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周易》中天人合一的辯證思想為例,通過不同德譯本之間的比較,分析中西哲學思想差異,并探討漏譯、錯譯現象產生的思想因素。由于西方思想文化中缺少天人合一的辯證思想,導致西方譯者在相關文本的理解方面存在誤解,因而在其《周易》德譯本中出現了諸多錯譯與漏譯現象。對于《周易》這類中華文化“元典”,應由具備外語能力的中國譯者承擔主要翻譯任務,同時注重語境理解以保留文化內涵,確保傳統哲學思想的完整呈現。
隨著中國日益走向世界舞臺中心,中國文化在海外也受到了更多的關注。中華典籍是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華民族思想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以中華典籍為載體,優秀傳統文化才能有所依托,更好地在海外傳播。
《周易》作為中國文化的“元典”和中國傳統哲學的代表作,在中國歷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周易》中的許多哲學思想在今天仍然十分有用和有效,不僅是對中國人,對整個世界都是如此?!吨芤住返牡谝粋€德譯本出現在17世紀,后來通過衛禮賢的德文譯本而廣為人知。時至今日,已經存在著多個版本的《周易》德譯本,但或多或少都存在著翻譯上的問題。翻譯是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重要元素和基礎,翻譯的質量直接影響著中國思想文化在國際上的傳播效果。對《周易》譯本質量進行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不僅有助于在海外推廣中國優秀傳統文化,還有助于樹立良好的國際形象,營造有利的國際輿論環境,讓世界更好地了解和理解當代中國。
以中西思想文化的差異為出發點,對《周易》中涉及中國特色傳統哲學思想的語句進行德譯本的比較,嘗試從思想因素的層面解釋德譯過程中產生的漏譯、錯譯等現象,并提出更為完善的翻譯方法。
譯本的選擇與評析
由于《周易》體量較大,內容包羅萬象,集中選取《乾》《坤》兩卦的經文及相關《易傳》部分作為譯例分析的核心。這兩卦分別象征極陽與極陰,作為六十四卦之首,其余六十二卦皆由此衍生,這兩卦具有極強的代表性和概括性,選取它們作為譯例的來源,得出的結論也具有廣泛性和普適性。
在整理譯本的過程中,筆者發現大部分譯本都或多或少地存在內容缺失的情況。例如,衛禮賢的譯本未涉及小象辭的翻譯,且除乾卦之外,其他63卦的彖辭也被遺漏;蒲樂道的譯本則缺少了對乾卦小象辭的翻譯等。為了確保有足夠的比較材料,本文最終選取了五個較為完整的譯本,進行系統性的對比分析。
本文所選的五個德譯本具有顯著的時間和空間跨越性,譯者分別為衛禮賢(Richard Wilhelm)、蒲樂道(John Blofeld)、格奧爾格·齊默爾曼(Georg Zimmermann)、雷納德·西蒙(Rainald Simon)和丹尼斯·席林(Dennis Schilling)。這些譯者不僅深諳中國文化,他們的學術背景、國籍、個人經歷與研究方向還各有不同,譯本出版時間也覆蓋了從20世紀初的舊中國到現代獨立的新中國這一歷史跨度。正是這種多樣性使得對比分析更具廣泛性和說服力,更能揭示《周易》跨文化譯介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天人合一的辯證思想及其傳譯
中西方的傳統思想中均有辯證法。西方的辯證法以一種固定、框架式的思維方式將概念抽象化,并進行“嚴格區別的二元化闡釋”,強調事物是一分為二的,例如男人和女人、整體與部分、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等。而在世界的另一端,早在先秦時期,中國古代哲學家們已經看到事物之間相互依存、相互轉換的關系,孕育了樸素唯物主義辯證法的萌芽。這種辯證思想與西方辯證法的最大不同點在于“變”的概念?!白儭边@一思想源頭來自《周易》的陰陽太極觀,意味著事物是普遍聯系而又發展變化、生生日新的整體。這種“變”是現實的、具體的、運動的,是非形而上的,與追求“概念”“預設”“先驗”的西方辯證法相比,中國特色的傳統辯證法則更加強調物極必反、后發制人、相反相成,即對“度”的把控和實用主義下的辯證思想。筆者在這里將這種特殊的辯證思想定義為一種取自于自然,與自然萬物呈現相似性的天人合一的辯證思想。
《周易》乾卦的上九爻辭“亢龍有悔”是物極必反、盛極必衰規律的典型表達。本句中有重要影響理解的字詞,一是“亢”,二是“悔”?!翱骸敝傅氖潜矩砸庀蟆褒垺憋w到極高的程度,達到了過甚的地步?!盎凇眲t是由于“亢龍”高飛窮極而招致禍患,因失敗而后悔。占卜學意義上此爻辭意在告誡人們不能狂妄自大,否則必將樂極生悲。
在五個德譯本中,這句話的翻譯問題顯得尤為突出,同時也具有較強的典型性。首先先看“亢”一字的翻譯。衛禮賢和格奧爾格·齊默爾曼都將“亢”譯為“hochmütig(回譯:高傲的)”,顯然是對此爻辭的理解有錯誤或不夠深入,沒有翻譯出原文“超過限度、過甚”的中心含義,只是單純翻譯了“亢”的部分表象含義。誠然,“亢龍”指的是龍飛到了過高的地方,意指人居高位或盛極一時,可能部分在行為上表現為倨傲、“高傲”,但是不能夠用“高傲”完全覆蓋“亢”的含義。在這一層面上,“hochmütig”顯然是一個不合適的翻譯。
蒲樂道將“亢”字譯為“eigensinnig(回譯:固執己見的,任性的)”,此處使用了轉譯的方法,雖然沒有直接翻譯原文的含義,但是使用了另一種可代替的方式。身為一位研究亞洲思想和宗教,特別是道教和中國佛教的專家,蒲樂道對此句爻辭的內涵沒有理由不了解,推測此處這樣翻譯的原因,極可能是由于西方缺少盛極必衰的思想,如果直接翻譯為“高飛窮極”,德語讀者閱讀時可能無法邏輯通順地推導至“有悔”的結果,于是他選擇了轉譯。將“亢”譯為“eigensinnig”是一個值得肯定的嘗試,雖然他也沒有將中華傳統哲學思想中物極必反、盛極必衰的思想精華揭示和介紹給德語讀者,但是與“hochmütig”相比,它的含義與原義重合范圍更大,并同時能夠使德語讀者盡快得到本爻的占卜學含義。
與前面幾位譯者相比,丹尼斯·席林選擇了“gestreckt(回譯:舒展的,延伸的)”,是一個明顯的誤譯。不論是從深層含義還是表層含義,“亢”都沒有“舒展”的意思。這樣的翻譯既不能傳達中國特色的傳統思想,也不能讓德語讀者容易理解,因此不再贅述。
雷納德·西蒙是五位譯者中唯一一位將“亢龍有悔”轉化為兩句話進行翻譯的。“亢龍”的對應翻譯為“Der Drache über den Wolken [v?llig abgehoben].(回譯:龍在云端[完全超脫])”。與其他幾位譯者的用詞比較來看,此處西蒙的譯本更為精確,傳達了“高飛窮極”的含義。
再看“悔”字的翻譯,可以把這五位譯者的翻譯分為三類。一是衛禮賢和格奧爾格·齊默爾曼將“悔”譯為“bereuen”,二是蒲樂道和雷納德·西蒙譯為“Bedauern”,哪怕是對德語一竅不通的人也可以看出,這兩個詞在拼寫上非常相似,僅有一個字母的差異。實際上他們的含義也有一定的相似性,“bereuen”是動詞“后悔、悔恨”,“Bedauern”是動詞用作名詞“惋惜”?!昂蠡凇焙汀巴锵А敝g存在著微妙的差別,通常情況下,惋惜一般指對沒有做的某件事感到可惜,后悔指為了過去的作為或為了沒有做到的事而感到懊悔。在表達強烈程度上“后悔”比“惋惜”更強烈。因此在這里,選擇“后悔、悔恨”即“bereuen”是更為合適的。第三類是丹尼斯·席林使用的“Schmach(回譯:屈辱)”,明顯不符合原文含義,與上文中提到他將“亢”譯為“伸展”結合起來看,此句“亢龍有悔”經過他的翻譯,意思完全被曲解,是典型的誤譯。出現這種低級錯誤最可能的原因是譯者沒有理解原文而強行翻譯,或是逐字翻譯或是根據個人的錯誤理解而譯,給譯本讀者帶來的影響是極負面的。
通過如上對“亢龍有悔”的翻譯分析可以總結,中國傳統文化中物極必反的思想是西方文化中所缺失的。在中西文化差異的背景下,西方譯者難以準確理解并恰當表達中華文化中關于極端必然引發反向趨勢的思想觀念,由此產生了許多錯譯現象。
天人合一的辯證思想還具有一個顯著特點,即“不敢為天下先”的思想?!安桓覟樘煜孪取弊鳛榈兰抑饕枷胫?,源自老子的《道德經》,強調一種“退讓”的態度。在《周易》中,坤卦是“不敢為天下先”的典型代表。例如坤卦卦辭中的“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一句,其含義是:君子有所前往,要是搶先居首必然迷入歧途;要是隨從人后就會有人做主,必有利益。
對這句卦辭的中心思想“先迷后得主”的翻譯,整體上可以分為兩派。一派以衛禮賢和格奧爾格·齊默爾曼為代表,正確地翻譯了“先”與“后”的含義,即“先則迷,后則得主”:衛禮賢譯為“...will voraus, so geht er irre; doch folgt er nach, so findet er Leitung”;齊默爾曼譯為“...will voran, so geht er irre, folgt er aber nach, so findet er Führung”,即使不了解這兩句德語的意思,也可以從形式上看出兩位譯者的譯本具有極高的相似性,實際上它們也均可回譯為“如果他想在前面,他就會誤入歧途;但如果他跟隨,他會找到指引”。
另一派則是本文提到的另外三位譯者,他們均將此處的“先”與“后”理解為時間上的先后,造成了極為明顯的誤譯現象:蒲樂道的“Zuerst geht er in die Irre, doch sp?ter findet er seine Richtung(回譯:起初他誤入歧途,但后來他找到了方向)”;丹尼斯·席林的“Er irrt zuerst, dann erreicht er den Herrn(回譯:他先犯錯,然后他到達主)”;雷納德·西蒙盡管使用了特殊的逐字對應的字譯方法,但依然存在對先后的錯誤理解問題,即“zuerst(回譯:首先)/irren/sp?ter(回譯:之后,以后)/erhalten/Herr”。這一錯譯之處,體現出的是德語譯者對“不敢為天下先”思想理解得不準確不充分。誠然,字面上的“先”和“后”可以逐字譯為“首先”和“之后”,并且所譯出的句子是符合邏輯的,但是置于坤卦整體中來看,就是有問題的。坤卦以“地”為象,以順為義,要求的是謙卑恭順,“柔順利貞”。與這一核心含義相對應,此處的“先”和“后”自然也應是指代與“順”相關的“領先”和“跟隨”。卦辭是全卦吉兇的斷語,在占卜學上有重要意義,對于讀者把握本卦思想也極其重要,而此處由于譯者的理解錯誤,卦辭的含義屢次被錯誤傳達,帶來的負面影響是不可消磨的。
正如上文在解釋中國特色辯證思想的內涵時提到的,“變”是天人合一的辯證思想與西方辯證法的最大不同之處,也是《周易》的核心思想。物極必反的現象是事物的一方向另一方變化的現象,“不敢為天下先”實際上正是為了更好地“為天下先”,諸如此類靈活、實用主義下“變”的不同表現形式體現了天人合一辯證思想的獨特之處。而正是這些獨特之處構成了西方譯者翻譯時難以跨越的障礙,并在譯本中留下了許多問題和錯誤,造成了《周易》文化海外傳播的困境。
本文以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特色的、與西方思想相異或者西方思想中所缺少的哲學思想為出發點,以天人合一的辯證思想為例,比較了《周易》中相關文本的德譯質量并得出結論:由西方文化背景的德語母語人進行的《周易》翻譯嘗試均出現了或多或少的錯誤和遺漏,而正是由于西方思想文化缺少天人合一的辯證思想或類似的概念,造成了西方譯者在進行翻譯時產生的許多錯誤,或未能充分傳達源文本的完整含義?!吨芤住分刑N含了豐富的中華傳統哲學思想,這些思想具有鮮明的中華民族獨特色彩,彰顯了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也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譯與海外傳播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挑戰。
對于中國傳統哲學文本,尤其是像《周易》這樣的中華文化“元典”,其傳譯工作需要進一步發展完善。一方面,在譯者的選擇上,應建立團隊翻譯模式,由具備外語能力的中國譯者擔任主要譯者,并與外語母語譯者合作,由后者對譯稿進行遣詞造句上的修改。作為主要譯者的中國譯者能更好地理解這類文本中中國獨有的傳統哲學思想,確保源文本的精神和價值在翻譯中得以充分呈現。這樣的團隊協作能夠確保中國傳統哲學文本在翻譯中既充分保留源文本的文化內涵,又在語言表達上更符合目標讀者的理解習慣。
另一方面,在翻譯過程中,除了注重融入適當的注釋和解釋,還應強調對這類中國傳統哲學文本的語境理解。譯者應全面理解源文本所處的歷史、文化和哲學語境,以確保在翻譯過程中能夠準確捕捉文本的深層意義。通過對語境的深刻理解,翻譯作品可以更好地呈現出中國傳統哲學文本的豐富內涵,避免由于思想文化層面的誤解而使譯文失去原有的意義。只有這樣,譯者才能具備跨文化傳播的敏感性,才可以更好地彌合文化之間的鴻溝,使中國傳統智慧能夠在國際舞臺上更有力地發揮作用,促進文化交流與理解的深入。這不僅有助于西方讀者更好地理解中國文化,豐富世界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與互鑒,更有助于準確、恰當地“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