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奧爾基·瓦連廷諾維奇·普列漢諾夫(Georgii Valentlnovich Plekhanov,1856—1918)為最早在俄國和歐洲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家,被譽為俄國馬克思主義之父。普列漢諾夫在傳播馬克思主義理論過程中對唯物史觀進行了系統研究,“五層次論”是普列漢諾夫研究唯物史觀的總綱,是其根據馬克思對人類社會的層次分析理論,研究社會結構問題所取得的重要成果。普列漢諾夫創造性地將政治制度與社會意識引入到社會層次分析的討論中,提出了“五層次論”,引發了中西方學界的廣泛關注。學界普遍認為,普列漢諾夫運用歷史辯證法分析了社會發展諸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以賽亞·柏林:“為唯物主義辯護”(Isaiah Berlin,“In Defence of Materialism”),《斯拉夫與東歐評論》(The Slavonic and East European Review)第28卷第70期(1949年11月),第257~262頁],細致地探討了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的關系(王蔭庭:《普列漢諾夫對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創新性貢獻》,《南京政治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第22頁),深化了對馬克思社會結構理論的認識(黃沁茗:《普列漢諾夫的社會結構“五層次論”的理論蘊涵及歷史與現實意義》,《湖北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第8頁)。但同時指出,普列漢諾夫的“五層次論”背離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有關歷史發展的多線圖式描述[萊斯澤克·科拉柯夫斯基:《馬克思主義的主流——黃金年代》(Leszek Kolakowski,Main Currents of Marxism-The Golden Age),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341~342頁],實際上將唯物史觀帶回到了“二元論”的討論之中[阿夫拉罕·亞蘇爾:“辯證唯物主義的經驗主義批判:波格丹諾夫、普列漢諾夫、列寧”(Avraham Yassour,“The empiriomonist critique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Bogdanov,Plekhanov,Lenin”),《蘇聯思想研究》(Studies in Soviet Thought)第26卷第1期(1983年),第21~38頁],實際上是一種歷史唯心主義(福米娜著,汝信譯:《普列漢諾夫的哲學觀點》,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307頁)。
綜觀國內外學界有關“五層次論”的研究和爭論,我們認為還需要厘清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需要界定核心概念與辨析基本原理;其二,需要結合具體的時代背景對“五層次論”做出客觀評價。本文就是要對普列漢諾夫的“五層次論”作出更細致和深入的研究。通過系統考察這一理論的內在邏輯與理論貢獻,不僅有助于我們深化對唯物史觀的研究,而且對構建唯物史觀新的解釋體系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一 “五層次論”的理論溯源
“五層次論”建立在馬克思和恩格斯對社會層次分析的基礎之上。在探索唯物史觀的過程中,馬克思就已經得出市民社會對國家及政治上層建筑起決定作用的結論,并對上層建筑的基本內容做出了區分,即“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6頁)
。從馬克思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在唯物史觀這一形成過程中,馬克思已經在物質生產本身中,區分出生產和生產的特殊形式(所有其他方面),并將社會的基礎歸結為物質生產。但因為馬克思對于唯物史觀的研究是同對于社會的經濟剖析交織在一起的,所以馬克思并不注重區分這一過程中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的差異,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
接著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對社會的基本層次作了首次完整表述:“從直接的物質生產出發來考察現實的生產過程,并把與該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來闡明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意識形態,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44頁)
在這里,馬克思對社會結構進行了剖析,將社會層次的基本構成概括成三個層次:物質生產—市民社會—理論產物與意識形態。可以看出,馬克思在此時已經對社會結構有了一個完整而清晰的認知。
之后,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社會層次作了經典的表述:“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關系。這些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1頁)
在這里,馬克思對社會層次進行了更加深層次地剖析,可以將其簡單概述為五個層次或是四個層次:物質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結構(生產關系的總和)—上層建筑—社會意識形式;亦或是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社會生活—政治生活—精神生活。可以看出,不論是哪個論述的基本序列,馬克思此時已經明確指出,人們在物質生產實踐中形成的物質生產力是其他層次得以發展的終極原因。但是,限于歷史條件和社會革命的需要,馬克思沒有進一步對社會層次進行系統地闡發,而后世在解讀時,對于社會層次中包含的幾個層次的構成、幾個層次之間的概念明細以及不同層次之間的相互關系還存在一定的爭論。
所以,關于社會層次的再解釋問題,也成為了恩格斯晚年關注的理論問題。在有關唯物史觀的通信中恩格斯提出了“合力論”解釋,在強調經濟因素發揮著“歸根結底”的決定作用的同時,肯定各種因素都在歷史進程中發揮了作用。正是在這個基礎之上,恩格斯指出,“必須重新研究全部歷史,必須詳細研究各種社會形態的存在條件,然后設法從這些條件中找出相應的政治、私法、美學、哲學、宗教等等的觀點”(恩格斯:《恩格斯致康拉德·施密特》,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587頁)。
接著他進一步指出:“政治、法、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等的發展是以經濟發展為基礎的。但是,它們又都互相作用并對經濟基礎發生作用。”(恩格斯:《恩格斯致瓦爾特·博爾吉烏斯》,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668頁)
在論述完社會層次之間所存在的各個環節的內容和相互關系之后,恩格斯指出:“更高的即更遠離物質經濟基礎的意識形態,采取了哲學和宗教的形式。在這里,觀念同自己的物質存在條件的聯系……越來越被一些中間環節弄模糊了。”(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308頁)
也就是說,恩格斯已經指出,在經濟因素與“政治、法、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等”領域存在一個“中間環節”,而且經濟因素正是直接作用于“中間環節”,從而決定于這些“更高的即更遠的”意識形態。
關于這一“中間環節”內容的論述,恩格斯沒有明確指出,只是描述了這一社會歷史發展問題的過程,即“我們視之為社會歷史的決定性基礎的經濟關系,是指一定社會的人們生產生活資料和彼此交換產品(在有分工的條件下)的方式……也決定著產品的交換方式以及分配方式,從而在氏族社會解體后也決定著階級的劃分,決定著統治關系和奴役關系,決定著國家、政治、法等等”(恩格斯:《恩格斯致瓦爾特·博爾吉烏斯》,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667頁)。
我們也可以將這一過程概括為一個基本的歷史發展序列,即:生產方式—產品的交換方式及分配方式—階級的劃分(統治關系和奴役關系)—國家、政治、法等因素。從恩格斯關于社會歷史發展的基本序列以及他之前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他實際上將“階級的劃分以及由此所決定的統治關系和奴役關系”視作是連接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中間環節”。
總的來看,馬克思、恩格斯十分重視對社會基本層次的分析,雖然他們沒有專著或集中闡述社會的基本層次,但是他們關于社會基本層次的構成與相互關系散見于他們的浩繁著作之中。在馬克思看來,社會的基本層次及相互關系可以概括為以下序列:生產力—經濟結構—上層建筑—社會意識形式;而在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出于革命和宣傳的需要,將社會的基本層次進行通俗化地解釋,可以將其簡單概括為生產力—經濟基礎—“中間環節”(階級的劃分)—意識形態。可以看出,囿于時代和革命的新的需要,恩格斯在馬克思論述的基礎上對社會層次作出了進一步地解釋,具體表現在增添了“中間環節”和對于“意識形態”所包含的具體內容的論述。
正是在對馬克思有關人類歷史層次分析的理論存在爭論的背景下,普列漢諾夫在繼承馬克思、恩格斯對人類歷史的層次分析的基礎之上,提出了“五層次論”。
二 “五層次論”的理論蘊涵
普列漢諾夫的“五層次論”正是對唯物史觀層次分析方法的繼承和發展。他對社會結構的層次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劃分,由馬克思、恩格斯劃分的“三層次”細分為“五層次”。當然,普列漢諾夫“五層次論”的提出有一個逐漸成熟的過程。在《唯物主義史論叢》中,他根據馬克思關于社會層次劃分的論述,將諸社會層次表述為:“生產力發展的一定水平;由這種發展水平決定的、人們在社會生產過程中的相互關系;反映人們這些關系的社會形式;適應這種社會形式的一定的精神狀況和風俗狀況;同這種狀況產生的能力、趣味傾向和愛好相適應的宗教、哲學、文學和藝術。”(普列漢諾夫著,王蔭庭譯:《普列漢諾夫文集》第3卷《唯物主義史論叢》,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193頁)
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問題》中,普列漢諾夫提出了關于社會層次的系統化表述,即“五層次論”,具體表述為:“(一)生產力的狀況;(二)被生產力制約的經濟關系;(三)在一定的經濟‘基礎’上成長起來的社會政治制度;(四)一部分由經濟直接所決定的,一部分由生長在經濟上的全部社會政治制度所決定的社會中的人的心理;(五)反映這種心理特性的各種思想體系。”(普列漢諾夫著,張仲實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問題》,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3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年版,第195頁)
將普列漢諾夫的“五層次論”同馬克思、恩格斯關于社會結構的層次劃分相比較可以看出,“五層次論”基本上是普列漢諾夫對馬克思、恩格斯社會層次理論的進一步細化。他從三個方面對馬克思、恩格斯的表述進行了修改。下面,我們就普列漢諾夫所做的三個修改做進一步的分析。
其一,他將“社會政治制度”從上層建筑抽離出來,單獨列在第三個層次。就“在一定的經濟‘基礎’上成長起來的社會政治制度”,普列漢諾夫將其解釋為“某一經濟結構所產生的法權的和政治的關系”(普列漢諾夫:《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問題》,第171頁)
。這里有兩點需要關注。第一點,此處的“經濟基礎”和“經濟結構”是否就是馬克思所說的“生產關系的總和”(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1頁)
。普列漢諾夫論述道,社會政治制度決定于“人們在社會生產過程中的相互關系”,這種相互關系不僅包含生產關系(階級關系),而且包括其他一切社會關系。所以在普列漢諾夫的論述中,“一定的經濟基礎”或“某一經濟結構”不僅包含生產關系的總和,還包含其他社會關系,即一定的生產方式和與它適應的生產關系(段忠橋:《論經濟基礎的構成》,《哲學研究》1995年第2期,第17頁)
。第二點,如何理解“法權和政治的關系”的性質。普列漢諾夫在論述“五層次論”伊始就指出,“五層次論”是他為說明馬克思和恩格斯有關“基礎”和“上層建筑”關系的觀點而做的進一步闡發。由此可見,普列漢諾夫對馬克思的上層建筑概念做了進一步的細分,將“社會政治制度”作為基礎和其他上層建筑要素之間的“中間環節”。而且,普列漢諾夫將社會政治制度界定為經濟關系的表現,“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決定于什么呢……政治制度是經濟關系的表現”(普列漢諾夫著,劉磊譯:《替經濟唯物主義講幾句話》,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年版,第237頁)。
所以,“社會政治制度”的性質首先是由一定的生產方式與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所決定的。由此可見,“社會政治制度”上啟經濟基礎的變革。正如普列漢諾夫所論述的,在人類歷史發展的進程中,想要從一種社會形態過渡到另外一種社會形態,“在任何時候都不是在一種經濟平面上進行的”,而是“每次都必須上升到‘上層建筑’并在那里進行一番改造”,要使得“這種為經濟所決定的政治制度要成為現實,必須先以某種概念的形式通過人的頭腦”(普列漢諾夫:《替經濟唯物主義說幾句話》,第237頁)
。因此,從這個方面來看,它又下承上層建筑的變革。
其二,在社會結構層次的劃分中,他明確增加了“社會中的人的心理”這一新的層次。普列漢諾夫沒有為“社會人的心理”下過明確的定義,但是在他的描述中,它大致包括“習慣、道德、感覺、觀點、意圖和理想”“時代精神”“人們的觀點”“意識形態的一般特點”“指導人們日常生活實踐的那個道德”“一個社會靈魂或集體的民族‘精神’”“情感和思想狀況”“某一時代的心理”“階級的志向與趣味”“心理的性質”“群眾的一般心理,某一時代和某一階級的‘普通人’的心理”“廣大階級的意見”“某一社會階級的意圖的表現”,等等。由此可以看出,普列漢諾夫所謂的“社會心理”就是模糊的、未加以系統化的認識,它是思想認識發展的初級階段,為形成系統化的思想體系或意識形態提供待加工的材料。對于社會心理這一上層建筑的中間環節,普列漢諾夫指出,“只要社會關系不改變,社會心理也就不改變”,而且“如果生產力的發展在社會經濟結構中引起了某種本質上的變化,那末這些階級的心理也會發生變化,同時‘時代精神’和‘民族性’也就跟著變化”(普列漢諾夫著,晏成書譯:《論唯物主義的歷史觀》,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第273頁)。
由此可見,在普列漢諾夫的“五層次論”中,社會心理不僅上承經濟基礎的影響,而且下啟上層建筑的變革。
其三,普列漢諾夫使用“思想體系”取代“政治、法、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等”表述。普列漢諾夫同樣沒有給“思想體系”以準確的定義。在他的論述中,思想體系還表述為:“智慧狀態”“思維與想像的一切創造力活動:藝術,科學,等等”。但是,普列漢諾夫著重論述了思想體系與“社會人的心理”之間的關系。他指出,“一切思想體系都有一個共同的根源,即某一時代的心理”(普列漢諾夫:《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問題》,第196頁)
,而這種“心理的特性決定他們建立的一切意識形態”(普列漢諾夫著,江文若、潘文學譯:《從唯心主義到唯物主義》,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3卷,第734頁)
。這里,普列漢諾夫明確將“社會人的心理”視作思想體系的共同根源與決定因素。由此可以推斷,思想體系主要是指在“社會人的心理”的基礎之上,思想家等對“社會人的心理”所做的系統化的提煉和概括。具體而言,思想體系包含兩個層面的內容。第一層面是直接受社會心理影響、“受一切其他思想體系的影響”的初級階段的思想體系,如法律等;第二層面是間接地受社會心理影響,“受別的思想體系的某些部分的影響”的較為高級的思想體系,如宗教信仰、哲學觀念等。普列漢諾夫認為,想要了解某一國家的某種特定思想體系,只是研究它由以產生的經濟關系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知道如何從經濟進而研究社會心理”,若沒有對于“社會人的心理”的準確把握,“思想體系的歷史的唯物主義解釋根本就不可能”(普列漢諾夫:《論唯物主義的歷史觀》,第272頁)
。所以思想體系不僅是經濟基礎的表現,還是一定時代社會思想的系統化表述。
三 “五層次論”的意義與評價
從上面的介紹可以看出,普列漢諾夫的“五層次論”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有關社會的層次分析方法。首先,“五層次論”堅持唯物史觀的終極原因追溯法,堅持認為生產力的發展是決定歷史發展的最根本的原因。他將這種方法貫徹到他有關唯物史觀的全部論著之中,并將這種方法作為他有關唯物史觀闡發的基本出發點。其次,普列漢諾夫對馬克思所做的層次劃分做了更細致的分解,由“三層次”變成“五層次”。馬克思是用生產力、經濟基礎(生產關系的總和)和上層建筑三個層次來對人類社會加以剖析的,其中生產力是歷史發展最深層次的動因。在繼承馬克思層次分析方法的基礎上,普列漢諾夫將社會的基本層次進一步細分為生產力、生產關系、社會政治制度、社會心理和思想體系。當然,普列漢諾夫有時也會將某些層次結合在一起考察,像他有時會將“社會人的心理”和思想體系都置于“社會意識”領域下進行總體考察。最后,普列漢諾夫注重對各層次之間相互關系和相互影響的考察。例如“社會人的心理”和思想體系這兩個層次,普列漢諾夫指出,兩者并不是物質生活決定精神生活的因果關系,而是在社會意識領域中同為精神生活的兩個層次,它們之間存在著相互影響的關系。通過考察不同層次之間的相互關系,普列漢諾夫描繪了相比單向決定關系更豐富的歷史圖景。
應該說,從主觀意圖看,普列漢諾夫提出“五層次論”的初衷是好的。面對有關唯物史觀層次分析方法、尤其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質疑,普列漢諾夫試圖通過對層次的細分來更好地說明其中的因果關系。但是,從客觀效果看,普列漢諾夫的“五層次論”并沒有真正厘清五個層次之間的因果關系,也沒有終結對唯物史觀層次分析方法的質疑。歸納起來,普列漢諾夫的“五層次論”有以下幾個方面值得商榷。
其一,普列漢諾夫的“五層次論”雖旨在闡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復雜關系,但其未能明確各層次的具體歸屬,且將社會政治制度視為中間環節的論斷與唯物史觀的基本理論存在根本性分歧。他大致將五層次劃分為三個主要部分:經濟基礎(生產力和經濟關系)—中間環節(社會政治制度)—上層建筑(社會人的心理和思想體系)。在普列漢諾夫的論述中,雖然認為社會政治制度、社會人的心理以及思想體系都受到經濟基礎的根本性影響,但是社會人的心理和思想體系都是受社會政治制度的直接決定的。更重要的是,在普列漢諾夫的論述中,社會政治制度不僅上承經濟基礎的變革,而且直接下啟社會心理的影響。在上承經濟基礎的變革時,它是作為上層建筑的組成部分。而下啟社會心理時,又作為物質基礎在發揮著作用。所以在普列漢諾夫的論述語境中,將其看作是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中間環節。
普列漢諾夫認為,經濟基礎不能直接決定上層建筑,而是需要通過中間環節“社會政治制度”來影響社會心理。這樣的話,作為中間環節的社會政治制度到底是屬于基礎、還是屬于上層建筑。而將社會政治制度列為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中間環節明顯同馬克思將政治列為上層建筑的論斷不符。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樣,政治是從基礎發展起來的,“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601頁),
普列漢諾夫并沒有系統論證自己在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設置中間環節的合法性所在。而且對社會政治制度是否可以決定社會意識,馬克思曾提出過質疑。馬克思曾提出如下問題,為何古代希臘的藝術和史詩仍然能帶給我們以精神上的享受?而且在某些方面來說甚至還是“一種規范的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他強調藝術“絕不是同仿佛是社會組織的骨骼的物質基礎的一般發展成比例的”(馬克思:《〈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導言》,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53頁)
。馬克思強調社會意識的內容要直接到經濟基礎中去尋求解釋,他曾指出,成書于19世紀的《拿破侖法典》并沒有直接創立資產階級社會,相反的是,當資產階級社會需要法典來作為資產階級意識的體現時,它才作為資產階級革命勝利的果實正式頒行,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法典一旦不再適應社會關系,它就會變成一疊不值錢的廢紙”,法律是“社會共同的、由一定物質生產方式所產生的利益和需要的表現”(馬克思:《對民主主義者萊茵區域委員會的審判:馬克思的發言》,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292頁)
。這充分體現出了經濟基礎對于社會心理的決定性作用。
由此可見,普列漢諾夫將社會政治制度從上層建筑中拿出來作為中間環節,同馬克思的層次劃分存在分歧,而且確如馬克思所指出的,有一些不好解釋的問題。
其二,“五層次論”未能厘清“社會人的心理”與“思想體系”之間的關系,而唯物史觀則揭示出這兩者均根源自人們的現實生活,尤其是統治階級的物質利益關系。如前文所述,普列漢諾夫認為,“思想體系”建立在“社會人的心理”的基礎之上。但兩者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是決定與被決定的因果關系,還是并列關系,他并沒有做清楚的交代。
從普列漢諾夫的論述來看,他將“社會人的心理”和“思想體系”之間的關系視作是上層建筑內部社會心理的不同階段。也就是說,“社會人的心理”也是“思想體系”的直接理論來源。那么,馬克思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呢?馬克思并未做出這樣的區分,而是統一地將人們的認識溯源于人們的生活。他指出:“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馬克思:《對費爾巴哈、布魯諾·鮑威爾和施蒂納所代表的現代德國哲學的批判》,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5頁)
可見,不管是“社會人的心理”,還是“思想體系”,都是由人們的現實生活決定的。馬克思認為,所謂的“思想體系”就是被意識到了的作為統治階級的物質利益關系的化身(孫正聿等著:《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研究》上,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548頁)
和統治階級利益在觀念上的表述。因此,在具體的歷史情境中,會出現“在貴族統治時期占統治地位的概念是榮譽、忠誠,等等,而在資產階級統治時期占統治地位的概念則是自由、平等,等等”(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第552頁)。
也就是說,統治階級會將自身的利益說成是社會的普遍利益,并將維系這種利益的觀念說成是社會所普遍持有的觀點,“把它們描繪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義的思想”(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第552頁)。
由此可見,馬克思不是認為,“社會人的心理”是“思想體系”的來源,而是認為,思想體系是統治階級的物質利益關系的表現,也就是說“社會人的心理”和“思想體系”都是由統治階級的物質利益決定的。
由此來看,普列漢諾夫雖然試圖對馬克思的層次劃分作進一步的細分,由此增加層次分析方法的說服力,但他并未實現自己的初衷。他的“五層次論”并沒有增加層次分析方法的說服力,反而留下這樣或那樣的疑難。當然,普列漢諾夫這種通過研究來發展唯物史觀的初衷還是非常值得肯定的。而且,普列漢諾夫提出的一些問題確實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例如,長期以來,我們在對唯物史觀的闡釋中,過于強調社會物質層面的作用,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對于思想領域的考察。而普列漢諾夫就非常重視社會意識的反作用和獨特發展規律。他曾強調,社會意識具有自身獨特的發展規律。他曾指出,如果想要了解某一時代某一特定國家或民族的社會意識,不僅要把握其經濟結構,而且要考察其前一時代的社會意識,將其綜合起來理解才能對社會意識有一個較為準確的把握。再如,普列漢諾夫曾指出,社會意識與經濟基礎之間并不存在亦步亦趨的變化。他在論述藝術的獨立性時曾指出“經濟落后的國家中的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往往比經濟發達的國家中的統治階級要高得多”,其原因就在于“當一個階級靠剝削另一個在經濟階梯上站在它下面的階級生活的時候,而且當這個階級在社會上占有絕對的統治地位的時候,前進對于這個階級說來就是向下衰落”(普列漢諾夫著,曹葆華譯:《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850頁)
。又如,普列漢諾夫強調社會意識對于社會歷史進程的反作用。他在強調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原理的同時,強調社會意識對于社會存在的反作用。他曾指出:“歷史科學不能把自己局限成一個社會經濟解剖學……沒有一件歷史事實的起源不能用社會經濟說明;不過說沒有一件歷史事實不為一定的意識狀況所引導、所伴同、所追隨,也是同樣重要的。”(普列漢諾夫:《論唯物主義的歷史觀》,第273頁)
因此,通過考察普列漢諾夫對社會意識的探索與研究,有助于彌補我們當前對于唯物史觀研究所存在的不足和偏頗。
四 結 語
從以上對“五層次論”的考察中,我們不難看出,普列漢諾夫的初衷是要繼承和發展唯物史觀,以回應他那個時代對唯物史觀的質疑。普列漢諾夫意識到,要捍衛和深化唯物史觀的理論體系,必須對其核心概念和基本原理進行深入辨析。基于這一認識,他創造性地提出“五層次論”這一理論框架,在堅持唯物史觀基本原理的同時,試圖對經濟基礎如何決定上層建筑作出更為細致的闡釋。當然,受時代及其個人思考能力所限,這一理論嘗試尚存在諸多不足,但普列漢諾夫對唯物史觀進行系統研究的精神仍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
在當前的中國社會科學界,唯物史觀正面臨著雙重的理論困境。對唯物史觀科學性的質疑聲不絕于耳,對歷史學研究指導理論多元化的呼聲也甚囂塵上,這無疑對唯物史觀在實踐中的指導地位構成了嚴峻考驗。然而,唯物史觀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核心理論之一,依然具備著分析和解決當代社會重大問題的獨特優勢。我們應當像普列漢諾夫那樣,對唯物史觀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原理進行正本清源式的梳理,對唯物史觀的解釋體系進行與時俱進地發展,使其能夠對重大歷史和現實問題作出更具說服力的回應,以重塑唯物史觀對中國社會科學的指導地位。
收稿日期 2024—02—23
作者楊琦帆,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2488。
【責任編校 李 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