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的晚霞

在哈爾濱生活了幾年，最愛看的，應該就是她的晚霞了。老話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到九月，這里就已經迅速入秋——十分干燥而短暫的秋——這里幾乎不再下雨，天天都有一場晚霞供市民觀賞，能持續半年之久。往街上空曠點的地方一站，朝西邊望去，簡直像燒起了大火。這時，便有許多人和我一起駐足，或舉起手機，留下這一瞬間，即使明天晚霞依然會來，甚至并無不同；或虔誠地，只用一雙肉眼去感受它的美，把自己也融進那熊熊的火光。感受，在英文里叫作“feel”，電影《白日夢想家》中有一句經典臺詞，我想，可以挪用至此處：sometimes I don’t photo， just feel（有時候，我并不去拍，只是感受）。在哈爾濱，許多人便是這樣，像一朵朵牽牛花，為白晝的逝去做隆重而肅穆的告別。

中興大道和學府路的交叉口一帶，是看晚霞的極佳位置。視線順著中興大道延展，能一直摸到最遠的天邊，沒有什么突兀的阻擋。開始，天邊是澄澈的黃色，像果汁；漸漸地，風冷了起來，天邊和人一起，被吹紅了臉蛋，人們戴起帽子，有的戴上口罩，面色慢慢歸于平靜，而天邊越來越紅，越來越有點發紫的趨勢。剩余的大片藍色，也悄悄地暗了下去。地面上已經跑過不知多少汽車，涇渭分明，各自向前奔流。等人們反應過來，街燈都亮了有段時間了。若在此時途經中興大道，取家飾城門外或是學府四道街夜市作為觀賞點，那么，就像抱了一桶爆米花，拿了一杯可樂進電影院那般，買點小吃，看會兒晚霞，把所有的疲憊和煩惱都扔進天邊的那堆篝火里——如同把自己交給斑駁陸離的銀幕——燒得咔嚓咔嚓響，等看夠了，抖擻抖擻精神，繼續趕路。沒走幾步，所有的疲憊和煩惱又重新壓在肩上。短暫的輕松彌足珍貴。

我的學校就在學府四道街，這四年間，交叉口的晚霞，我看了太多太多遍。黃色時分，紅色時分，紫色時分，這條街上都有我的腳印，密密麻麻的腳印。父母送我來這里時，第一頓晚飯，就是在學府四道街的小館吃的。那天下午，我們三個人一起，圍著學校外面轉了轉，知道哪里是大門，哪里有打印店，哪里能買生活用品和水果，哪里取快遞，在附近的波司登給我置辦了一件長款羽絨服，又在家飾城給我置辦了一套床品和褥子。吃到一半，父親舉起酒杯，和我盛著汽水的杯子碰了一下，說：“一個人在這邊，照顧好自己。想我跟你媽了，就來這家店吃吃東西。”接著，他用一口蹩腳的普通話，轉頭向老板招呼道：“這是我兒子，就在對面上學，以后他來你們這兒吃飯，麻煩你們多照顧?！崩习鍩崆榈卮饝聛?，稱很多學生都在他們店里吃，旁邊的嬸子也連聲附和?！奥闊┠銈兞?，謝謝?！备赣H說。

邁出小館，我們立刻被晚霞震住了。它似乎預熱了很久，正紅得濃稠，像品質絕佳的番茄塊兒所炒出的湯汁。什么電線桿，什么飛鳥，什么枝丫，全都熔在這龐大的背景里。南方當然也有晚霞，南方的晚霞當然也漂亮，但南方的天，與哈爾濱不同。下飛機時，我就察覺到這一點：哈爾濱的天，是那樣的深邃而遼闊，干凈得猶如一片嶄新出廠的玻璃罩兒，沒有任何水痕和指紋。站在這般天空下，人會感到自身是多么的渺小，離家兩千公里，又是多么的遙遠。于是晚霞在哈爾濱的天里要顯得更加宏偉、極致，有厚度，色彩也更加純潔，不摻一絲一毫的雜質，美不勝收。那是我第一次看中興大道的晚霞。母親一邊贊嘆，一邊拍了幾張照片。我和父親用兩雙肉眼看。后來，在《寶水》中，我關注到一段話：天光貌似遙遠，其實卻不只是在天上。但凡落到人間，就是親密無間。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切景語皆情語”吧。

它甚至紅得有些凄涼了。我們都知道，過了今夜，我就要徹底地留在這里，父親去廣西打拼，母親守著安徽老家，等一年兩度的假期，能有人回來陪陪她。打我記事起，我們始終是一個聚少離多的家庭。六七歲時的某個黃昏，也是這般晚霞漫天，母親第一次帶上我，去火車站送父親。隔著一道鐵銹柵欄，我望著他越走越小，望著他不停地回身，笑著朝我揮手。我哭了，記憶里，那是我最早的動情。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哭，可眼淚竟止不住地往下掉。哪怕許多年后的這個夜晚，行筆至此，那場分別所遺留的傷感依然敲擊著我的胸口，令我鼻頭發酸。那時候，他的父親母親——我的爺爺奶奶，還都健在，那場披在他肩上的晚霞，是奶奶臨行密密縫的思念，替她和爺爺到場，目送兒子去遠方。印象中，奶奶的手指上總戴著一枚頂針。后來，這枚頂針也跟著她一起下葬。她是心衰離世的，很安詳，夜里，靜靜地就走了，去找爺爺團聚了。她的小兒子，我的父親，第二天才從廣西趕回來。站在小館門外，再看父親，他已經不再年輕，不再有回身朝我揮手時的風發意氣。他的腰沒那么直了，甚至，他已經不怎么笑了。我多希望晚霞能燒毀他所有的疲憊和煩惱?？赏硐冀K究只能充當人生的一顆逗號，爭取到片刻的歇息，再無任何功效。回到住處，母親發了條朋友圈——兩張幾乎一樣的晚霞照片，配文：送兒子開學，這里晚霞怪好看?，F在，我也成了我母親的游子。

霞，是母親姓名當中最后一個字。紅與粉，也是她最喜歡的兩種顏色。這幾年，她一個人待在家里，越來越孤單，便自己尋了一些樂趣來消磨光陰——她開始養花，興沖沖地買了許多花盆和植物，由它們替代我，作為她暫時的孩子，每天對她笑，渴求她的關懷。那段時間她常常在我們一家三口的小群里發視頻，一發就是好幾個，展示她茁壯成長的寶貝們，說：“我養得不錯吧？”末尾跟上兩個齜牙笑的表情。父親和我便回復：“過勁！”就是“厲害”的意思，末尾跟上兩個大拇指。哪怕是周末，不上班的時候，她也常常跑去單位，給那些花花草草澆個水，通個風，細心呵護著。

姥姥摔傷以后，那段日子，母親便在姥姥家住下，換藥、洗澡、上廁所，都能幫著些。二姨和她女兒也常常會在。開始沒什么，慢慢地，母親每天晚上都要和我視頻通話，但凡找不著我就急得不行。視頻一接通，便是母親憔悴的臉，她苦巴巴地問我怎么辦，她在姥姥這里待得煩。父親告訴我：“你媽媽更年期到了，沒事多陪她講講話。”于是，我就陪她聊閑天，偶爾也提點建議，讓她看看電視，或者出去散步。她搖搖頭，表示這些都沒用，緩解不了她的情緒。父親便又說：“她就是想你?！蔽耶斎灰仓?，但我束手無策。好多次掛完電話，我都在想，要是我沒來哈爾濱上學，要是我填志愿的時候多報幾個安徽的院校，像我大多數同學和朋友那樣，一百塊錢以內的高鐵票，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就到家，那多好啊。可是偏偏要等到遠走了以后，才恍然大悟，才追悔莫及。過了半年，姥姥恢復得不錯，母親不用一直在那里照看了，重新回到我們的小家，她漸漸培養起散步的習慣。傍晚，下班后，她便繞著月亮島，走上個一圈，時不時往小群投放幾張照片，我一看，是淠河的晚霞。與孤鶩齊飛，共長天一色。霞光像奶油般化開，綿軟十足，與哈爾濱的確有不同。

上次放假回去，她才終于對我袒露：“雖然那是我媽媽家，但我在那里覺得更孤獨了，我就看著呢，你姥姥有你姥爺在身邊，你二姨也有你姐姐在身邊，我呢？我就自己一個人。他們幾個越熱鬧，我就越孤獨。我沒有個能講話的人。以前都還好，覺得無所謂的，現在呀……說明我也老啦?！?/p>

這幾年，我在哈爾濱的許多地方都看過極美的晚霞，松花江邊、太陽島上、學校天臺、機場航站樓，還有一次，一邊飄著雪粒，一邊仍然能見到大片的火紅漸變為粉紫色，對南方人來說，可謂奇觀。但是我越看，越感到心里面沉沉的，它使我平靜，而平靜，使我想家。高三畢業那陣，總是盼望著掙脫束縛，好男兒志在四方；如今，我只想早點回去。母親大半輩子都在離別中度過，她即將年滿五十歲，人生的后半程，我想陪在她身邊，陪她養花，陪她曬太陽，陪她看普通的淠河晚霞——另一種晚霞。

責任編輯 王娜