。一直以來,他都非常認真地對待所使用到的設備,甚至在巡演前兩個月,就專門調試各種設備的關聯,以確保演奏在整個音響體系中聽起來效果出眾。
追逐技術層面的卓越無可厚非,但歸根結底,令音樂充盈著靈魂的終究是情感,或者說,兩者應是并駕齊驅、水乳交融的關系。在Daniel看來,音樂應該百分之百地飽含情感,否則就變成了一種競技。“音樂的意義遠不止于此。音樂是一種超越,能帶你進入另一種精神境界。”這種境界的達成卻絕非易事,必須先克服技術層面的障礙,忘掉你正在做的具體動作,只專注于音樂想要表達的東西,才能進入完全由情感主導的狀態。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有時無法與音樂融為一體,當內心的情感過于強烈,他會變得非常情緒化,這時候很容易出錯。“想要擺脫技術層面的束縛,徹底投入與情感的鏈接中,你就得瘋狂地練習,讓彈琴變得像呼吸一樣自然。”Daniel認為,這是進入與音樂百分之百契合的超凡境界的唯一途徑。
在創作中尋覓獨特的元素
關于新專輯Undarkening Light,有一首很特別的歌曲,叫做“Rainy Summer Memories”。Daniel Paidm說,在創作這首作品的時候,整個人仿佛被禁錮在某種結界,總是希望“自己能比當時真實的狀態更快樂”。他渴望寫出新的歌曲,靈感卻遲遲未至,這讓他稍感迷茫和困頓。“我最該寫的難道不是這種努力追尋快樂的狀態嗎?”某天,他頓感開闊,重新抱起了吉他。
創作念想一旦成型,整首歌的故事線便如行云流水般傾瀉而出。“夏天給人帶來快樂的感覺,陽光、沙灘,這些場景溫和而美好,但下雨的時候又不是全然的快樂了。”Daniel構想著這樣一幅畫面,直到“Rainy Summer Memories”浮現,一切豁然開朗起來。他反復低吟著這幾個字眼,神情語態透著十足的滿意,“它用簡潔的方式很好地詮釋了整首歌的含義,努力想要快樂卻沒有完全達到快樂的狀態。”
往作品的技術層面推進探究,Daniel嘗試著向我解釋了他在音樂創作中所做的一些事。“這是一條小調旋律線,因為是小調,所以帶有悲傷的情緒。我開始處理節奏,把速度加快。但當我加快小調音階的速度時,它永遠不會變成歡快的大調,依然保持著小調的特質,因而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這些裹挾著“舒緩”與“緊湊”的節奏線條,竟與歌曲的主題契合一致。Daniel總是在創作中尋覓獨特的元素,那些人們尚未涉足的門道和珍寶,讓他的音樂作品更別致和新穎。
另一首名為“The Greek-Roman Ship”的歌曲充滿畫面感。話題過渡至這個部分時,我明顯感覺到了Daniel的情緒變遷,就連聲音的起伏都裹帶著強烈的興致。他告訴我,他的妻子是一名建筑師,有一次她受雇去設計一艘希臘羅馬風格的大船。從她開始在電腦上繪制設計圖,他就一直關注著與大船相關的一切。這無疑是人生的重要時刻,無論何時,話題的落腳點總是那艘大船。故事縈繞在他的腦海,他想象著船上的人們劃槳的場景,并不斷將這些細節擴充和豐滿,構筑了躍動靈韻的樂段。“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好像是我編造了整個故事,但它是確實發生過的。”話音才落,他又像是遁入了那些有趣的情景中,笑意很快爬上了臉容,在眼尾處蔓延開。
我渴望一直與吉他相伴
作為一名指彈吉他手,吉他是這個世界上與Daniel Padim關系最親密,可以百分百信賴,能不斷激發潛能、靈氣,幫助他創造出新事物的伙伴。Daniel覺得,如果他和樂器之間沒有這種緊密聯絡,就很難成長為一名優秀的音樂人。“這種感覺應該是源自內心的,你需要非常渴望一直與樂器相伴。每個音樂人都應具備這種自然的情感,才能創作出新的、優秀的、與眾不同的作品。”
每到一座城市巡演,總有樂迷問他是如何創作歌曲的。實際上,他很難總結出一套標準答案,或是一種固定模式。于是他試著從淺顯處入手,告訴他們一些練習方式,“選一首你喜歡的歌曲的和聲,保留這個和聲,去掉它的旋律,然后在你喜歡的和聲基礎上創作自己的旋律,但要盡量和原曲有所不同。”Daniel認為,這或能作為一個好的開端,下一步可以去嘗試搭配自己的和聲體系,再寫出旋律線。“如果你真的渴望創作,就會有足夠的毅力找尋到屬于自己的方法,弄清楚該如何去創作。”沒有人可以用只言片語去厘清這繁復的過程,唯有不斷地向內求索,嘗試、收獲、感受,一切自會應運而生。
后記
周五晚上,我被一眾樂迷裹挾著走進黃昏黎明俱樂部,在場地后排落座。現場很安靜,所有人都屏聲住息,靜候這場演出的開幕。
倏忽之間,舞臺上的照明全部點亮,幾束追光漫無目的地掃了一圈,又將焦點拉回至中央區域。這時,本場演出的主人公Daniel Padim抱著吉他走了上來。觀眾席開始沸騰。
Daniel在琴弦上挑動指尖,柔婉的吉他音色流淌出來,在擾擾攘攘的歡呼里,顯得格外的清麗、明朗,其他聲音在它的面前早已黯然失色、退避三舍。
從他頻頻望過來的深邃的眼窩里,我似乎能讀出他當下的情緒起伏,那些關乎友情、愛情、敬意、自由、狀態等表述,一幀一幀鋪滿了畫面。恰適的演奏技巧,讓樂段間的層次變得錯落有致。此刻,他完全投入在了與器樂的彼此映照中。
兩首全新作品的演繹,牽帶出了韻味深長的故事線。一首致敬1887年的巴西作曲家,清韻流暢的吉他聲從琴弦處剝落;另一首以Loop實現樂句的重現,后半段又巧妙地模擬電吉他音效。技巧與情感,古典與現代,竟在此處邂逅、融會,熱烈又不失溫潤,這感覺很“Daniel”。
演出結束后,Daniel在社交平臺上發布了與樂迷的合奏視頻,并配文:“雖然節奏完全失控,卻感覺更加有趣!”他與大家圍裹在一起彈琴的畫面,涌泄出了真實的、濃郁的情愫,即刻的體驗感總是彌足珍貴的。
我想,Daniel Padim一直在追逐著的“心之所向”,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