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告訴我母親,女人要有足以養活自己的本事。我母親則告訴我,教育與經濟能力,是一個女性在這個世界上的自立之本。兩位母輩依循這一套生存法則來編織、修補自己的人生,也將法則傳遞給她們的女兒。
在觀看今年春天播出的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下文簡稱《苦盡柑來》)時,我腦海里不斷浮出家里兩位女性長輩之間漫長的流轉和蛻變,同時為劇中三代女性的命運承托深感震撼。
母親總是希望女兒能在自己的生命經驗基礎上,再往前踏出一步,不要重復自己的命運。總有一天,當女兒回望母親的命運,感受到的不是犧牲的感動,而是基于性別共鳴和時代差異的共振。
這部剛開播便登頂Netflix全球榜、豆瓣評分高達9.5的劇集以跨越半個世紀三代女性的命運為脈絡,編織出一幅女性互相托舉的精神圖譜。她們在父權制的時代里互為承托,在長滿柑橘樹的土地上,種下女性代際救贖的密碼。
有人說這是一部韓版《父母愛情》,有人說它擁有著史詩級韓劇《請回答1988》的年代質感和深刻紋理。而從底色上,《苦盡柑來》是一個從海底走到路面上的故事,從冰冷的深藍,漸進到明亮的暖橘。雖以苦難為基底,卻并不企圖引發觀眾的同情或悲嘆。相反,這部劇傳遞的力量感是足以令人震愕的。
不論是文本還是影像,近些年韓國文藝里最為生動和深刻的主題,大多是女性命運。除了去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韓江,還有此前寫出《82年生的金智英》的趙南柱、獲得第29屆大山文學獎的《明亮的夜晚》作者崔恩榮等等,這些故事大多都以平實的語言,刻寫不同時代背景下韓國女性生命的韌性和銳度。
這些故事像從遠古海洋飄來的一只海螺,里面傳來深沉而渾厚的,地母般的呼喊。
《苦盡柑來》中,第一代女性全光禮是中國觀眾也熟悉的那種為家庭犧牲的傳統婦女,她生活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濟州島,職業是一名“海女”。
“海女”是一項興起于17世紀的古老職業,指不使用輔助呼吸裝置、徒手潛入海底捕撈海產品的女性。在韓國歷史上,海女被稱為“最早的職場媽媽”。20世紀60年代,濟州島20萬人中有3萬人都是海女,她們貢獻了島上漁業收入的60%。
海女群體里流傳著一句諺語:“于陰間掙,在陽間花。”海女需要在沒有設備幫助的情況下潛到海底捕撈水產品,再頂著巨大的水壓將自己浮出水面。全光禮每次都是最后一個浮出水面的。她攢著一口氣,希望能再撈上來一只鮑魚,多賺100韓元。
光禮的父母負債累累,丈夫身體不好,她既需要照顧孩子和生病的丈夫,也需要賺錢養活五口之家。即便如此,丈夫死后,叔叔還罵光禮是她克死了丈夫。后來,光禮另嫁,又生了兩個孩子。但丈夫卻依然好吃懶做,還企圖讓光禮將前夫的女兒愛純接過來,照顧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妹。
留在奶奶家的女兒愛純不被待見,她的學習成績比叔叔的兒子好,奶奶卻說,是愛純搶走了孫子的運氣。全家煎魚吃,唯獨沒有愛純的份。
但即便如此,母親光禮仍然堅持讓女兒留在奶奶家,是為了愛純能繼續上學。在學校里,愛純展現出了出色的寫作才華。她寫了一篇獲得二等獎的詩《笨鮑魚》,記錄自己的母親:“我真想付錢買下她的一天,背痛的媽媽,咳嗽的媽媽,每天有100韓元,我就能讓她休息了。”
在含淚讀到這首詩之前,光禮剛從新丈夫手里將它搶奪過來,并斥他不要隨便動“獲得第二名的詩”。雖然嘴上對女兒的詩并不關心,但私底下,光禮將女兒的才華視若珍寶。在學校里只能裝在木框里的《笨鮑魚》,光禮拿回家用金框裱著高高掛起。
新丈夫對此不以為然,“女孩子讀什么書?不如早點去當海女賺錢”。
正是如此,光禮才越是堅持,女兒一定要讀書,不能重復自己的命運,不能像自己一樣繼續做整個家庭的女傭,更不能去當海女。在貧窮而落后的濟州島,“當母牛都比當海女好”。
在女子接受教育率正發生改變的年代,教育往往能成為母女之間最具張力的紐帶。母親不惜一切要讓女兒接受教育,要讓她不再重復自己的老路。
即便活在不公與困苦之中,母親光禮也并沒有怨天尤人,更沒有以自視悲苦的生命觀感染女兒。她對女兒愛純最大的寄愿,是“不要退縮,盡情享受人生”。
可下定決心自己也要享受人生到六七十歲的光禮,卻在29歲那年就被大海奪去了生命。那年,愛純年僅10歲。離世前,光禮仍在執意要下海賺錢留給女兒。她囑咐女兒,要盡己所能,離開濟州島。
“春天太短了,就在我以為它來了的時候,花一眨眼就凋謝了,好殘忍。”母女兩人的生命都還余下許許多多未完成,她們距離自己想要的未來,其實都還很遠。
母輩命運的迭代,不能一蹴而就。
愛純沒能實現母親的遺愿,順利離開濟州島。母親去世后,她被繼父要求帶兩個弟妹,同時一邊種地,一邊讀書,直到繼父娶了新老婆,愛純變得無處容身。童年待過的叔叔家也容不下愛純,要求她出去打工,賺的錢還要寄一半回家里。
愛純深感絕望,決定和青梅竹馬梁寬植私奔去釜山,逃離濟州島。卻因為是未成年,兩個年輕人被抓回來了。學校將愛純開除,卻只給梁寬植停課處理。同樣是為愛情私奔,“男孩是英雄,女孩卻是不知廉恥”。
愛純沒拿到高中畢業證,連進廠當焊工都沒資格。島上的阿姨給愛純介紹了一個有錢的二婚男人,為了擺脫貧苦的生活,愛純動搖了。
男人想娶愛純的理由是:她有照顧兩個孩子的經驗,一定也能將他自己的孩子照顧好。如果愛純將他的兩個孩子照顧好,他可以供愛純去上大學。
愛純醒悟了,她不要成為婚姻里的傭人,她要成為愛情里的勇者。在梁寬植因傷心欲絕坐船離島那天,她跑去碼頭,對著遠去的船只吶喊哭泣。梁寬植回首瞥見她的背影,等不及返航,縱身一躍游回岸邊。
相比起母親光禮,女兒愛純擁有了更鮮明的自主性。她享受了文學,也享受了愛情。但她終究不能完全從自己的時代泥淖里脫身,同時,愛純也有自己作為個人的局限性。因此,即便嫁給了喜歡的人,結婚后的愛純,依然經歷了極似母輩的命運切片。
在婚后雞零狗碎的生活、婆家的刁難以及養家糊口的重擔下,她不得不放棄文學夢想,收起自己少女時期的幻夢。
晚年的愛純住進養老院,一群年邁的女人終于可以放下瑣事,談論詩歌與生活,愛純卻發現,自己提筆不再能寫出詩句。最終,她畫了一片蔚藍的大海,自己生命開始的地方,母親生命消失的地方。
這部劇殘酷的地方常常這樣不動聲色流露,歷經半個世紀,兩代女性仍然未能成為她們渴望的人,但她們都無一例外從自己的生命歷程里析出血肉,灌注到女兒身上,鼓勵她們再往前一步。
《苦盡柑來》巧妙的地方就是,恰是在成為母親之后,她們才意識到女性應該怎樣去活,才意識到一直以來壓在自己身上的歷史習俗和社會結構,編織了如何荒謬的謊言。
愛純自己未能完成學業,但堅持要女兒金明接受教育。在婆婆丟掉金明的自行車,并認為“女生不該騎三輪車”的時候,愛純的目光和語氣一樣堅毅:“無論如何,我都想讓她騎車。如果連這都不能騎,她一輩子就只能待在廚房了。我要讓她擁有一切。她不能只是收拾桌子的人,我要讓她成為可以掀桌子的人。”
長大后,母親的愛,成為金明愿意充分愛自己、伸展自己的最大底氣。
因為父母早逝,愛純沒能擁有身后的承托,她只能靠自己孤身一人去對抗命運。而父母雙全且得到充分寵愛的金明,真正長成了一個勇敢善良,獨立自信的新時代女性。在母親絕對充分的愛的滋養下,金明能夠在愛他人與愛自己之間果斷做出抉擇,“我愛你,但我也愛自己”,如果委屈自己,我父母會傷心的。
她擁有東亞女兒羨慕一生的“強大的內核”,這是母輩代際托舉最大的意義。
《苦盡柑來》仿佛用了三代人的時間,刻畫一個理想女性的鑄煉完成過程。然而,在現實中也許需要更久—往往更久。
在關于《苦盡柑來》的諸多討論里,“托舉”都是一個高頻詞,這也是如今討論代際關系時的重點概念。
“托舉”,從下往上托住什么東西,不讓其下沉、墜落。從詞義上,托舉指原生家庭資源對子女的助力和傾注,也可以是思想和觀念上的支撐、扶持和良性塑造。或許未必能帶孩子直沖上天,但至少總能成為他浮出水面的動力和后盾。
而女性代際之間的親子關系,一直被視為是比父子、父女或母子都更為深刻復雜的一種關系。一方面,女性命運中既雷同又因時代選擇大相徑庭的纏繞感,讓兩代女性幾乎必然地在碰撞中不斷理解彼此、糅合彼此。母輩之間,最大的“托舉”,是比母愛更往前一步的,克服時代的視野與格局。
意大利電影《還有明天》里,母親迪莉婭對女兒瑪塞拉的托舉經歷了幾次轉換。初期,母親將自己婚姻的不幸歸因于人的特殊性,暫未意識到結構與制度的壓迫。因此,她寄希望于女兒能嫁一個更“好”的人,希望她未來的丈夫能幫她脫離原生家庭的泥潭,過上好日子。
但在目睹女兒未婚夫對女兒無意識流露的施暴意圖后,她忽然醒悟,女兒需要的不是一場完美的婚姻,更不是一件靚麗的婚紗。她需要的是教育和工作,需要用知識和獨立思想讓自己變得強大。
從女兒的視角出發,瑪塞拉對母親經歷了一輪從憤怒與不解,到理解和欽佩的過程。
電影開頭,她不理解母親日常忍受父親的暴力,她在家中多次對母親怒目皺眉,或是流露出心疼而無奈的責怨,“你憑什么要忍受他這樣對你?”對婚姻心存浪漫幻想的女兒天真地以為,母親完全可以離開一個錯的人。
直到一天清晨醒來,發現母親留在自己床頭的信和錢,并在門口撿到母親落下的選票后,瑪塞拉頓悟了母親的決心,一種覺醒在母女二人之間流通了。
瑪塞拉拿著母親落下的選票,趕到現場,在人群中將票塞到正不知所措的母親手中。這份頓悟和覺醒從女兒手中再次流回了母親那里,并且注入了更柔軟溫情的愛意。像一顆彈力球,受力后以更飽滿的力氣再回到更高的天空。
女性代際命運的承托、讓渡與內化,與其說是“托舉”,毋寧說更像是一種推拉。是從自身泥潭里將幼崽推出去的那種決心,也是一步三回頭的不舍與依戀。而對前面的人來說,她們感受到的并不是犧牲,而是力量和愛的反哺。
母親希望女兒不再重復自己的命運,而是能以自己人生中的遺憾為負面教材,不要向周遭的聲音妥協,要相信自己在自己人生的主體性。她們有時似乎想推開我們,有時對我們充滿苛責和怨恨,但當我們回頭,她們又總能在身后穩穩接住我們。她們的愛,并不是“為母則剛”的那種愛,而是有著擲向時光深處的野心和魄力。
而真正的微光在于,在望向母輩命運的目光里,我們往往能在那些痛楚和傷痕里,找到自己真正要去的地方,從裂痕里扒出前方的路。只要時間足夠久,未來一定會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