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維亞納寒冷、蕭瑟,路過的行人無不邁著匆忙的腳步,裹緊自己的大衣和圍巾,盡可能不把臉露出來。
大街上除了皚皚白雪和偶爾躥過的貓,就只剩下了蜷縮在角落的莫比烏斯。
三天前,他還是一位在劇院里演奏的小提琴手,只可惜一連串錯誤的音符讓全場的人哄堂大笑,他像條脫水的魚一樣抽動著身子,憋紅了臉也沒能將可憐的調子找回來。
然后,劇院的老板在當晚就將他請了出去,理由很簡單——馬戲團在隔壁,這里不歡迎小丑。
當然,莫比烏斯是不可能去馬戲團的,倒不是放不下臉面,因為即便是做一個小丑,他也做不好。
莫比烏斯有一個致命的缺點——怯場。
盡管在私下,他可以演奏出堪比帕格尼尼的音色和技藝,但只要旁邊有人,不管是熟人還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他馬上就會丟失狀態,連最基本的音階都拉不出來。
這是致命的,他嘗試過很多種方法改變,比如去吃能夠減緩心跳、讓血流速度沒這么快的藥物,多在人前演出,仔細背譜滿練,磨煉基本功……
只可惜,當莫比烏斯站在舞臺上,聚光燈和觀眾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時,這一切由努力堆砌的高塔,最終還是如同被白蟻侵蝕的沙堤一般,頃刻間坍塌成了一攤泥沙。
他無法接受人們審視的目光,尤其是他們屏氣凝神看向自己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審判。他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喘不過氣,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吐出來。
每一次在人前的演出對他而言都是一次痛苦的嚴刑拷打,所以結束之后,莫比烏斯會回到出租屋里,將自己鎖起來,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籃筐甜品瘋狂吞咽,然后再盡數吐出。
他渴望著甜膩點心如同女孩子甜言蜜語似的安慰,但又恐懼這些高熱量食物給自己的身材帶來的負擔。
畢竟他還要回到那個舞臺上。
這就導致了他極為貪食,卻過分消瘦。當然,也因為如此,他沒能存下多少錢財。在吞咽和嘔吐間,錢財也消磨光了。
有時候莫比烏斯想過,自己也許不適合演奏小提琴,但這個念頭很快會被打消。因為除了小提琴他還能做什么呢?畫畫?寫作?他沒有一樣擅長,除了拉小提琴,他一無是處。
作為一個“日光族”,莫比烏斯斷了經濟來源后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更難過的是,由于時間不趕巧,他的房租也到期了。失去了劇院的擔保,房東不愿意再將房子租給他。
于是,莫比烏斯被毫不留情地趕了出來,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流浪漢。
饑寒交迫的第三天下午,他終于無法忍耐了。哪怕是撿垃圾、搬磚頭也好,只要有人愿意給他一口飯,干什么都行。可是這個鎮子上沒有人不認識他。這些聽過他演奏的人們,老天啊,每當他敲開一扇門時,迎來的只有譏諷的大笑。
“老兄,你在搞什么?你難道沒有去馬戲團應聘嗎?”
“天啊,這是什么可愛的行為藝術嗎?哈哈……話說你的下一場演出已經開始了嗎,小丑?”
可憐的莫比烏斯!
就像他在臺上漲紅了臉也沒能找回正確的音調一樣,此刻,生性怯懦又沉默寡言的莫比烏斯甚至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了離市區很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個破鐵皮箱鉆了進去。黑暗又狹小的空間內,高大的莫比烏斯將自己蜷縮起來,像個還在母親肚子里的嬰兒一樣,低聲地哭泣起來。
外邊又飄起了鵝毛飛雪,明天就是圣誕節,所以今夜每家每戶都會有香噴噴的肉桂面包卷和滋滋冒油的乳酪蘋果撻。
第四天的清晨。哭了一夜的莫比烏斯終于醒了,他摸了摸被凍爛的鼻子。
他太餓了。
經過一番心理斗爭之后,莫比烏斯還是決定,去挨家挨戶敲門。
不就是被笑話一下嗎?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等被笑完好好說一下自己的訴求好了。只要一小塊昨天晚上剩下的面包就行。沒有面包的話,湯粥什么的,只要能吃,什么都可以。等把肚子應付一下,再去找工作。這次就去馬戲團試一下,哪怕給獅子清理糞便也行。
莫比烏斯拖著凍僵的腿,艱難地在雪地上前行。也許昨天在悲憤交加中跑得太遠了,他走了很遠都沒有看到一戶人家,除了茫茫的一片蒼白,就只剩下身側晦暗的森林。
就在莫比烏斯快要絕望的時候,遠處突然出現了一個尖尖的煙囪。他心中大喜,總算是升騰出了點希望,便加快步伐,一跛一跛地來到了那戶人家的門前。
老天啊,讓我做什么都行,嘲笑也忍了,我太餓了。帶著這個念頭,莫比烏斯敲響了厚重的木門。
沒有等很久,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股暖意襲來,如同金色的稻田,帶著絲絲好聞的甜味。開門的是一位英俊的少年,穿著一件黑色的針織毛衣。
“我,我只需要一枚餅干,不,什么都行,湯羹也可以,求您了,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會打掃衛生,還可以砍柴。我已經三天滴水未進了,拜托您!”來不及去思考別的事情,莫比烏斯總算拿到了話語的先導權,沒等對方發言,就率先說出口。
這句話他在來的路上已經演練了十幾遍了。
“哦……當然可以。”少年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不僅有餅干,還有蘋果撻、火雞、奶油蘑菇湯,如果你還能吃得下的話,之后還會有一塊巧克力蛋糕。”
“當然!我當然可以吃得下!”莫比烏斯已經快餓得失去神志了,別說一塊巧克力蛋糕,就算有一頭大象在眼前,只要是巧克力做的,他也能夠吞下去。
“那真的太好了。”少年微微一笑,領著莫比烏斯到餐桌前坐下。
橡木桌上已經擺滿了可口的美食,少年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就端出了一盤巧克力蛋糕。
“能吃得下最好,但是不要浪費。”他神秘一笑,然后坐在對面,也開始優雅地進食。
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有人陪著自己用餐的緣故,這一次,即便是餓了很久,莫比烏斯也沒有像以往那樣狼吞虎咽。食物慢慢地在口腔內被咀嚼,然后滑入胃中,最后慢慢地被消化。
他第一次品嘗到了食物的味道。
“還需要巧克力蛋糕嗎?”少年見莫比烏斯吃完了火雞、蘋果撻還有一小枚曲奇后問道。
“不用了,謝謝。”莫比烏斯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次好像吃飽了。”
“那就好。”少年笑著說,“美食是為了讓人產生滿足感而存在的,莫比烏斯,我很高興這次你品嘗到了食物的美味。”
“你認識我?”
不再關注饑餓感和難以滿足的胃后,莫比烏斯終于有精力去觀察身邊的事物。他發現少年的木屋雖然很小,但是卻非常溫馨,墻上掛滿了價值不菲的閃閃發光的珠寶。屋內除了點心和火雞的味道,似乎還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
“我一直都在關注你。”少年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莫比烏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來又是一個自己曾經的“聽眾”。
“你剛才說,什么都可以做?”少年再次確認道。
“嗯……是的。”莫比烏斯手心有些出汗。
那是自己為了討要一口吃的隨口說出的話。他除了打掃衛生、清理糞便,以及給人帶來“歡樂”這種苦力活,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能做什么。
“哦。那么……莫比烏斯,你的小提琴呢?”
莫比烏斯驚訝地抬起頭,他不知道對方是在諷刺他還是出于真心。
“我想再聽你演奏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當然你只需要演奏自己的聲部。”黑衣少年得體的微笑在跳動的燭火中漸漸融化,周圍的聲音開始嘈雜。
這首協奏曲因為他的失誤,導致無論是節奏還是樂隊的配合全部亂成了一鍋粥,最后觀眾們生氣地把原先準備好的鮮花像是扔臭雞蛋一樣砸向他們。
“我,對不起,我做不到。請您再換一個請求,我可以為您打掃衛生,清理煙囪里的臟物或是爐灶里的淤堵。”莫比烏斯低下頭,畢竟他已經吃了別人的東西,就算是嘲諷,也要忍受。
“我并不是在取笑你,莫比烏斯。”少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的手天生適合拉小提琴,我聽過你的演奏,無論是技巧、情感還是音色,你做得都非常優秀。”
“您是在說笑嗎,先生?”莫比烏斯有些無奈地抬起頭,向對方展示了自己滿是凍瘡的手。
“我就是因為不適合,所以才……”莫比烏斯再次垂下了頭,盡管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從他開始接觸小提琴的那一天,他就被教導,時刻要將頭高高昂起,要保持合適的身材,露出得體的笑容。可是現在,當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之后,他甚至連和人對視的勇氣也沒有了。
“小提琴讓我沒了工作,我總是會跑調或者拉錯音,我,我可能不適合這個職業吧。”
“為什么呢,莫比烏斯?”
少年的問題讓莫比烏斯感到非常莫名其妙,或者說,是不自在。
“我怎么可能知道,快別開玩笑了。”
“哦?真的嗎?你是真的不知道嗎?你是真的討厭小提琴嗎?捫心自問一下,莫比烏斯,你到底是害怕小提琴還是害怕舞臺?那些觀眾的目光凝聚在你身上的時候,你究竟在想什么?”
少年的話像是窮追著羚羊的獅子。莫比烏斯驚恐地站起來沖到門邊想要出去,卻發現門早就鎖死,根本打不開。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到底是誰?!快放我走!”
“你想去哪兒,莫比烏斯?”少年猛地出現在身后。莫比烏斯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跌倒在地。
少年捏著他的下巴,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像是有魔力一般,幾乎要將莫比烏斯卷入深淵。
“錯誤有這么可怕嗎,莫比烏斯?你究竟會為錯誤付出什么可怕的代價呢?”
當然可怕了,每一個錯誤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莫比烏斯差點忘了。可能是時間太久了,所以過去的記憶有些模糊。但是他從未忘記,甚至不需要多么深刻具體的提醒,不需要念出具體的日期,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契機,比如,一個動作、一句話,甚至是一個紅色的氣球,都能將他再次拉回十年前。莫比烏斯以為過去的已經逝去,他以為自己早已走在康莊大道上,但事實上童年是一張巨大的網,覆蓋著他的一生。
童年的他,至今還蜷縮在狹小的角落,窺視著現在的自己。
1901年4月29日,莫比烏斯出生在薩姆薩拉的一個法官家庭。他的父親是鎮子上極具威望的法官,母親是一位教師。他們都很繁忙,所以陪伴莫比烏斯長大的是祖母。善良又溫和的老祖母溺愛著莫比烏斯,這讓他至今都很懷念和祖母一起生活的時光。他在她的椅子邊看有趣的童話書,祖母在一旁為他烤蘋果撻,火爐在旁邊發出的噼啪聲,剛好掩蓋住暴風雪的聲音。他光著腳丫一邊吃,一邊求祖母念故事給他聽。祖母的蘋果撻是最香最好吃的。后來,祖母的心臟不太好,于是父母把他接回了家里。
哦,莫比烏斯當然知道,他們愛他,他們會給他提供溫暖的住所、昂貴的衣服鞋襪和手表,母親把他打扮得像個英俊的小紳士。
十歲那年的圣誕節,他拿到了人生中最珍貴的禮物——K · 奎納里親手制作的小提琴。要知道,在那個年代,能擁有一件樂器已經是普通人無法奢想的了,更何況是出自這個家族的小提琴,價值簡直無可估量。于是,他成了鎮子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會演奏小提琴的孩子。
理所應當的,他應該是非常幸福的小孩。在吃飽穿暖都發愁的年代,他能在每天睡前喝上一杯熱牛奶,早餐是豐盛的培根、雞蛋,還能吃到曲奇餅干。班級里的孩子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
但是,連莫比烏斯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他如此懷念和祖母待在一起的時光。盡管那個時候祖母限制自己吃糖果,也沒有培根、雞蛋,沒有昂貴的禮物,但是他無比思念她。
如果可以,我愿意永遠回到那個火爐旁邊,哪怕下一刻就要天寒地凍。他經常這么想。
父親對他的管教很嚴格。不得不說,希思萊長官是一位優秀的父親,即便工作再繁忙,也不忘關心自己的孩子。他每天處理完自己的公務,已經是很晚了,但他還是會拖著疲憊的身體,耐心地檢查莫比烏斯的作業,以及小提琴的回課。
莫比烏斯有著縝密且完善的學習計劃,當然,不是他自己制定的。他必須完成這些任務,優質高效地完成。比如說,放學后三個小時的小提琴練習。
這可不是能夠偷懶蒙混過關的活兒,沒有練習就沒法熟能生巧,很快,莫比烏斯的錯音就暴露了他沒有練習的事實。
“莫比烏斯,為什么會錯音?”
“我……”
“你究竟有沒有好好練習?!”嚴厲的父親將譜子甩在地上,琴譜散落了一地。
莫比烏斯害怕得直掉眼淚。正值貪玩的年紀,他不免被窗外踢球的孩子吸引,盡管一開始他真的想完成父親布置的任務。
“重新練,我會看著你完成這三個小時的練習,錯一個音再加半小時。”
于是每天晚上,爭吵、哭泣與嘆息的聲音充斥著莫比烏斯的家。母親無數次和父親在莫比烏斯的教育方式上發生激烈的爭吵。最后,疲憊的母親總會哭紅著眼睛,掐著莫比烏斯的肩膀。
“你為什么就不能好好學呢!為什么這么貪玩!!
“我和你父親掙錢供你學藝有多辛苦你知道嗎?你就不能懂點兒事嗎?
“你回家前,我們幾乎不會吵架,你為什么不能回你祖母那里?”
莫比烏斯看著年幼的自己縮在房門后哭的樣子,覺得很難過,他想抱住自己,手卻透過空氣穿了過去。他突然覺得心里空空的,像是血液被抽走一樣,什么都不剩下。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肚子。
好想……吃東西。
那個時候莫比烏斯十三歲,老祖母為了休養已經搬去了別的城鎮,在那學醫的嬸嬸會照料她的起居。過去的老房子早就出售掉了,他已經回不去了。
十五歲的時候,隨著學業壓力的劇增,莫比烏斯的小提琴生涯終于中斷了。那個時候他很開心——終于擺脫這個地獄了,也正是這個時候,由于父親的工作被調到了別的城鎮,母親要跟隨,更加繁忙的生活使他們無法像過去那樣妥帖地照顧莫比烏斯。于是,在一番探討下,莫比烏斯被送去了當地的寄宿學校。
那是一個私立的寄宿制中學,據說從那里畢業的孩子,無一例外地會前往精英學府。
“我的莫比烏斯這樣聰明,一定沒問題。”母親欣喜地拉著他的手,像是已經看到自己的兒子進入了高校深造。
“嗯,莫比烏斯的文學素養很高,在國文和歷史上一定會取得優異的成績。”就連平日里嚴肅可怕的父親也難得露出了微笑,花白的小胡子一抖一抖的。
莫比烏斯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擠出一個笑容。可事實上,他的文學水平只限于寫個一兩篇附庸風雅的小短文,所謂的歷史造詣高也僅僅是對那幾段感興趣的略有了解罷了。
送莫比烏斯進校的時候,母親穿了一件漂亮的裙子,對著他揮手:“要和同學好好相處!”
“放心吧,媽媽。”莫比烏斯的嘴角始終掛著紳士得體的微笑。
可是,相處是什么?該怎么和他們說話?莫比烏斯根本不知道,他這些年只顧著在樓上練琴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該怎么和人相處。
總之,先從分享和幫忙開始吧。
他記得祖母就是通過分享蘋果撻和鄰居們打成一片的,母親好像也是這樣,經常幫助那些家庭困難的孩子們,給他們衣服和食物,免費贈送他們書籍,才廣受好評。
莫比烏斯單純地想著,自己是他們的孩子,一定能夠通過熱心與善良交到一群好朋友的。
應該……應該吧……
最開始的時候,只是桌子上的零食和餐巾紙不見了,到后來,他無論帶什么東西都會被拿走。
“嘿!伙計,這又是什么新鮮的玩意兒?你老媽帶給你的?”同桌是個開朗的男孩子,總能和周圍人打成一片,包括不善言辭的莫比烏斯。
莫比烏斯有些不知所措地扭動著手,而在他手上的是一塊用碎鉆石鑲嵌成星空表盤的手表。
“啊……是的。”
“呼,這可真好看,沒想到你這種大土鱉也能帶這玩意兒!”
“嗯……我不是土鱉。”莫比烏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他自己都有些不確定了,明明很好看啊。只不過顏色深了一些,但他一直非常喜歡黑色。
“哎喲,說你土鱉還不承認,一號土鱉,土鱉王者!哈哈!”
同桌開始起哄,慌亂的莫比烏斯又生氣又羞愧,但還是堅持著自己紳士的尊嚴,盡可能不卑不亢地說:“沙利卡,你這樣說我真的好嗎?有些太不尊重人了吧!”
沙利卡停止了笑聲,盯著莫比烏斯,這讓他有些發毛,但即便如此,他也堅定地瞪了回去。
無數只眼睛掃視著臉頰通紅的莫比烏斯,可他們一半冷漠旁觀,一半看戲取樂,沒有一個人幫助他。
從那以后,莫比烏斯更少說話了,沙利卡似乎也覺得無趣。除了想吃東西的時候會從他這里隨意拿取外,其余時間也懶得搭理他。
終于,莫比烏斯陷入了孤島。而將這片孤島徹底隔絕的,是在一個星期三的午后,他的老師萊斯利先生突然找到了莫比烏斯,問他是否想換一個同桌。
“哦,不!”莫比烏斯脫口而出,“我,我是說不用的先生。我和沙利卡相處得很融洽,不用……”
“是沙利卡提出的。”萊斯利先生簡短的話像是冷水一樣澆在莫比烏斯頭上,“他說你影響了他的學習。”
莫比烏斯覺得耳膜像是被穿透,走廊里的聲音嘈雜地從中通過,直擊大腦。
他影響了沙利卡學習?他有些茫然,甚至沒有悲傷。他做了什么嗎?他連話都很少說啊。難道是因為制止了對方對自己的侮辱取樂嗎?
莫比烏斯被安放在了倒數第二排的正中央。那是一個單獨的座位,沙利卡在他后面,也是一個單獨的座位。不過他和周圍的人很熟絡,很快打成了一片。
我不該想這么多,我應該集中精力在學習上。對,學習!
莫比烏斯是這么想的,可是他的大腦卻總是不受控制地去思考和沙利卡的關系,以及和周圍人的關系。
該怎么做才能讓大家喜歡他?該怎么和大家打成一片,搞好關系?母親在臨走前已經說了,他們都對自己寄予厚望。他們都是優秀的人,莫比烏斯覺得自己也不能輸,無論是在人際關系上,還是學習上。
但事實證明,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孩,無法兩者兼顧。
升入中學的第二年,鎮子上要舉辦五月節活動。角落里的莫比烏斯難得被記起,被找去了辦公室。萊斯利先生略帶興奮地看著他,問道:“聽說你會演奏小提琴?”
莫比烏斯愣了愣:“是的,先生。”
“那可太好了!你愿意在五月節上代表班級演奏一曲嗎?到時候會有許多鎮子上的大人物要來,你會是班級的榮耀!”
這個時候,莫比烏斯的情感是復雜的。他有些驕傲,自己的才能總算被發現了,但又有些恃才傲物,這些人究竟能不能聽懂自己的音樂?前段時間他們不還瞧不起自己嗎?現在居然又來求他?
但他還是答應了下來。
莫比烏斯終于自愿地拿起了塵封多年的小提琴,并在沒有人督促的前提下自覺地進行練習。他突然發現,自己雖然談不上喜歡小提琴,但也絕對不討厭,這個技能總算帶給了自己一定的價值。在那段時間,莫比烏斯是高傲的、自信的,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期,那個穿得西裝革履、在家人面前完美演奏出《D大調第二小提琴奏鳴曲》的演奏家。
演出的當天,在寬闊的草地上,象征著五月之神的草柱下,莫比烏斯站在了正中央。時隔多年,他再次拿起了小提琴,臺下無數人、無數只眼睛正在盯著他,包括那些曾經以他為樂子、看不起他的人。
包括他的父親——希思萊檢察官,他被邀請坐在最前排,和訓導員、宿舍長先生等人坐在一起。他看見萊斯利先生諂笑著為父親遞了支雪茄,然后遭到了拒絕。
那一刻,莫比烏斯是憤怒的,他覺得自己的小提琴受到了侮辱。這就是他的作用嗎?討好檢察官的一件工具?拋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
但當第一個音符奏響以后,隨之而來的是短暫的平靜,然后是如潮水般的恐懼。因為他聽到了臺下的人在竊竊私語,他感受到了父親的視線、同窗的視線。
那些眼睛打量著他、掃視著他、評判著他,帶著黏稠的惡意,他幾乎被堵得無法呼吸。
錯音了該怎么辦?我會受到懲罰嗎?大家會嘲笑我嗎?
伴隨著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響,莫比烏斯的弦斷了。
“莫比烏斯,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我想尊重你的意見和你商量一件事。”
“您說。”
“我看見了你近一年的成績,毋庸置疑,你的國文、歷史、地理很優異。”
“不,很糟糕,我的名次很靠后。”
“但是,你的數學不是很理想。”
“是的,我的數學很糟糕。”
父親看著莫比烏斯皺了皺眉頭,但還是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我們上次在五月節聽了你的演奏,覺得非常美妙,所以我和你母親,還有你的老師,一致討論決定,讓你重新學習小提琴,你意下如何?”
莫比烏斯僵硬地抬起頭:“父親,我失敗了,我的弦斷了。”
“哦。”希思萊聳了聳肩,無所謂道,“那只是在結尾處的一個小失誤而已,很正常。”
“我還跑調了,中間的音和節奏,我沒能控制準確。”
“沒關系的,別人聽不出來,整體非常好。要知道,即便是優秀的演奏家也會有失誤,更何況你只是個孩子。”
莫比烏斯茫然地抬頭看著自己的父親,對方的表情很輕松,像是在說:“沒關系,這就是場小打小鬧。”
“可是我已經……”
莫比烏斯想說,他再也不想去演奏小提琴了,再也不想站在眾人的面前,那樣的場合讓他恐懼。可是話還沒能說完,父親率先一步打斷了他。
“莫比烏斯,你的成績并不優異,畢業以后你能做什么呢?你的成績只能讓你去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學,你進不了高等學府繼續深造,但如果你選擇小提琴就不一樣了。”
莫比烏斯的頭腦一片混亂,多年以來的沉默以及恐懼已經讓他腐朽。他再次抬起頭,對上了父親期待的眼神,在父親的眼睛里,他仿佛又看到了升學時母親看向自己的眼神,那種似乎看到自己真的走上康莊大道的眼神。
但莫比烏斯很清楚,自己的未來如同迷霧,根本不知道通往哪里。他不熱愛小提琴,即便是再次拾起它,他也只會機械地演奏譜面上的音符,只有偶爾幾處刻骨銘心的旋律會引起他的共鳴,就像《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一樣。
但是當他真正站在舞臺上,當觀眾們屏住呼吸開始注視著他的時候,不得不承認,一切都煙消云散。
“這里,嘗試著緩慢地揉弦,想象一下這個獨特的減七和弦的戲劇性充滿無限張力。”年輕的女老師將他的弓調整到正確的位置。
空曠的教室里有一股好聞的松香,烏鴉落在窗臺,歪著腦袋用圓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莫比烏斯閉上眼睛,指尖的旋律自然而然地流動了出來。
“很好啊莫比烏斯,就是這樣,你應該試著放松,不要這么在意他人的目光。”女老師欣慰地拍手道。
“好的老師。”莫比烏斯露出了得體的笑容。
“唉,你總是這樣。怎么像個木頭一樣……平時也多和同齡人交流或者出去玩一玩啊。”
莫比烏斯還是笑著,只是笑容越發燦爛:“好的老師。”
女老師疑惑地搖了搖頭:“真不應該啊,像你這樣有禮貌的孩子,父母又這么疼愛你,不應該會是這種性格啊。”
莫比烏斯也好奇地歪了歪腦袋,不解地看著老師,和那只窗臺上的小烏鴉一樣。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莫比烏斯?”
回過神來,莫比烏斯還是坐在地上,而少年也收斂了剛才尖銳的態度,把一枚蘋果撻放在他的手心。
“莫比烏斯,你究竟在害怕什么?錯誤真的這么可怕嗎?”
莫比烏斯看著手心的蘋果撻,剛張開嘴想一口吞下它,到了嘴邊,卻突然改成一小口,像是一個真正得體的紳士。
“我在害怕……那些錯誤帶來的后果。”莫比烏斯突然感到手上有點濕潤,低下頭發現,竟然是自己哭了,“過去那些錯誤很可怕,它會讓別人嘲笑我,會讓父親懲罰我。而我也不能原諒我自己,因為我的父母是這樣的優秀,我卻沒能為他們帶來榮耀。”
“所以,你在大學之后就再也沒回過家,因為你沒能成為他們的驕傲?”
黑衣少年溫柔地替他擦去淚水,莫比烏斯搖了搖頭道:“我認為如果沒有我,他們的生活會很美好。他們不用為了替我支付高昂的學費而辛苦工作,他們會有……”
莫比烏斯已經泣不成聲,他抱著頭痛哭起來:“他們會有自己的人生,沒有爭吵!”
少年輕輕地撫摸著莫比烏斯的腦袋。
其實,他們誰都沒有錯,他們都在互相真心地愛著彼此,可是表達愛的方式錯了,可憐的莫比烏斯沒能理解這份沉重的愛。他的一生都浸泡在這場名為愛的悲劇里。為什么溫室里的玫瑰會枯萎?誰也不知道,但是可以確定的是,用正確方式精心栽培的花朵一定會健康且繁盛,而在錯誤的養育方式之下,再名貴的玫瑰也無法盛開。
“現在,你可以再為我演奏一次《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嗎?”
莫比烏斯抬起頭,少年像是變戲法一樣,從背后又拿出了一把小提琴,而這一把正是他被掃地出門時丟失在雪地中的那一把。
“哦,我想應該可以。”
莫比烏斯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他調整好琴弦,剛想演奏,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少年。
“對了,你到底是誰?”
少年神秘一笑,輕輕捋了捋綢緞般的長發:“我只是一個喜歡蘋果撻和美麗珠寶的你的聽眾而已。”
莫比烏斯也笑了,但這次并不是非常得體,剛剛的痛哭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鼻涕泡。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一次沒有恐懼與焦慮,所有的情感如同流水般輕柔地溢出。美妙的旋律從小屋中傳出,外面暴雪依舊,屋內卻溫暖如春。火苗慢悠悠地跳動著,偶爾傳來“噼啪”的聲響。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