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只要到了梅江橋

當68歲的苗永安坐在老苗屋里，向我講述年輕時離開東江飯店去香港闖蕩的故事，我突然發(fā)覺，自己最近一次對客家人的記憶，還停留在十多年前北京后海一家經(jīng)常光顧的客家菜餐廳，以及同一時間，我在大溪地碰到的一對經(jīng)營旅店的客家夫婦。

烏記飯店坐落在惠州中山公園邊上一座康熙年間中營守備署衙的老房子里，老板苗永安是苗姓武將的后人，改革開放前曾在國營東江飯店工作，為一些領(lǐng)導(dǎo)人服務(wù)過。1980年代，他尋找機會偷偷跑去香港酒樓里幫襯打工，回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單位除名，只好下海，一直干到現(xiàn)在。

享用完苗永安親自下廚制作的客家釀豆腐，庭院里就剩下我一人。我到得有些晚，本來想點的鹽焗雞已經(jīng)售罄。業(yè)內(nèi)公認的一個說法，東江鹽焗雞，正是前身為國民政府時期老字號云來閣酒樓的東江飯店的招牌菜，其最早的雛形是客家人在遷徙途中用鹽包裹的“鹽煨咸雞”—將光雞腌制后用砂紙包住，再用灼熱的粗鹽焗熟。

和鹽焗雞不一樣，另一道我非常熟悉的客家菜和流落此地的一位大文豪有關(guān)。距離烏記飯店大概十分鐘的路程，便是著名的蘇東坡祠。據(jù)說，蘇東坡在被貶惠州期間，曾派遣兩名廚師去杭州學(xué)藝，歸來后讓他們仿制東坡扣肉，并使用梅州特產(chǎn)梅干菜，這就是現(xiàn)在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懊凡丝廴狻薄?/p>

這道菜我很熟悉。它既和客家人長期遷徙的習(xí)俗有關(guān)，同時也來自我的生活經(jīng)驗。小時候在浙江永康的山里，我總要步行一個小時去另一個村子的小學(xué)寄讀，母親就給我做梅菜燒肉帶著上路。在冬天，這樣一碗補充蛋白的菜，能吃上一個星期甚至更長時間也不會變質(zhì)。

根據(jù)學(xué)者羅香林的說法，最早自宋代開始，客家人從中原南遷到今天的南方和海外各地，一共經(jīng)歷了五次大移民。過去的交通主要依賴幾條水路通道。他們自西向東，依次經(jīng)過東江、贛江、梅江、汀江和韓江。苗家從東江順流而下，但更多的客家人在明末清初選擇在梅江邊上的梅州定居繁衍，這才讓它在今天享有了“世界客家之都”的美譽。

雖然遠離便利，但在山谷間居住的客家人相比平原上的人獲得了一些逃避統(tǒng)治的自由—比如這里的女人不用裹腳。有時我不禁會想，幾百年來她們得以免除城里的女孩從小就必須要承受的痛苦，這和我經(jīng)常在餐廳、廚房甚至急診室里感受到的，她們熱情爽朗、大大咧咧、愛張羅的性格有直接的聯(lián)系嗎？她們還以勤勞持家聞名。不止一回，我們在飯店里被女店主勸阻，她讓我們菜不要點太多，以免造成浪費。

“西人束腰，華人纏足，惟州人無此弊，于世界女人，最完全無憾云。”近代改良派先驅(qū)、倡導(dǎo)“我手寫我心”的梅州籍詩人、駐外公使黃遵憲先生從小接觸不纏足的客家女人，又周游過歐美日，回國后是天足運動（1898年）和男女平權(quán)的最早倡導(dǎo)者之一。事實上，他的那些受到文學(xué)評論家高度贊賞的作品，很多是奉獻給家中女性的。

黃遵憲針對女性的現(xiàn)代意識似乎和他的童年經(jīng)歷有關(guān)。據(jù)他的孫子回憶，祖父（黃遵憲）小時候目睹了一件令他非常震驚的事件。有一次，曾祖父的妾在室內(nèi)分娩，曾祖母站在室外大聲叫喊，召喚惡魔來傷害這個新的生命。黃遵憲深知，為了這個家庭曾祖母傾注了多少心血。然而，也正是她的妒忌心使她變得冷漠。這一小插曲所揭示的人性令他震驚。所以黃遵憲發(fā)誓永不納妾，事實上他也是如此。

戊戌變法失敗后，黃遵憲回到梅州老家。在榮祿第邊上，黃遵憲把祖上遺下的小書齋稍事擴大，完全用木筑屋，四周的窗戶均鑲嵌玻璃，好像日式的樓屋。大概是為了呼應(yīng)陶淵明的名句“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黃遵憲把書齋修茸后，將他在日本時請日本書法名家成瀨氏寫的“人境廬”三字刻于書齋門口。

在那充滿陽光的居室，他栽培了一些從新加坡帶回來的奇異植物，書房內(nèi)備有維多利亞式的家具，花園里種了蘭花、香蕉、李樹、桃樹等，還有倫敦的玫瑰、德國的菊花。他將番木瓜引入嘉應(yīng)，使之成為該地的經(jīng)濟作物。

對照1963年黃遵憲族人對人境廬的描繪，除去榮祿第對面墻上一幅畫法十分幼稚的壁畫，今天我們眼前的這個書齋，非常難得地保留了當年的面貌。從當時罕見的露臺向外眺望，周溪小河繞屋而行，沿堤植竹，確是風景醉人。

因為陪父親去當?shù)蒯t(yī)院就診，我從一個梅州病友那里偶然了解到當?shù)刈詈玫尼t(yī)院，依然是當年瑞士巴色會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黃塘醫(yī)院。我也因此發(fā)現(xiàn)，因為有巴色會的存在，吃慣西餐的131黃遵憲有機會在小城享受到正宗的瑞士面包、牛奶黃油和牛肉湯。

前面說到客家女子逃避了纏足的厄運，但她們必須肩負很多本該由男人負擔的重活。黃遵憲有詩云：“吾行天下者多矣，五部洲游其四，廿二行省歷其九，未見其有婦女勞勞如此者。”原因很簡單，因為客家“男丁十六歲則出洋”。梅州山多平地少，謀生艱難，清末民初，客家人背井離鄉(xiāng)，下南洋謀生。

“維新亂黨”黃遵憲回到梅州的戊戌年，距離人境廬十公里遠的閣公嶺村一戶石匠家里，出生了一位名叫小鳳眠的男孩。他就是后來改寫中國藝術(shù)史的林風眠。

林風眠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石匠，這是這片山區(qū)的客家人的職業(yè)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也可以用來解釋，為何19世紀淘金熱興起，客家祖上的男人過番前往婆羅洲、毛里求斯等地時，客家人的職業(yè)選擇變成了礦工。

當林風眠的親戚從南洋帶回來一些印有外文插圖的小舶來品，那種色彩豐富、形象逼真的畫風使得從小臨摹慣了《芥子園畫譜》的林風眠看到了另一個不同的藝術(shù)世界。這是上世紀初，一個普通客家農(nóng)村孩子越過海洋、望向東南方的視野，是其他同齡人所沒有的。這多少也塑造了他們早期的世界觀。

“五四”運動那年，林風眠和另一位梅州同鄉(xiāng)李金發(fā)在毛里求斯的親戚的襄助下結(jié)伴前往法國勤工儉學(xué)。在毛里求斯這個非洲小島上，三萬多華僑中，原籍梅縣的占了90%。在巴黎，林風眠用祖父雕刻石頭的精神追求繪畫藝術(shù)（傅雷語），而后來成為20世紀新詩“盜火者”的李金發(fā)在迷戀波德萊爾和魏爾倫的同時，也陶醉于歐洲人的“石匠工藝”—雕刻藝術(shù)。

后來兩人一起回國效力杭州藝專。林成了最年輕的校長，他發(fā)起“到民間去”的運動，反對學(xué)生臨摹《芥子園畫譜》。李金發(fā)先在雕刻系授課，但沒人報名，他便索性與人在上海開辦了一家名為“羅馬工程處”的雕刻公司。后來他被孫科邀請去廣州，為孫中山和伍廷芳等人制作人像雕塑。今天看來，相對于早期被低估的象征派先鋒詩作，他的雕塑作品更為普羅大眾所熟知。

“我出生于廣東梅江邊上的一個山村里。當我六歲開始學(xué)畫后，就有熱烈的愿望，想將我看到的、感受到的東西表達出來。后來在歐洲留學(xué)的年代里，在四處奔波的戰(zhàn)亂中，仍不時回憶起家鄉(xiāng)片片的浮云、清清的小溪、遠遠的松林和屋旁的翠竹。我感到萬物在生長，在顫動。”林風眠在一篇自述中如是寫道。

童年時期的一景一物一直縈繞在游子心頭。事實上，自從19歲踏上去法國的郵輪之后，在凄風苦雨又波瀾壯闊的91年人生中，林風眠再也沒有回到閣公嶺。1978年，他從廣州輾轉(zhuǎn)離開內(nèi)地去香港時，也沒有順路看一眼“梅江邊的一個山村”。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梅州學(xué)宮里入祀的名人里，林風眠被放在展覽最隱秘的一側(cè)，讓人一頓好找。6歲那年，林風眠曾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宗族幾近折磨至死，雖然他拔刀相救，威脅要殺死所有族人，但母親最終被賣到異鄉(xiāng)廟里，兩人終身再沒相見。林風眠小心翼翼地把這段童年的殘酷經(jīng)歷隱藏起來，他對母親的思念，藏在他畫了不知多少遍的《寶蓮燈》（劈山救母）里。

“可是其地山多田少，致男子多往南洋謀生，歲入頗巨，故人民生活頗稱充裕，因為男人恒外出十年八年不歸，支持家庭門戶的責任，悉委之女人，但稍有性靈不甘獨宿的人，就桑間濮上你唱我和，這是山歌產(chǎn)生的重大原因了。”

這段話收錄在1929年刊發(fā)的《嶺東戀歌》序言里，非常清晰地解釋了客家山歌迷人的原因。但我讀到此處不禁想起林風眠母親的遭遇。這本歌冊是李金發(fā)走入民間，長期收集客家山歌的成果。他對那些不識字的客家女子的聰慧大加贊賞，不惜用《詩經(jīng)》里的興賦加以形容。李金發(fā)認為這些纏綿真摯的山歌的創(chuàng)作是“大詩人所不及的”，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位老師。在留法期間，他甚至用客家話造出類似“羅史必都”這樣的新詞，并用在自己的新詩里。

梅州南口鎮(zhèn)華僑村口的錦華廬，是在印尼開錫礦的僑民回鄉(xiāng)蓋的圍屋。從廣州回來過年的潘氏姐妹和叔公把我們迎入廳堂，參觀他們的客家圍屋。雖然素不相識，但好客的他們把我們當作正月里拜訪的親戚接待。半月池上滿是紅色的鞭炮屑，廳堂里的供桌朝著風水師堪定的北位，供灶神的小燈還搖曳著，都沒有恢復(fù)到生活中原來的樣子。

成群雞鴨漫步在巴洛克風格的凋敝庭院里，偶爾有孩子滑著scooter穿行而過，煥云樓給人一種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劫后余生的荒謬感—雖然未曾發(fā)生，但眼前的景象似乎支持這種想象。它建于1930年代，模仿新加坡某大舞廳修造，所以大廳多而房間少。原設(shè)計前面有100米長的花園，里面有游泳池，后面也有一個大花園。日寇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之后，僑匯斷絕，煥云樓停工。這一切，似乎就發(fā)生在昨日。

黃遵憲引入嘉應(yīng)的芭樂，在將近一百年后，成了臺灣導(dǎo)演侯孝賢鏡頭下的主角：阿孝咕和祖母在樹下采摘芭樂，一起玩耍。

同樣在梅州出生的侯孝賢借自傳體電影《童年往事》，讓祖母帶著阿孝咕重新走在1970年代從臺灣回到內(nèi)地的鄉(xiāng)間小道上，回祠堂拜祖先。一路上，暖陽蟬鳴，青草依依，油菜花漫天遍野。操著客家話的祖母在茶寮休息時，向女店主問路梅江橋怎么走，對方拋來一句話：“我怎么能聽懂！”

侯孝賢在多次自述中都曾經(jīng)說起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1947年，任梅縣教育廳廳長的父親帶學(xué)生去廣州參加運動會，碰到了即將去臺中市當市長的校友。對方邀請他去臺灣工作，他真的去看了，在給家里寄的信里說“這里還有自來水”。于是全家人都搬到臺灣，那時侯孝賢才四個月大。父親本想就去兩年，但沒想到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讓他直接斷了這個念頭。

毫無意識地，我駛過“祖母”一直牽掛的河壩，駛過那座建于1933年的梅州橋，只是覺得這是一座不新不舊還不錯的老橋，上面有連綿不斷的西式圓拱。

南口鎮(zhèn)田疇阡陌，淹沒在一望無際的油菜花里。行走其間，讓人自動代入阿孝咕和祖母兩人回鄉(xiāng)路上的背影。“只要找到梅江橋，過了橋，就能回到家鄉(xiāng)”，祖母對小阿孝咕說。

那其實是一段無疾而終的旅程，祖母以為走到鳳山城隍廟的盡頭就會出現(xiàn)梅江橋，不過是老了變糊涂的幻覺。但這種幻覺又很真實。我在地圖上檢索高雄鳳山城隍廟和它周邊的環(huán)境時，發(fā)現(xiàn)廟宇和民居的建筑風格，與潮梅地區(qū)如出一轍。屋檐上那些歷經(jīng)歲月沖刷色彩依舊的嵌瓷倔強地伸向空中，如燃燒中被定格的野草。

松口鎮(zhèn)是嶺南四大古鎮(zhèn)之一。松口碼頭是從松口至汕頭走水路出南洋的必經(jīng)之道，曾是客家先民越洋出海的始發(fā)地。1910年，首艘機械動力船從汕頭抵達松口，開啟了松口的火船時代。為此當?shù)剡€修建了一個寬大的碼頭供船舶停靠，叫“火船碼頭”。

梅江段從梅州到松口多暗礁，無論是林風眠、李金發(fā)，還是奔赴臺灣的侯孝賢一家人，都應(yīng)該是坐小船到松口轉(zhuǎn)乘火船，然后到汕頭再換大郵輪放洋。那時候，不知多少人攜妻帶子沿梅江而下經(jīng)韓江至潮州、汕頭，再從香港遠赴南洋謀生，火船碼頭邊上的松江大酒店總是賓客盈門，住滿了要出洋或者回鄉(xiāng)的旅客。泰國前總理他信和妹妹英拉的外婆就住在松口鎮(zhèn)梅教村。蔣經(jīng)國的第二任妻子邱愛倫也是松口人。

離開的人要回去，回去過的人想出來。有時你還可以選擇，有時你沒的選。

也許，黃遵憲是選擇要離開的。這個“秘密”被后來到訪的詩友丘逢甲發(fā)現(xiàn)。丘逢甲認為人境廬“涓然獨立而無壁”，好像樓船一樣，還為此賦詩一首。在黃遵憲行將去世的那年，他把梅江上的一條大蓬船改為精致的游艇，取名為“安樂行窩”，上題：“尚欲乘長風破萬里浪，不妨處南海弄明月珠”。

黃遵憲沒有完成的，他的外孫女婿李金發(fā)（他妻子的先母是黃遵憲的女兒）幫他實現(xiàn)了。后者在1950年從巴士拉“買棹”去了美國，在那里開養(yǎng)雞場，安享晚年。

1979年，林風眠再次選擇了東南方。在香港，他喜歡自己做飯。最愛做的，還是母親的拿手菜（梅）干菜紅燒肉。他還把自己配置醬油的秘方給了從上海搬來開功德林素食館的柳和清。每逢故鄉(xiāng)來人，他總會問對方，那里的櫸樹是否還開著黃色的花。他以自己的方式神游故鄉(xiāng)。

我想起鳳山城隍廟入口處那塊綠色的牌匾，上書幾個燙金大字：你來了。類似的匾，離梅州不遠的揭陽城隍廟也有一塊，只是多了一個語氣詞：你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